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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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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恒渊的睫毛,在头顶暖黄光晕里微微颤动,恰似两片被骤雨无情压弯的蝶翼,湿漉漉地黏在眼睑下方,每一次轻颤都带着极致的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在这温柔的光线里碎裂,却又在那细微的弧度中,倔强地支撑着,不肯彻底弯折。
意识像是沉在万米深海的锚,在黑暗与混沌中艰难地挣扎了许久,每向上浮动一分,都要对抗着无形的水压,终于攒够了一丝力气,缓缓浮出水面。
可还没等他看清眼前的景象,一股更加强大的无形的力量,如同一只冰冷的巨手,猛地攥住了他刚刚苏醒的意识,狠狠将他拽进了一个更深、更浓稠的漩涡里,让他刚要清晰的思绪再次陷入混沌的边缘。
这光,太温柔了。温柔得如同徐烔在他无数个熬夜背台词的夜晚,悄悄放在他桌角的那杯热牛奶——杯壁还凝着细密的水珠,是热汽遇冷凝结的痕迹,奶香混着淡淡的蔗糖味,顺着空气的纹路一点点漫进鼻腔,带着能驱散深夜疲惫的丝丝缕缕暖意。
那些夜晚,他总是趴在堆满剧本的书桌上,眉头紧锁地默念着台词,直到后颈发僵、眼皮沉重,才会注意到那杯始终保持着温度的牛奶,指尖触到杯壁的暖意,总能让他瞬间卸下几分疲惫。
可此刻,这本该让人安心的暖意,却像毒蛇的獠牙,钻进他的皮肤,顺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冷,仿佛瞬间掉进了冰封的极地,连骨髓里都透着刺骨的寒,每一寸皮肤都在这温柔的光线下收紧、发颤。
“这里……”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仿佛喉咙里堵着一团干涩的棉絮,连呼吸都带着摩擦的疼。
微弱的声音撞在四面冰冷的墙壁上,没有丝毫回响,只瞬间碎成无数细小的颗粒,像尘埃一样在空气中飘荡了片刻,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试着再开口,想发出更清晰的声音,可喉咙里的干涩让他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那些气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游走,最终还是归于死寂。
他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试图通过气味判断自己身处何地,却没有闻到医院里那标志性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那种味道总让他想起每次感冒发烧去诊所打针的日子,冰冷而陌生;也没有闻到片场打光灯长时间工作后散发的灼热塑料味,那种味道混合着演员的汗水和道具的霉味,是他最熟悉的气息;甚至没有闻到出租屋里那台老旧空调常年累积的灰尘味,那台空调总是在夏天发出“呼呼”的喘息声,吹出来的风带着些许铁锈味,却陪着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夜晚。
这里安静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空气都凝固成了透明的果冻,稠得让人呼吸都觉得滞涩,将他紧紧困在某个未知的时空夹缝里,动弹不得,连转动眼珠都显得格外费力。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指腹先是触到了一片虚无的空气,紧接着便落在了身下的床单上。就在接触到床单的瞬间,他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像被火烫到一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床单冷得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金属,带着一种坚硬的凉意,顺着指尖钻进皮肤,让他浑身一颤。
更让他不适的是,床单规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是某种精密仪器上覆盖的防尘罩,冰冷而又死板,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距离感,他试着用手掌抚摸床单,触感光滑得有些诡异,没有棉质的亲肤,反而带着一种类似绸缎却更显冰冷的质感,让他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他缓缓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空间。暖光灯挂在天花板中央,散发着柔和得近乎虚假的光芒,光线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明暗的变化;身下的被褥蓬松饱满,看起来无比舒适,边缘被整理得齐齐整整,像是酒店里精心铺好的床品,却少了几分生活的温度;不远处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瓷杯,杯口干净得没有一丝茶渍,旁边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面料看起来柔软,却同样透着一股冰冷的陌生;靠墙的位置摆着衣柜、书桌和一把椅子,成套的家具摆放得一丝不苟,线条简洁而生硬,没有任何装饰,像是从家居展厅里直接搬来的样品,没有丝毫被人使用过的痕迹。
