152、海上明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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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寻不敢再想下去。
他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卡斯帕的脸上，微笑起来，摸摸他有些微卷的棕发：“卡斯帕，你好呀。”
卡斯帕一脸委屈地看着他：“我听爸爸说，这次主持交易的人不是你，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们可是整整两年没见啦！”
别看卡斯帕年纪尚轻，却从小就在风浪里滚大的孩子，如今已是“塞壬”号上最年轻的领航员了。
也正因这份航海天赋，“船长”一直对这个幼子宠爱有加。
“所以我来找你玩了，”纪寻嗓音温柔得出奇，“而且这次打算多待两天再走。”
“真的？”卡斯帕惊喜极了。
“不过你父亲正因为这笔交易的事心烦呢，希望他还愿意留我作客。”
卡斯帕拉起纪寻的右手，领着他往船舱里走：“纪，你是我的朋友，在这艘船上，没人敢怠慢你！我带你去见爸爸，有我在，他不会为难你的。”
纪寻跟着卡斯帕走进去，身后跟上两名警卫。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一道玻璃门，顺着楼梯下去，就来到一间小型的娱乐厅。
这里窗帘紧闭，看不到阳光，空气里弥漫着烟草、汗液与酒水混杂的味道，几乎凝成肉眼可见的浊雾，难闻得要命。
十几个海盗横七竖八歪在椅子和沙发上，有人还在打牌，有人鼾声如雷，还有的正搂着几个男妓女妓在柔软的沙发里寻欢作乐。
不过很快，纪寻的目光就落在了中间那张圆形赌桌上。
一个浑身雪白的青年正趴在墨绿色赌台的一角，一人在他身后，双手牢牢钳住他的腰肢，另一人在他身前，抓着他后脑的头发，白金色的发丝从指缝里淌出来，迫使他张开嘴巴。
两个男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彻底将他笼在阴影之中。
青年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泪痕，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不知道是酒精还是药物的作用，他的眼神涣散迷离，明显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
是洛文。
纪寻停下脚步，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这帮雇佣兵知道他今天要登船，摆明是故意做给他看的戏。
他们还在恼火交易失败、差点落入海警手中的事，更恼火费默生的态度太倨傲狂妄，这些人动不了尊贵的伯爵先生，但可以给纪寻一个下马威，以这种方式来让黎明庄园难堪。
那个掐着洛文腰身的男人扭过脸来，直勾勾盯向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纪寻，咧开一个近乎挑衅的笑，悠闲地跟他打招呼：“纪先生，好久不见啊。”
说着，他腰身骤然发狠。
洛文仰起脖颈，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随即颤抖起来，不一会儿的工夫，男人畅快地低吼一声，发泄干净后，抽身退开。
很快便有另一人嬉笑着顶替上去。
卡斯帕早已见惯船上这些污糟事，此刻还是拧紧了眉：“行了，安德鲁，别胡闹了。”
那叫安德鲁的男人慢条斯理提起裤子，上身只套了件敞开的棕色马甲，精悍的腹肌泛着油光。
安德鲁叼起一根烟，朝他们晃了过来：“哪儿是我胡闹啊？是这小美人非要上赌桌，输光了又赔不起，只能用他自己来抵债……我说纪先生，你们黎明庄园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细皮嫩肉的？”
他说着，目光却在纪寻身上流连，明显意有所指，毕竟纪寻也是黎明庄园的人。
纪寻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意，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安德鲁，听说你上船前就因为出老千，被赌场的人剁掉过三根手指，怎么，现在还在用这套骗小孩子吗？”
“就他，也配让我出千？”安德鲁嗤笑一声，向纪寻举出他装着机械手指的右手，“我只等着纪先生哪天把自己押上赌桌呢……到时候就算把剩下七根指头全剁掉，我也陪你玩到底。”
接着，他往前逼近了半步，凑到纪寻身边，故意嗅了一口他身上清冽的香水味。
