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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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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安澜说教便教,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先让裴空霁站直,自己则退后两步,像一位严谨的画师审视模特般,仔细端详着他的站姿。
“空霁,戏班里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这站,是根基里的根基。”奕安澜的声音在春日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朗,“你看我。”
说着,他示范了一个最基础的“丁字步”:左脚跟靠在右脚足弓处,形成一个不完整的“丁”字,身体重心微微偏向后方右脚,双膝微松,不僵不硬。同时,他脖颈自然伸直,下颌微收,肩膀放松下沉,双手自然垂放在身体两侧,指尖微扣,透着一种松而不懈的劲头。就这么简单一站,奕安澜整个人的气质便为之一变,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温和亲切的哥哥,而是凭空多了一份沉稳与端凝,仿佛已然置身于舞台之上,随时准备起范儿。
“看到了吗?要稳,要松,但松不是垮,内里要有一股劲儿提着。”奕安澜解释道,然后恢复了平常的站姿,“你来试试。”
裴空霁看得认真,连忙模仿着摆开步子。但他长期流浪养成的习惯,使得他潜意识里总想蜷缩起来保护自己,肩膀不自觉地微耸,背也有些弓,站出来的“丁字步”显得别扭又僵硬,像只受惊的小鸟。
奕安澜没有笑话他,而是走上前,亲手帮他调整。温暖的手指轻轻按在裴空霁微耸的肩头:“这里,沉下去。对,放松,别紧张。”又拍了拍他的后背,“腰要直,头顶像有根线提着,对,就是这样。”
少年的触碰带着耐心和鼓励,一点点矫正着裴空霁身体里根深蒂固的防御姿态。这看似简单的站立,对于裴空霁而言,却比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还要困难。他必须对抗的是多年苦难刻印在身体上的本能。不一会儿,他的额头就渗出了细汗,小腿也开始微微发酸。
“刚开始都这样,觉得浑身别扭。”奕安澜安慰道,“别急,先站一刻钟,感觉一下这个姿态。记住这个‘提着一口气’的感觉,这叫‘精气神’。”
裴空霁咬牙坚持着,努力去体会那种“内里提着一股劲儿”的状态。阳光晒在他的背上,暖洋洋的,院子里其他师兄练功的声响、师父的说戏声,都成了他坚持的背景音。他偷偷瞄向奕安澜,只见哥哥已经拿起一旁石凳上的剧本,低声念着台词,但眼角余光仍不时扫向他,带着关切。
一刻钟后,奕安澜让他放松休息片刻,随即开始了第二个基础动作——“云手”的教学。
“云手,是京剧身段里最核心、最常用的动作之一,好比写字时的横竖撇捺。”奕安澜再次示范。只见他双臂缓缓抬起,如同揽抱一轮圆月,左手心向上,右手心向下,随着腰身的转动,双臂如行云流水般在身前划出优美的弧线,眼神也随之流转,整个动作舒展、圆润、连绵不绝,果然如其名,似白云飘动,流畅自然。
“看明白了吗?关键在于腰带动身,身带动臂,臂带动手。眼随手走,手眼相随。动作要圆,不能有棱角,气息要顺,不能憋着。”奕安澜一边慢动作分解,一边讲解要领。
裴空霁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哥哥的动作好看极了,但自己模仿起来,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的手臂僵硬,动作断断续续,划出的不是圆弧而是折线,眼神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显得呆滞而慌乱。尤其是腰不会用劲,整个动作就像断了线的木偶,毫无美感可言。
奕安澜忍不住笑了,是那种善意的、觉得有趣的笑。他走到裴空霁身后,双手轻轻扶住他的腰胯:“来,跟着我的劲走。我推你向左,你就转腰……对,慢慢来,手臂跟着过来……”
有了奕安澜手把手的引导,裴空霁才勉强找到了些许“以腰为轴”的感觉。一遍,两遍,三遍……庭院里,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专注。
汗水浸湿了裴空霁额前的碎发,但他毫不在意,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模仿奕安澜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上。他骨子里那种一旦认准目标便异常执拗的劲头显现了出来,哪怕一个最简单的起手式,他也要反复练习几十遍,直到奕安澜点头说“有点意思了”为止。