空气里还飘着一股未拆封的塑料膜混合着甲醛的气味,淡淡的,却异常刺鼻,钻进鼻腔里,让他胸口发闷,几乎要窒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却发现咳嗽声在这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但是这里没有徐烔煮面时抽油烟机那“轰隆轰隆”的轰鸣声——每次徐烔下厨,那台老旧的抽油烟机总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却盖不住他哼着歌的声音;没有他翻炒鸡蛋时油星溅在锅壁上的“滋滋”声,也没有他煮面时水沸腾后“咕嘟咕嘟”的冒泡声;没有对方蜷在沙发上打游戏时因为打赢一场团战而发出的兴奋欢呼声,那种带着少年气的雀跃,总能感染得他也跟着开心;甚至没有窗外车流碾过雨水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邻居家偶尔传来的关门声,没有远处超市促销的广播声。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在空旷的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每一声吸气、每一声呼气,都像是敲在他心上的鼓点,沉重而又密集,带着无尽的孤独与绝望,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徐烔……”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轻得如同一片飘落的羽毛,却又饱含着翻涌的思念,几乎要溢出胸腔。这个名字在他舌尖辗转,带着熟悉的温度,却又瞬间被周围的冰冷吞噬。指尖深深抠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如电流般传遍全身,让他瞬间从混沌中清醒了几分,指尖的痛感如此真实,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可这份清醒,却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这里没有徐烔,那个会在他失意时笨拙地安慰他,会在他加班晚归时留一盏灯,会在冬天把他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的人,不在这里。那个总是笑着叫他“恒渊哥”,会把番茄鸡蛋面里的鸡蛋都挑给他的人,此刻不知身在何处。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可身体却沉重得像灌了铅,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酸痛,仿佛被拆开重组过一般。他咬着牙,用手臂撑起上半身,肘部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密封的空间,墙壁是纯粹的乳白色,像极了医院病房里那种冰冷的墙壁,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顶灯泛着暖黄的光,却奇怪地照不出任何阴影,仿佛一切都被这虚假的温暖所掩盖,没有棱角,没有层次,只有一片单调的柔和,让人觉得不真实;墙角的位置放着一盆绿植,叶片蔫蔫地耷拉着,毫无生气,边缘卷着干枯的褶皱,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标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见证着这无尽的孤独。
张恒渊用拇指用力按住太阳穴,指腹在发紧的神经上反复碾磨,试图缓解那越来越强烈的钝痛。可那疼痛却像被按了加速键的潮水一般,从颅骨深处疯狂地漫上来,顺着神经蔓延至整个头部,让他头晕目眩。
同时,一阵裹着铁锈味的耳鸣在耳道里“嗡嗡”作响,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他耳边狂舞,吵得他几乎要呕吐,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景象在不断地晃动、重叠。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记忆却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那些痛苦而又清晰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前挡风玻璃炸开的瞬间,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切割成了无数棱角分明的碎片,那些碎片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让他睁不开眼。刺耳的脆响像有人用指甲狠狠地刮过黑板,尖锐得让人毛骨悚然,紧接着是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的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颤抖,耳边只剩下一片混乱的巨响,什么都听不清。
他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甩向座椅,安全带勒得他胸口发疼,额头重重地撞在前方的仪表盘上,那闷响混在爆炸声里,几乎微不可闻。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滑进衣领,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在皮肤上蜿蜒,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留下黏腻的触感,让他浑身发冷。他想抬手去擦,却发现手臂根本不听使唤,沉重得像挂了铅块。
浓烟涌进车厢时,带着橡胶燃烧的苦涩味和汽油的刺鼻味,他猛地咳嗽起来,喉咙像被塞了一团烧红的炭,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火焰,连肺泡都在隐隐作痛。四肢的力气被彻底抽干,指尖开始发麻,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神经,身体像沉入冰湖的石头,不断下沉,意识也在一点点模糊。