这动作已经轻薄到有点放肆了。
卡斯帕刚要喝止他，纪寻却抬起右手——
啪！
一记耳光又脆又响亮，直接抽得安德鲁偏过头去。
满室骤然陷入死寂。
就连一旁的卡斯帕都怔住了。
棋牌室里那群海盗齐刷刷站起来；纪寻身后两名警卫表情一凛，同时将手探入衣襟，指腹轻扣扳机。
眼瞧着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绷紧到了极点，安德鲁回头给身后那些人递了个眼色，硬是压住了他们的躁动。
双方没有进一步爆发正面冲突。
安德鲁用舌头顶了顶发麻的腮，尝到一丝血腥味，他笑了一声，眯眼看向纪寻：“你不是最讲绅士风度么？怎么，这就是你的绅士风度？”
“我已经很绅士了，安德鲁，否则我会用左手。”
纪寻淡淡地说着，朝身后伸出手。
跟随纪寻的警卫默契地递上一方手帕，他接过来，慢条斯理将右手的每根手指都擦拭了一遍。
“我是来跟‘船长’谈生意的，再敢这样冒犯我，我不介意帮你把手指修剪得整齐一些。”
安德鲁笑声更冷了：“纪先生，这里是‘塞壬’号，就算是‘船长’，也不敢这么打我。”
“你下次可以试着把刚才的话再对他说一遍，就知道他敢不敢了，说不定他连你的脚趾都不会放过。”
这些个海上雇佣兵信奉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一群畏威不畏德的东西，对付他们，手腕必须要强硬，谈生意要好言好语，但是触及到底线，绝对不能客气。
安德鲁眼色一沉，危险地盯着纪寻：“牙尖嘴利的‘猎犬’。”
卡斯帕看出他有点恼火了，立刻挡在纪寻面前，警告道：“安德鲁，别再对纪不敬，否则不用他动手，我先一枪崩了你。”
安德鲁盯着卡斯帕看了几秒，在无声的对峙中，安德鲁率先瘪嘴一笑，无奈地耸了耸肩，往后退开两步：“少爷，我就是跟他开个玩笑嘛，你瞧他，上来先打了我一个耳光，谁对谁不敬？”
卡斯帕呵呵一句，早就把这个人的流氓本色看透了：“我看你被打也挺爽的，笑得那么开心。”
安德鲁果然笑得更厉害：“被纪先生这样的美人赏耳光是我的荣幸，我还嫌不过瘾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名船员通报：
“船长请纪先生过去。”
卡斯帕对纪寻一扬下巴：“我们走吧。”
安德鲁等人也跟着他们一起来到“船长”的宴客厅。
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从船舱深处传来，像是钢铁敲击着木板，每一步都踏得人心头发颤不止。
“船长”走了出来。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头戴一顶老旧却挺括的黑色三角帽，身着深蓝色海军制服。
他的半副身体几乎都是由机械组成的，左眼是一只冰冷的电子仿生义眼，双腿自膝盖往下全部都架上了机械义肢，行走时发出咔啦咔啦的金属声。
他身上每一处残缺，都是数十年来在海上搏杀留下的勋章。
众人见了他，纷纷肃然躬身行礼。
不过估计没谁能想到，这样一尊常年在海上行走的煞神，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笑面虎。
“纪，欢迎来到‘塞壬’号。”
他到主位上坐下，脸上堆满和气的笑容：“这批货我的手下已经验过了，成色不错，还有……你特地带来的礼物，我很喜欢，回头我就让人将那幅海舆图挂到船长室去。”
“船长”这人，爱枪炮，也爱艺术，尤其是沾染了硝烟气的艺术，纪寻这次特地托人找来了一幅上世纪经受过战火洗礼的海舆图，一件不算天价但贵在难觅的古物，可见他的用心。
“您喜欢就好。”纪寻颔首致意，“这次交接出了纰漏，是我的失职，我该向您道歉。”
“事情解决了就行。”船长微笑着说，“纪先生办事总是那么漂亮，难怪伯爵先生如此器重你。”
纪寻趁机向他要回洛文：“这次也怪我手底下的人做事不谨慎，不过说到底就是个小孩子而已，难免有疏忽大意的时候，船长先生，再给他一个机会，怎么样？”
卡斯帕立刻帮腔：“爸爸，反正把那个人留在船上也没用，就让纪带回去管教好了，您别为难他啦，行吗？”
“嗬，”船长睨了儿子一眼，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有你这么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小叛徒，真是不得了。”
卡斯帕跑到船长身边，撒娇似的抱住他：“他是我的朋友，不算外人。”
船长笑笑，很快就答应了纪寻的请求：“货，我收下了；人，你也可以带走。不过，要替我给伯爵先生带句话。”
他的笑容依旧，语调却沉了半分。
“‘塞壬’号喜欢和黎明庄园做生意，但一次出错，可以说是意外，两次……就不太美妙了。”
洛文这次捅的篓子，差点让半条船的人暴露在未来城海军的眼皮底下，这可不是一句“疏忽大意”就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的。
