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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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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入了二月,北平的严寒虽未全然褪尽,墙角背阴处还残存着些许未化的、脏污的雪迹,但风里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柔软的暖意。
广和楼庭院中那几株玉兰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已缀满了毛茸茸、胀鼓鼓的花苞,像无数支敛着翅羽的灰白色小鸟,在依旧料峭的春风里微微颤动着,蓄势待发,只待一场更暖的风,便要绽放出满树晶莹皎洁。
戏园子里也愈发忙碌热闹起来。年节刚过,又恰逢城中某位手握实权的督军寿辰,广和楼接到了堂会戏的帖子,点名要几出热闹吉祥、又能显出演员功底的戏码。
班子里上上下下,从班主、师父到各位师兄,都绷紧了一根弦,练功排戏的声响,从清晨至深夜,几乎不曾停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汗水、脂粉、刀枪柄上桐油和淡淡檀香的特殊气味,那是梨园行特有的、属于舞台帷幕之后的紧张与兴奋。
裴空霁也愈发忙碌。他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基础功课——在晨曦微露中站桩,在午后暖阳下练习云手、台步,更添了许多杂事。
他要帮着师兄们整理、熨烫这次堂会要用的戏服,那些锦绣蟒袍、点缀着珠翠的头面,在灯下流光溢彩,晃得他眼花缭乱;他要跟着福伯清点道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件件擦拭得锃亮;
还要在师父们说戏排演时,机灵地端茶递水,竖着耳朵捕捉每一句唱腔、每一个身段要领。
他虽然依旧沉默,但手脚麻利,眼中有活,短短数月,已俨然成了科班后台一个不可或缺的小小“自己人”。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透过支摘窗,洒在略显凌乱却井然有序的后台。裴空霁刚将一叠洗净的水袖叠放整齐,正拿着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顶虞姬戴的如意冠上缀着的珍珠和点翠,那细腻的工艺和温润的光泽,让他几乎不敢用力呼吸。
“空霁。”
一声清朗的呼唤在他身后响起。裴空霁回头,见奕安澜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棉袍,站在光影里,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平日不同的神色,似是兴奋,又似是凝重。
“哥哥。”裴空霁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和规律生活,他身量见长,虽然依旧清瘦,但面色红润,眼神清亮,站在那儿,脊背挺直,已隐隐有了些小少年的挺拔姿态。
奕安澜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刚才擦拭的那顶如意冠上,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带着郑重的意味:“空霁,这次督军的堂会,班子定的戏码里,有一出是《霸王别姬》。”
裴空霁的心猛地一跳。《霸王别姬》!这出戏对他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那是他蜷缩在冰冷巷隅时,唯一能穿透黑暗、给予他一丝虚幻温暖的“仙乐”;是奕安澜将他从泥泞中背起那晚,隐约传来的悲怆背景;更是他踏入这梨园世界后,用心揣摩、情感共鸣最深的一出戏。
虞姬的婉转唱腔,项羽的悲歌慷慨,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他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自然的关切:“哥哥是要演霸王吗?”他知道奕安澜近来多在练习武生的身段和功架。
奕安澜却摇了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那双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裴空霁,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这次堂会的《霸王别姬》,师父和父亲商量了,让我来演——虞姬。”
“虞姬?”裴空霁脱口而出,眼睛瞬间睁大了。他知道奕安澜是学小生和武生的,怎会突然要演旦角的虞姬?而且是这样一出重头戏!
奕安澜看出他的惊讶,耐心解释道:“班子里原定的那位唱青衣的师兄,前几日练功不小心崴了脚,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台。这出戏又是督军亲点的,不能换。
师父们考量再三,觉得我身形尚可,嗓音也还能应付青衣的唱腔,平日里看我对这出戏也颇有感悟,便决定让我临时顶上去。”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这是个极大的挑战,也是难得的机会。”
裴空霁怔怔地听着,目光再次落到那顶华美精致的如意冠上。
原来哥哥要戴这个,要穿上那身绣着凤穿牡丹的裙帔,要在台上,成为那个让霸王魂牵梦绕、最终挥剑自刎的虞姬……他的心绪一时复杂难言,有替奕安澜临危受命的紧张,有对他能否胜任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难以名状的激动。
他想象着奕安澜扮上虞姬妆扮的模样,定是极美的,可那美里,又带着诀别的凄艳。
“哥哥……”裴空霁喃喃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奕安澜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与沉稳:“别担心,功夫是练出来的。只是时间紧迫,接下来这些日子,怕是要加倍用功了。你愿不愿意,多帮帮我?”
