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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余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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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寒意渗过窗缝,室内灯光昏黄而寂寥。张恒渊停止了无意义的踱步,那狂跳的心脏奇迹般地沉静下来,并非释然,更像跌入深不见底的冰湖,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钝痛的安宁。
他转身走向那张宽大却显得过分空荡的床榻,脚步轻得如同在触碰易碎的幻影,生怕惊醒任何一丝残留的、名为“过去”的气息。
身体陷进柔软的床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如同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却又脆弱无比的瓷器。双手交叠,轻轻覆在小腹之上。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骤然撬开了记忆的闸门——汹涌的潮水顷刻间将他淹没。
记忆最深处,是那座狭小出租屋的某个周末。午后的阳光慵懒斜切,穿过老旧的窗帘缝隙,在略有些褪色的木地板上编织出一片晃动的、金色的网。
他就慵懒地躺在那片暖光里,耳畔是徐烔坐在旧沙发上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混杂着偶尔为游戏胜利爆发的、毫无顾忌的欢呼。那声音组合不成旋律,在他听来却胜似最温柔的安眠曲。那时,他总笑徐烔孩子气,不谙世事,仿佛永远长不大。可此刻,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他竟如此贪婪地渴求着那点曾被他嫌弃的、喧嚣却无比鲜活的声响。
现在,只有天花板上悬挂的吸顶灯,投下一圈模糊而孤独的灯影,无精打采地晃动着。那晃动的光影,陡然与某个深夜的记忆重叠——徐烔伏案,台灯的光晕就在他面前的墙上投下同样疲惫却温暖的光影。他久久凝视着天花板上那片晕黄的光圈,喉间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音轻得像破碎的羽毛:“以后,要好好吃饭啊。”尾音无法抑制地发颤,如同被无形的风陡然拂皱的湖面,“别总把吃饭当任务。明明我第一次给你煮面那么难吃,你都狼吞虎咽吃了两大碗。”
那个同样寒冷的雪夜,厨房里兵荒马乱。他笨拙地打翻鸡蛋,鲜红的番茄汁不合时宜地溅满了前襟。可徐烔却捧着碗,吃得满头热汗,汤汁糊了嘴角也顾不上擦,只一个劲儿地竖起大拇指,眼睛亮得像星星:“恒渊哥!你这也太绝了!简直是米其林三星水平!”语气里的真诚让他信以为真了很久。
直到后来,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那天徐烔刚被导演劈头盖脸骂了一场重要戏份,情绪低落到极点,却把所有的委屈和阴霾都关在了家门之外,不肯带一丝一毫的坏情绪污染属于他们的小空间。
“……”心脏被这虚妄又真实的场景狠狠攥紧,他几乎是惊惶地抬头望去——视野里,只有冰冷的、空无一人的床榻,以及天花板上那一片依旧孤零零、缓慢摇晃的灯影。巨大的失落再次将他吞噬。
他再也撑不住挺直的背脊,几乎是哀恸地蜷缩起身子,将整张脸深深埋进徐烔惯常枕着的那只枕头里——那里,竟然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熟悉的清冽雪松香气,混杂着一点温暖干净的皂粉味道。
那是独属于徐烔的气息,是他用了很多年的那款香水的尾调,此刻却成了凌迟的钝刀,狠狠切割着他的理智。
“呵……”一声低哑、破碎的笑声从枕头的纤维里闷闷地溢出来,像被粗粝的砂纸用力打磨过的玻璃,干涩裂痕之下,浸满了无尽的苦涩。他缓缓抽回原本交叠在小腹上的手,转而用掌心向上,用力覆住了自己的双眼。指缝间漏进的暖黄灯光,隔着薄薄的眼皮,灼烧出细碎的、跳动的光斑。
“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观测这场荒诞的实验。”他的声音隔着手掌和枕头,更显得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层冰冷的薄雾包裹着,艰难地透过指缝渗透出来,“但我提前声明,”他略微停顿,覆在眼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蹭过湿漉漉的睫毛,将那瞬间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决堤的湿意强行逼退回去,“我挡住眼睛,绝对不是因为想哭。是你们这儿的灯光太刺眼了!晃得我头晕目眩,太阳穴都跳着疼。”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一滴滚烫的泪珠却已不受主人意志控制,狡猾地从紧捂的指缝边缘钻出,沿着绷紧的太阳穴迅速滑落,隐秘地消失在汗湿的鬓角里。张恒渊浑身骤然僵硬,如同被狠狠按下了暂停键的录像带,连呼吸都彻底屏住。
时间的流淌仿佛凝固了漫长的一世纪,房间里死寂得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声。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听见他又艰难地挤出了一句,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执拗的倔强,强调着那个可笑又可悲的理由:“真的……就是灯太亮了。”重复,只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覆在脸上的手掌下,那副五官渐渐不受控制地扭曲成一道比哭泣更难看的、充满了无尽苦涩的笑容。张恒渊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被冰冷的空气胀得发疼,声音随之突然变轻了,飘忽得像一片在寒风中无力坠落的枯叶:
“徐烔……”他叫着那个名字,如同念一句遗失的咒语,“我可能,或许,真的算不上一个精神健康的人。”声音顿了顿,刚刚被强行逼退的湿意再次汹涌澎湃,瞬间淹没了指缝,“但和你在一起,和你经历过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声音更轻了,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微风吹散,“是我这辈子唯一做对的,最正确的决定。”