每吸一口气,心脏都像被细密的丝线勒紧,疼得他蜷缩起脊背,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痛苦,可那疼痛却越来越剧烈,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裂。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掉落在副驾驶地板上的手机屏幕亮着,屏幕上是他还没发送出去的消息,停在输入框里:“等我回家。”那是他在出发前就编辑好的,想着拍摄结束后发给徐烔,让他不用着急,等着自己回去吃他做的番茄鸡蛋面。
那四个字,是他对徐烔的承诺,也是他最后的牵挂。他想伸手去够那部手机,想把消息发出去,想再听听徐烔的声音,可指尖却怎么也够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幕的光芒一点点变暗,最终彻底陷入黑暗,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沉寂。
他赤脚踩在地板上,地板同样是冰冷的乳白色,寒意如电流般从脚底迅速窜上来,沿着脊椎一路爬上后颈,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沿着墙缓缓地摸索着,指尖触到的全是光滑冰冷的墙面,没有任何凸起,没有任何凹陷,没有开关,没有把手,连一道细微的缝隙都寻不见,仿佛这是一座用整块玉石雕琢而成的牢笼,坚不可摧,无法逃脱。
他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按压冰冷的墙壁而变得发白、僵硬,可他还是不肯放弃,一圈又一圈地在房间里走着,像是在寻找某种不存在的出口。
每走一步,地板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声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无声地抗议他的打扰,又像是在这无边的寂静中,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声音。他走到墙边,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试图听听外面是否有声音,哪怕是一丝风声,一丝脚步声,都能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然而,除了自己那沉重而又急促的心跳声,他什么也听不到,墙壁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音,也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他退回床边坐下,身体因为疲惫和绝望而微微发颤,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墙角那盆绿植发呆。叶片上的灰尘厚得能写字,一层又一层地堆积着,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打理过了。
这里没有风,没有阳光,连灰尘都只是静静地堆在叶片上,像被时间凝固的标本,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死寂。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叶片,指尖沾了一层厚厚的灰,他轻轻一吹,灰尘便在空中散开,形成一道细小的灰雾,在暖黄的光线里缓缓飘动,又缓缓落回叶片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他的动作只是徒劳。
他突然想起徐烔总爱把绿植摆在窗边,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叶片上,那些绿萝就会显得生机勃勃,翠绿的叶片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连空气里都带着清新的绿意。
徐烔总是笑着说:“植物要晒太阳才能活,人也一样,要多晒晒太阳才会开心。”他还记得,徐烔会定期给那些绿植浇水、擦拭叶片,每次都做得格外认真,像在照顾一件珍贵的宝贝。有一次,他故意把一片绿萝的叶子弄脏,想看看徐烔会不会生气,结果徐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湿抹布将叶片擦干净,还叮嘱他:“植物也是有生命的,要好好爱护它们。”
此刻,阳光却成了奢侈品,连影子都找不到。这盆绿植和出租屋里那些生机勃勃的绿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他更加想念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窝,想念徐烔的笑容,想念那些平凡却温暖的日常。“徐烔……”他低声唤着,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刚出口就被墙壁弹回来,砸在耳膜上,生疼生疼的。
声波在触到壁面的瞬间便被吸收,光粒被均匀地柔化成苍白的雾,连声音都无法留下痕迹。他的呼吸是这里唯一活跃的分子,在死寂中划出细弱的弧线,又迅速消散于无形。
“徐烔……”他又一次呢喃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眶里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便被周围的寒气蒸发,只留下一点点淡淡的印记,仿佛从未存在过。他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思念和绝望,在这寂静的囚笼里,独自承受着这无边的黑暗与孤独。
爱是无尽孤独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