“我愿意!”裴空霁几乎是立刻应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能帮上什么忙呢?或许只是在奕安澜对镜练习眼神、水袖时,在一旁递上毛巾茶水;或许只是在他反复吟唱某句腔调时,做个最忠实的听众;或许,只是在他疲惫时,陪他说说话。但只要是对奕安澜有益的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奕安澜欣慰地笑了:“好。那现在,我先跟你说说这《霸王别姬》的故事,你虽听过唱段,但未必知其详。”
两人在堆放着戏箱的角落坐下,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融在一起。奕安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将那段两千年前的楚汉争霸、英雄末路的悲歌娓娓道来。
他从韩信十面埋伏,讲到张良四面楚歌;从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勇,讲到被困垓下、乌骓不逝的无奈;从帐中饮酒作别的悲凉,讲到虞姬为解除霸王后顾之忧、毅然决然拔剑自刎的刚烈……他不仅讲剧情,更讲其中人物的心境——项羽的刚愎自用与穷途末路的悲怆,虞姬的深情与决绝。
裴空霁听得入了神。这故事他零碎听过不少次,但由奕安澜如此系统、如此充满情感地讲述,还是第一次。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阴云密布的垓下之夜,听到了那凄凉的楚歌,感受到了项羽英雄末路的无奈,以及虞姬在歌舞升平背后,那颗已然决定赴死的、平静而惨痛的心。
“那虞姬……她一定很爱很爱霸王吧?”裴空霁轻声问,他想起虞姬唱的那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奕安澜点了点头,眼神悠远:“是啊。所以她的舞剑,看似在为大王解忧,实则是诀别。每一步,每一剑,都含着万千不舍,却又无比坚定。她要让霸王记住她最美的样子,然后了无牵挂地去突围。”
裴空霁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着奕安澜,眼神清澈而认真,带着一丝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不掺杂质的热切:“哥哥,我长大了,要当霸王!像霸王那样,有力气,有担当,保护想保护的人!”
他似乎觉得这样表达还不够,又急切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决:“我不会让你像虞姬那样的!我不会让你走的!”
童言无忌,却掷地有声。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保护欲的宣言,让奕安澜愣住了。他看着裴空霁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只有全然的真诚和一种近乎宣誓般的郑重。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奕安澜的心底,酸酸涩涩,却又无比熨帖。他明白裴空霁的意思——这孩子是怕他像戏里的虞姬一样,遭遇不幸,是在用他自己笨拙而真诚的方式,表达着最深的依赖和守护。
奕安澜没有笑他,也没有去纠正“霸王”最终失败的结局。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裴空霁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握拳的小手,感受到那手心里传来的、坚定而温热的力量。
他微微一笑,目光柔和得像春日化开的溪水,轻声应道:“好,那我们就说定了。你好好长大,当个有担当的‘霸王’。哥哥呢,就好好唱戏,唱好虞姬,唱好每一个角色。我们都不走,一直在一起,互相帮衬着。”
他的话语如同温柔的春风,将裴空霁那句略显稚气却重若千斤的承诺,稳稳地接住,妥帖地安放。
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仿佛时光也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绵长。窗外,玉兰花苞在枝头轻轻摇曳,仿佛也聆听着这少年间最简单,却也最真挚的约定。
这一刻,戏文里的生离死别、英雄美人的千古悲歌,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他们只是两个相依为命的少年,在充满油彩和锣鼓声的梨园一隅,许下了一个关于未来、关于陪伴的朴素愿望。
未来的路很长,变声的关口,成角的艰辛,世事的变迁,都还是未知数。但至少在此刻,奕安澜的承诺和裴空霁的决心,如同窗外那蓄势待放的玉兰,蕴含着冲破寒意的、蓬勃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