自那天起,裴空霁的生活又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内容——跟着奕安澜学基本功。通常是在午后,奕安澜完成自己当日的功课之后,师徒二人便在廊下或庭院僻静的一角,开始他们的“小课”。
奕安澜是个极好的启蒙老师。他深知裴空霁零基础,且内心敏感,故而从不苛责,总是以鼓励为主。他将复杂的动作分解成最细微的步骤,一遍遍示范,一遍遍纠正。他懂得用形象的语言来解释抽象的要领,比如“走台步要像猫儿一样,脚下又轻又稳”,“亮相那一刻,眼神要像钉子一样钉住,让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看清你的情绪”。
裴空霁则像一块永不饱和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他不仅学得快,记得牢,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悟性和耐性。奕安澜教一遍,他会自己偷偷练习十遍、二十遍。
清晨,天还没完全亮,他就会悄悄起床,在冰冷的院子里对着朦胧的天光练习站姿和云手;
晚上,伺候奕安澜睡下后,他还会在月光下复习白天学到的动作。他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原本僵硬的肢体渐渐变得协调,眼神里也开始有了属于舞台表演的“神采”的雏形。
当然,梨园的生活并非只有学戏的甘甜。裴空霁的身份依然是尴尬的。他是班主儿子带回的人,不算正式弟子,却又跟着“少爷”学艺,这引来了更多复杂的目光。
厨房的活计依旧是他的分内事。这日,他正费力地踮着脚,在一口大锅里搅动着给整个科班准备的稠粥,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烤得他小脸通红。负责厨房的孙大娘刀子嘴豆腐心,一边麻利地切着咸菜,一边念叨:“你说你,安安分分干点杂活不好吗?非要去沾那戏台上的事,那碗饭是那么容易吃的?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
正说着,德宝和几个师兄吵吵嚷嚷地进来找水喝。看到裴空霁,德宝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同伴挤眉弄眼:“瞧见没?咱们广和楼未来的‘名角儿’,还在这儿搅粥呢!” 引得一阵哄笑。
裴空霁抿紧了嘴唇,握着长柄勺的手紧了紧,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只是更用力地搅动着锅里的粥。他知道,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本事,才能堵住这些人的嘴。他将这份委屈和讥讽,暗暗转化成了夜里更加刻苦练功的动力。
奕安澜并非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有时会看到裴空霁手上添了新的水泡或擦伤,有时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但他处理的方式很巧妙。他不会直接去训斥德宝等人,那样只会将裴空霁置于更孤立的境地。他选择在公开场合,更加明显地表现出对裴空霁的看重和维护。
比如,他会当着众人的面,检查裴空霁的功课,并毫不吝啬地表扬:“空霁,今天这个云手,圆多了,气息也顺了,进步很大!” 或者,在分發一些难得的水果点心时,他会特意多留一份,当着大家的面塞给裴空霁:“这是奖励你用功的。”
这些小小的举动,无声地向众人宣告着裴空霁在他心中的分量,也让一些观望的人渐渐收敛了轻视之心。
一天深夜,奕安澜温习剧本到很晚,觉得口渴,想起床倒水,却发现隔壁耳房空着,裴空霁的小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心中诧异,披衣出门寻找。
月光如水,洒满寂静的庭院。循着极轻微的、规律的声响,奕安澜走到后院练功的空地。只见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走台步。正是裴空霁。他口中低声念着锣鼓点:“嗒嗒——仓!嗒嗒——仓!” 脚步跟着节奏,时快时慢,时进时退,神情专注,甚至没有发现奕安澜的到来。
奕安澜没有立刻出声,而是悄悄躲在廊柱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看到裴空霁因为不熟练而偶尔绊了一下,踉跄后立刻站稳,毫不气馁地重新开始;看到他对着墙壁练习亮相,努力做出或喜或悲的表情,虽然稚嫩,却异常认真。
看着看着,奕安澜的心底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感,有心疼,有欣慰,更有一种深深的触动。他想起自己刚开始学戏时,也曾这般废寝忘食,但那时有父亲督促,有师父教导,而眼前的这个孩子,所有的动力,都来源于内心那份不甘人后的倔强和对自己的……依恋。