他有必要做出适当的敲打。
纪寻平静地迎上船长的目光：“您的话，我一定带到。”
场面话已经足够，船长显然很满意纪寻所做的一切，很快收起那一丝丝压迫感，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
“纪难得来一趟，好好玩两天再走。”他转向一旁的卡斯帕，目光宠溺地说，“卡斯帕，这是你的朋友，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就由你来招待他吧。”
“好的，爸爸！”
卡斯帕又哒哒跑回纪寻身边，兴冲冲地说：“船上刚补充了一波物资，今天晚上有狂欢派对，纪，来一起参加吧！我们喝酒！
“不过先来一杯热可可怎么样？我亲自做给你喝。”
上次纪寻到船上来，卡斯帕就观察出他喜欢吃甜食。
“好啊。”纪寻笑着点头，“不过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稍微等我一会儿？”
“那行，我在房间等你。”
跟卡斯帕分开后，纪寻回到娱乐厅。
洛文已经被扔到一间包厢里。
船医过来为他打了一针抑制剂，药剂正逐渐稀释着他体内的催情剂和酒精，帮助他尽快恢复清醒。
警卫拉开椅子，纪寻坐下，双腿交叠，点燃一支烟。
灰白色烟雾在昏暗光线下飘升，他静默地注视着蜷缩在地毯上的洛文，目光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快意。
警卫臂弯里仍搭着纪寻的风衣外套。
纪寻微抬下颌，示意警卫，对方了然地走上前，将外套盖在洛文赤.裸的身上，随即退了出去。
片刻后，洛文才找回一丝涣散的意识，他从外套下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清纪寻的那一瞬间，眼泪便滚了下来。
“伯爵……伯爵来救我了吗？”他声音嘶哑，哽咽着问。
“他不会为了任何人来这种危险地方的。”纪寻冷漠地说，“你应该感谢我，洛文，我保了你一命。”
洛文茫然了一阵子，手指拽着外套，一点一点攥紧：“感谢你？难道不是你吗！那批货难道不是你暗中动了手脚！”
在船上这些天，足够洛文将一切事情想明白。
纪寻没有否认：“洛文，你选择成为我的敌人，我做出反击，这没什么好说的。”
洛文盯着纪寻，眼底渐渐浮出扭曲的怨毒：“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得意了？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倒我？不过就是给几条野狗咬了几口而已，我才不在乎呢！”
“你能这样想最好。”纪寻缓缓吐出一口烟，“下了船，没人会知道这里的事，离开黎明庄园，滚出未来城，把所有的事情都烂在肚子里，你还能活。”
洛文一怔：“你不杀我？”
“我不想脏手。”
纪寻也知道，真正该死的人是谁。
他倾身，将烟按熄在琉璃烟缸里，烟头发出细微的嗞响：“你该庆幸来的是我，不是伯爵。他若来，会直接派人将你丢进海里喂鱼，因为他讨厌留下任何麻烦。”
“伯爵……伯爵……”
想到费默生，洛文突然将脸埋进外套里，崩溃般哭泣起来。
“他告诉过我，他只喜欢干干净净的孩子，更讨厌被别人染指过的东西，他不会再爱我了，不会再要我了……你赢了，纪寻……你赢了……”
烟雾缭绕间，纪寻垂眸看着他。
看着洛文凌乱的白金色长发，看着这具布满青紫掐痕和鞭痕的年轻身体，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曾经，他也差点坠入同样的深渊。
只不过是比洛文幸运了些，他还有倔强的意志，有反抗的能力，最终以一条手臂为代价，勉强捍卫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
他赢了吗？
一样都是玩物，哪有什么输赢？
可洛文却抬起头来看他，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透出一种绝望的清醒：“不……你早就赢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伯爵对你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像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他一直不想承认的事实：
“他爱你。”
纪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圣灵小镇那场比赛，他看到你受伤……连电梯都等不及，手杖也没拿，就那么冲下楼梯，甚至还在台阶上摔了一跤……”
洛文眼神恍惚，仿佛穿透时间和空间，又回到了那个混乱的夜晚，看到了那天费默生狼狈的背影。