每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又像羽毛般轻飘飘。
尘封的记忆片段被这坦诚的告白彻底激活,鲜活得宛如就在昨天。他清晰地看见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徐烔裹着厚厚的毯子,蜷在沙发一角和屏幕里的球赛较劲。他故意恶作剧,悄悄把遥控器塞进自己抱着的抱枕下面。徐烔发现后,像只炸毛的猫,气鼓鼓地丢开毯子扑过来争抢。
温热的、带着薄荷牙膏清香的呼吸急促地喷在他的颈窝和侧脸,像一团炽烈跳动的火焰。他明明灵巧得可以轻易躲开,却在那个瞬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鬼使神差地定在原地,任由那滚烫的体温和熟悉的洗发水香气将自己包裹。对方柔软的头发蹭过他的下颌和鬓角,带起一阵细微的麻痒,而他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早已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撞向对方。
“我在那些凌晨再也无法入眠的时刻里,”张恒渊的声音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冰冷的湖面被突如其来的飓风搅得支离破碎,“总会反复记起那些明知你会吃醋,我却还是故意去做的事情。”他用力抿紧了苍白的双唇,连指关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泛白、扭曲,“有时候我真的,脑子里会闪过极端恶劣的念头,想过干脆用死来狠狠惩罚你。”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带着血淋淋的自毁倾向。
话音未落,他猛地哽住,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他慌忙用刚刚覆着眼睛的手掌狠狠捂住嘴巴,然而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呜咽声,仍然如同困兽垂死的低鸣,断断续续地从指缝之间强行溢了出来。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刷着他每一寸皮肤,顺着指节的纹路不断滚落,在那冰冷的纯棉被单上,一点一点地洇开成一片片不断扩大的、深色的、绝望的版图。
“可是……”他剧烈地抽噎着,破碎的声音在手掌的阻挡下更显凄楚,每一个字都在泣血,“可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这痛苦,因为这痛苦里还包含着那些无可替代的甜蜜;舍不得真正让你痛彻心扉,因为那痛最终还是落在自己心上。
“呼——!”窗外毫无预兆地刮起一阵骤风,卷着不知从何处吹落的几片枯瘦的树叶,重重地拍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张恒渊如遭雷击般浑身剧烈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从深渊般的沉溺中惊得醒转。
他动作迟缓地、一点一点地放下了捂在嘴边的手,露出了那张完全被泪水浸透、狼狈不堪的脸庞。眼眶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惊惶过后的死寂。
“徐烔……”他失焦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冰冷的虚空,投向某个未知的深渊,声音轻飘飘得如同最后的叹息,“你知道吗?你要是过得太幸福,我大概会嫉妒得要发疯。”
他扯了扯嘴角,却只扯出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一百倍的笑容,那笑容里浸泡着无边的苦涩,“可你要是真的不幸福,”他轻轻摇头,声音微弱得几近气声,“我又会心疼难过到死。”
沉默了几秒,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他做出了最后的、也是唯一能做的“让步”,那字句里带着撕裂心肝的痛楚:“算了,你还是努力过得幸福一点吧。”笑容里的苦涩浓得化不开,“至于我这点可怜又可笑的嫉妒心,就更不值一提了。”
“如果你,”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粗粝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如果你非要剥开我这颗心来看,”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那点微弱的光芒,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存在对话,也仿佛在叩问自己的灵魂深处,“刨开所有腐烂的、扭曲的、阴暗的、疯狂的,里面最核心的东西,”
他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砸在木珠上,也砸进虚空,“装的大概还是爱吧。”他几乎在用残破的声带,撕出这个字的形状。
这句破碎的告白,如同一把生锈的钥匙,终于彻底拧开了那扇锈死的情绪闸门。张恒渊苦心构建的最后一点虚假的镇定和无所谓的表象轰然崩塌。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双手再次死死捂住脸,喉咙深处爆发出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随即彻底崩溃。
压抑了太久的泪水如同熔岩般灼烫着他的掌心,从指缝间失控地汹涌而出。他整个身体像被无形的风暴剧烈抽打一般蜷缩颤抖,像一只被致命利箭穿透、只能在血泊中徒劳抽搐的幼兽。被强行压缩在灵魂深处太久的悲鸣,终于冲垮了所有的堤防,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力量,爆发成撕心裂肺的痛哭,在空荡、冰冷、徒留光影的房间里,绝望地回荡,一遍,又一遍。
“徐烔——”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撕裂出来,浸透着淋漓的鲜血,也饱含着最深切的祈祷,“我希望你别忘了我,真的,千万别忘。”
泪水浸透了被褥,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但是可以放下我。”最后几个字,几乎用尽了他所有残存的气息与力气,轻飘飘地坠入无边的黑暗,只留下满室令人心碎的呜咽与窗外呼啸不止的风声,证明着这场锥心泣血的余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