他注意到裴空霁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初春的夜风还很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裴空霁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看到是奕安澜,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像做错事被抓到的孩子:“哥哥……我、我睡不着,出来练练……”
奕安澜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衣,不由分说地披在裴空霁身上,触手一片冰凉。“功夫不是一天练成的,冻坏了身子,反而耽误事。”他的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晚上不许再偷偷跑出来练功,听到没有?要练,白天我陪你。”
裴空霁低下头,小声应道:“嗯,知道了。”
“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奕安澜拉起他的手,触感冰凉。他用自己的手包裹住那双小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快到房门口时,裴空霁忽然抬起头,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哥哥,我一定会好好学的。我……我不想给你丢人。”
奕安澜脚步一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停下脚步,蹲下身,与裴空霁平视,非常认真地说:“空霁,你记住,你学戏,首先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将来能有一技之长,能堂堂正正地立身处世。至于我,你永远不会给我丢人。你肯努力,有灵性,哥哥为你骄傲。”
裴空霁看着奕安澜眼中毫无杂质的真诚和肯定,鼻尖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某种比师徒、比兄弟更深厚的情感纽带,在月光下悄然加固,无声无息,却坚不可摧。
除了跟着奕安澜学基本功,裴空霁最大的学习途径便是“看”和“听”。他成了广和楼最忠实的观众,也是最细心的旁观者。
前台演出时,他依然是最喜欢躲在侧幕条后。但现在的他,不再仅仅看热闹,而是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他会看台上的角儿如何运用眼神传达情绪,如何通过水袖的翻飞表现心理活动,如何与锣鼓家伙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会比较不同演员演绎同一角色的差异,暗自揣摩孰优孰劣。
后台更是他的第二课堂。他会仔细观察师父们如何给演员勾脸,不同行当的脸谱有何细微差别;他会看衣箱师傅如何根据剧目和角色,搭配出恰到好处的戏服和头面;他甚至会留心检场人(舞台工作人员)如何悄无声息地摆放道具,营造出完美的舞台效果。
他还迷上了听师父“说戏”。尤其是教奕安澜的那位姓李的老先生,肚里掌故多,讲起戏来深入浅出。裴空霁总是找个角落安静地听,听到精彩处,眼睛瞪得溜圆。他渐渐明白了,为什么虞姬要那样自刎,那份决绝里含着多少对霸王的爱和绝望;明白了林冲夜奔时,那唱腔里的悲愤与无奈;明白了白素贞对许仙的痴情,远非简单的妖魅惑人……
这些故事和人物,极大地丰富了他的内心世界。他不再只是那个只关心温饱的流浪儿,他的情感开始与戏中人的悲欢产生共鸣。有时,他会把自己代入角色,在无人处,偷偷模仿几句念白,学几个表情。虽然稚嫩,却已初窥表演的门径。
亦安澜也乐于与他分享。得了空,便会给他讲更多戏外的典故,梨园的规矩,名伶的轶事。裴空霁就像一株渴极了的植物,拼命汲取着这些知识的甘泉。他识的字越来越多,偶尔也能磕磕绊绊地读几句戏文了。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站桩、云手、跑圆场、听戏、观摩中,悄然流逝。裴空霁的身体虽然依旧瘦削,但肌肉变得结实,线条也流畅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变了,以往的怯懦和茫然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光彩和越来越明显的自信。
他依然话不多,但走在院子里,腰背挺直,步履沉稳,已然有了几分梨园子弟的模样。广和楼上上下下的人,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安静、勤快、且在戏剧方面显露出天赋和热情的孩子。连最初颇有微词的福伯,有时看到裴空霁有板有眼地练习,也会忍不住微微颔首。
奕安澜将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知道,裴空霁这块璞玉,正在一点点被岁月和汗水雕琢,初现光华。而他,很荣幸能成为那个最初的发现者和雕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