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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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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安澜要顶替出演虞姬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吹遍了广和楼的每个角落。惊讶、质疑、期待，种种目光交织在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身上。然而奕安澜似乎浑然不觉，他将所有心神都沉浸在了对这全新角色的揣摩和锤炼中。
接下来的日子，裴空霁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废寝忘食”。奕安澜的作息几乎与月亮同步。
天不亮，他便在庭院里对着朦胧天光练习旦角的台步，要求自己步步生莲，裙裾不惊尘；
午后，他闭门不出，对着镜子反复研磨虞姬的眼神，从初见霸王的倾慕，到垓下被围的忧虑，再到最后诀别的决绝与凄美；
深夜，他房中仍亮着灯，传出低回婉转的唱腔，将那几句核心唱段，如“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唱了不下千百遍，力求每一字都含情，每一腔都带韵。
裴空霁成了他最忠实的影子。他默默守在练功房外，听着里面水袖翻飞的声音；他趁奕安澜休息的间隙，递上温水润喉的胖大海；他甚至在奕安澜对镜练习时，鼓起勇气，磕磕绊绊地念着项羽的台词，笨拙地与之对戏。两个孩子，一个倾力演绎柔肠百转，一个努力模仿霸王的英雄气短，画面虽有些滑稽，却充满了动人的认真。
奕安澜对裴空霁的“配戏”从不嫌弃，反而时常引导：“空霁，你念‘力拔山兮气盖世’时，气息要沉，要足，要有一股子顶天立地的豪迈，但到了‘虞兮虞兮奈若何’，就要转成英雄末路的悲凉和无奈……” 裴空霁似懂非懂，却学得极其用心。他隐隐觉得，自己离哥哥所在的那个世界，似乎更近了一些。
督军寿辰的前一天，戏班子要进行最后一次带妆彩排。后台比往日更加喧闹，脂粉香气混合着头面珠翠的泠泠声响，营造出一种大战将临般的紧张氛围。
奕安澜坐在妆镜前，闭着眼，任由班里专司旦角化妆的老师父在他脸上施为。裴安霁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他看着老师父用嫩肉色的彩膏打底，将奕安澜少年人略显硬朗的线条柔和；用胭脂淡淡晕染眼周和两腮，勾勒出妩媚的轮廓；用墨笔描画出长眉入鬓、凤眼流盼；最后，是点睛之笔——贴上那弯弯的、漆黑的鬓发，和一点娇艳的朱唇。
当老师父放下手中的笔，轻声说“好了”时，裴空霁几乎屏住了呼吸。
镜中的人，还是那张熟悉的眉眼轮廓，却又截然不同了。所有的男性特征都被巧妙地淡化、转化，呈现出的是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眉宇间却又隐含一丝英气的绝美面容。尤其是那双眼睛，经过墨笔勾勒，更显深邃，眼波流转间，竟真有了几分史书中那位美人虞姬的倾城之貌和决绝之气。
奕安澜缓缓睁开眼，看向镜中的自己，也有一瞬间的怔忪。他试着弯了弯唇角，镜中的“虞姬”便露出一个浅淡而哀婉的笑容，动人心魄。
“哥哥？”裴空霁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他左看看，右看看，明明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奕安澜，可那妆容、那神态，又分明是一个陌生的、美丽的女子。这种强烈的反差和奇妙的融合，让他的小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奕安澜被他那副迷惑又惊奇的模样逗笑了，这一笑，镜中“虞姬”的眼波更是流转生辉。他转过身，用原本清朗、此刻在妆容映衬下却显得有些奇特的嗓音说道：“怎么，空霁，不认识哥哥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裴空霁才终于确信，眼前这个“美人”真的是他的哥哥。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感瞬间涌上心头，比他自己学会了云手、走对了台步还要强烈百倍。他的哥哥，竟然可以变得这么好看，这么……像戏文里的仙子！他用力地点头，又摇头，最后只憋出一句：“哥哥……真好看！”
彩排正式开始。锣鼓家伙敲响，大幕拉开。裴空霁依旧躲在他最熟悉的侧幕条后，心脏怦怦直跳。他看着奕安澜扮演的虞姬，身着绣工繁复的裙帔，头戴点翠如意冠，在台上莲步轻移，水袖翻飞。
唱腔一起，虽还略带少年的清音，不及成熟青衣的圆润醇厚，但那韵味、那身段、那眉宇间流露出的情感，竟将虞姬的柔美、忧思与刚烈，演绎得入木三分。
尤其是最后一场“舞剑”。在【夜深沉】的曲牌中，奕安澜手持双剑，动作由缓至急，由柔至刚。剑光闪烁，衣袂飘飘，那不再是简单的舞蹈，而是用整个生命在演绎一场绚烂而绝望的告别。
每一个回旋，每一个眼神，都紧紧揪住了台下（虽然是空场彩排）观者的心。裴空霁看得痴了，他完全忘记了台上的人是哥哥，只觉得那就是虞姬，那个为了心爱之人慷慨赴死的奇女子。他的小手紧紧攥着幕布，手心全是汗，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激动与骄傲——看，这就是我的哥哥！