“纪寻，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那天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伯爵先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原来他也有跟我一样的地方。”
他仰视纪寻，看着这道问题的终极答案：“他跟我一样可怜，永远都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喜欢。”
纪寻只觉得他们一样荒谬又可笑：“滚吧。”
警卫推门而入，要去拖拽洛文。
洛文知道，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费默生了，他猛地扑上前攥住纪寻裤脚，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向他苦苦哀求。
“纪先生，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再也不会碍你的事了，让我留在伯爵身边……我爱他，真的，真的爱他……离开他，我会死的……”
纪寻没有再看他。
他径直朝门外走去。
身后，洛文嘶哑的哀求与哭泣被厚重的门板吞没，只剩下海风穿过走廊时的呼啸声。
*
临近傍晚，海上的温度明显降了不少，不过纪寻推开卡斯帕的房门时，一股温暖的甜香扑面而来。
他准备好了两杯热可可，等着纪寻的到来。
卡斯帕招呼道：“快请坐！”
他一点也不客气，端着杯子，直接跟纪寻一起坐在沙发里。
卡斯帕眉飞色舞地讲起这两年的海上历险。
他讲“塞壬”号如何从风暴眼中脱身，他又如何在迷雾里辨识航向，又如何跟未来城的海警交手后又撤离……
纪寻是个极好的倾听者，他半倚在沙发上，捧着温热的瓷杯，听卡斯帕天南地北地聊个不停，嘴角始终噙着温和的笑意。
可卡斯帕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纪，”他放下杯子，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你不开心吗？”
纪寻愣了一下：“怎么会这么问？”
“你明明看着我，眼睛却总是走神。”
纪寻又反应了一会儿，扶着额轻笑一声：“我很抱歉，卡斯帕，最近可能是太累了。”
“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纪寻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已经开始讨厌自己总在卡斯帕身上想起另外一个人了。
卡斯帕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拉起纪寻的手，跟他说：“跟我来。”
“做什么？”
“你来就是了。”
卡斯帕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跑出房间，穿过曲折的走廊，一路向上。
越往上，海风就越猛，带着自由而野蛮的气息，直到登上最后一级阶梯，推开那扇门，眼前一切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了“塞壬”号最顶层的瞭望甲板上。
甲板上已为今夜狂欢派对搭起了临时场地。
此刻，夕阳正坠入海平线，余晖正熊熊燃烧着云霞，将整片天空都烧成熔金与暗红的颜色。
海风呼啸着掠过桅杆，灌满衣襟。
卡斯帕松开纪寻的手，几步冲到栏杆边，猛地张开双臂，像要拥抱整个烧到沸腾的夕阳天，对着浩瀚的大海放声大喊：“纪！这里是海上，只有天空和大海！！
“把你那个该死的俱乐部忘掉吧！把你讨厌的人、想念的人也全都忘掉吧！把陆地上的一切，所有的不开心，统统都抛在脑后吧！”
“现在，你就只管看着你自己！或者——”
卡斯帕回头，冲着纪寻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看着我！”
他又跑回纪寻身边，握住他的右手。
“今晚，”卡斯帕发出热情的邀请，“我们一起狂欢！喝酒！”
纪寻站在原地，海风吹拂着他的黑发与单薄的衬衫。
他望着卡斯帕，又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此时正处于昼与夜交接时最后的绚烂时刻。
随后，纪寻一笑，说：“好。”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这晚风里。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海上明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