次日，督军堂会如期举行。广和楼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盛况空前。当《霸王别姬》的锣鼓敲响，奕安澜扮演的虞姬登场，立刻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叹。他婀娜的身段、精致的妆扮、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瞬间抓住了所有观众的目光。整场演出，台下鸦雀无声，直到虞姬引剑自刎，香消玉殒，帷幕缓缓落下，片刻的寂静后，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好！好一个虞姬！”
“这娃儿是哪个？以前没听说过，竟有这等功力！”
“真是后生可畏啊！”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奕安澜的名字，连同他反串虞姬的惊艳表现，一夜之间在北平的梨园行和票友圈中传开了。
戏散后，后台更是挤满了前来道贺和一睹“虞姬”真容的人。在一片喧闹中，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在班主奕老板的陪同下，走了过来。这位老者是梨园界的泰斗，人称“九爷”，眼光极高，等闲不轻易夸人。
九爷走到刚卸完妆、脸上还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的奕安澜面前，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捻须点头，对奕老板叹道：“奕老板，令郎真是块璞玉啊！虽是男儿身，但这副嗓子，这副眉眼，尤其是眉宇间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竟是天生适合唱青衣的料子！假以时日，好好打磨，未必不能成一代名旦！”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九爷的评语，分量极重！奕老板脸上顿时放出光来，连声道谢，口中说着“九爷过奖，小子还差得远”的谦辞，但眼中的自豪与喜悦却掩藏不住。
好不容易送走了宾客，后台渐渐安静下来。奕老板看着儿子，目光复杂，有骄傲，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拍了拍奕安澜的肩膀：“安澜，今日你为班子立了大功，九爷的话你也听到了。只是……这青衣一路，终究与你原本学的文武小生不同，日后怕是更要吃更多的苦。”
奕安澜却显得很平静，他抬眼看向父亲，目光清澈而坚定：“父亲，我不怕吃苦。无论是小生还是青衣，只要能演好戏，我都愿意尝试。” 他说着，目光一转，落在了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的裴空霁身上。
他心中一动，伸手将裴空霁拉到身前，对父亲说道：“父亲，这次我能顶下来，空霁在旁边也帮了我不少。他很有灵性，学东西也快。您看……他能不能以后也正式学戏？哪怕从最基础的娃娃生开始？”
奕老板闻言，目光落在裴空霁身上。这孩子来了大半年，勤快懂事，他是看在眼里的。之前只当是儿子捡回来做个伴，如今细看，这孩子身条顺溜，眼神清亮，站在那儿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倒真是块学戏的材料。再加上今日奕安澜大获成功，他心情极好，又得了九爷的肯定，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
“也罢。安澜你既然开口，空霁这孩子也确实不错。那就让他留下吧，明日开始，便跟着大伙儿一起，从基本功学起，算是科班的正式弟子了。只是，”他语气转为严肃，“梨园规矩大，吃苦受累是家常便饭，既然入了行，便没有回头路，须得勤学苦练，不得懈怠，你可明白？”
最后一句，是问向裴空霁的。
裴空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式学戏！成为科班弟子！这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竟然在这一刻，因为哥哥的一句话，变成了现实！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他激动得小脸通红，仰头看着奕老板，又看看眼中含笑的奕安澜，用力地、深深地点了下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却异常响亮：
“我明白！班主！我一定好好学！绝不偷懒！绝不……给哥哥丢人！”
最后一句，他是看着奕安澜说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比的决心和感激。
奕安澜看着他，笑了，那笑容如同雨雪初霁后最明媚的阳光，温暖了裴空霁的整个心房。
窗外，玉兰花苞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似乎也在这静谧的夜晚，悄然绽放出了一片皎洁的花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