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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诉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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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宏深陷在那场持续了十年、单向而沉重的“对话”中,泪水模糊了视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反复揉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机械地、几乎是麻木地一页页翻动着日记,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带着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着哥哥低沉而温和的语调,诉说着他错过的十年。
当他翻到日记本中间偏后的部分时,由于动作的惯性,或者是因为纸张本身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有些滑腻,一张夹在书页中的、略微泛黄的照片,失去了依托,轻飘飘地、如同一片被秋风卷落的枯叶,从纸页间滑落出来。它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李志宏被冰冷手铐束缚住的手腕旁边,那冰冷的金属与泛黄的相纸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的动作,在那一刻,瞬间僵住了。
仿佛电影画面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所有的悲伤、悔恨、以及阅读日记时产生的巨大心理冲击,都在这一刹那凝固。他的目光,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吸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了那张突然出现的照片上。连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照片上,是父母——比他记忆中还要年轻、挺拔、充满了生命活力的父母。父亲穿着那时流行的的确良衬衫,嘴角咧开,露出爽朗而毫无负担的笑容,眼神里是对未来无限的憧憬;母亲梳着温婉的麻花辫,依偎在父亲身边,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光辉,她的手温柔地搭在前面两个小男孩的肩上。
而站在父母中间,穿着同样款式、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海军衫,剃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平头,像两个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瓷娃娃的——正是年幼的李弘毅和李志宏。
哥哥李弘毅,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站得稍微端正一些,脸上带着一点属于“哥哥”的、努力想显得稳重的笑容,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还是藏不住属于孩童的纯真快乐。
而他自己……那个小小的李志宏,正调皮地冲着镜头挤眉弄眼,一只手甚至偷偷在哥哥背后比了个兔子耳朵的姿势,脸上是恶作剧得逞般的、毫无阴霾的、灿烂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如此鲜活,如此具有感染力,仿佛能穿透时光,听到快门按下时他那“咯咯”的清脆笑声。
四个人,对着镜头,笑得那么开怀,那么毫无保留,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安宁,都毫无保留地凝聚在了这方寸之间的影像上,定格成了永恒。尽管照片已经因二十多年的岁月流逝而不可避免地泛黄,边缘也有些许磨损的痕迹,但整体却被保存得异乎寻常的完好。没有明显的折痕,没有污渍,连四个角都还是尖锐的,只是颜色沉淀得更加温润。可以想见,持有者是怀着怎样一种珍而重之的心情,一次次地摩挲,一次次地翻阅,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不让它受到丝毫损伤。
李志宏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之前阅读日记时是内心的震颤,此刻,却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剧烈战栗,仿佛他整个人的存在都在与之共鸣。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那双曾犯下罪行、沾满无形鲜血的手,此刻却像对待一件易碎的、价值连城的绝世珍宝,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虔诚,用微微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轻飘飘的照片,从冰冷的手铐旁抽了出来。
他将照片捧到眼前,目光贪婪地、近乎痴迷地凝视着照片中那个做着鬼脸、无忧无虑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身影,与他此刻被铐在这审讯椅上、满心怨恨与罪孽的模样,形成了世界上最残酷、最讽刺的对比。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扭曲、重叠,那个天真烂漫的男孩,与这个扭曲堕落的男人,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无声地对视着。他几乎能闻到照片里那个夏日的阳光味道,能感受到父母掌心的温度,能听到哥哥在旁边无奈又带着纵容的轻笑……那些被他刻意遗忘、被仇恨掩埋的美好,如同潮水般汹涌回流,几乎要将他溺毙。
忽然,一个极其微小、却如同闪电般清晰的记忆碎片,划过他混乱的脑海。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却又被漫长岁月尘封的细节。他的动作再次变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期待——他害怕验证,又渴望证实。他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捏住照片的边缘,仿佛那边缘锋利如刃,然后,带着一种举行某种神圣仪式般的庄重与忐忑,将照片缓缓地、翻转了过来。
照片的背面,是空白的相纸,同样带着岁月的泛黄痕迹。然而,在背面的中央,清晰地写着几行字迹。那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稚嫩,深浅不一,明显是用力握着铅笔、费了很大劲儿才写上去的——那是他自己,年幼的李志宏,刚刚学会写字不久时的笔迹!
上面写着:
【爸爸妈妈哥哥永远在一起!】
那个“永远”的“远”字,右边的“辶”写得特别大,几乎跑了出去。“在一起”的“起”,右边的“己”部分差点和“走”分家。而最后那个感叹号,画得又大又粗,用力之猛,几乎要戳破下面承载它的相纸,像一个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的、不容置疑的誓言和愿望。
这行稚嫩而真挚的文字,像一道穿越了二十多年漫长时光的、最纯粹无瑕的闪电,又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锁孔,轻轻一拧——
“咔嚓……”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清晰的碎裂声,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这一刻,他十年来用偏执、怨恨、不甘和对世界不公的控诉,辛辛苦苦、一砖一瓦构筑起来的所有心理防线,所有保护自己也伤害他人的坚硬壁垒,在这行来自最纯真童年、承载着最初也是最美好愿望的文字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荒谬可笑!
它们甚至没有经历任何激烈的对抗,就像是被阳光直射的冰雪,又像是被抽走了基石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彻底土崩瓦解,碎成了无数齑粉,消散得无影无踪。
原来,他曾经最渴望的,最珍视的,最想牢牢抓住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虚幻的、与他人比较的优越感,也不是所谓的“公平”。而是照片上定格的那一瞬间——是爸爸妈妈温暖的笑容,是哥哥无奈的纵容,是那个可以肆意玩闹、无忧无虑的夏天,是那个“永远在一起”的、最简单也最奢侈的愿望。
而他,却亲手,一点一点,将自己最珍视的一切,连同那个曾经天真快乐的自己,彻底摧毁了。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悔恨,如同最深沉的夜色,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悔恨,不再是悄然而至的潮水,而是毫无征兆、席卷天地的灭顶之海啸。它那无形的、千万吨重的巨浪,从记忆的深渊底部轰然掀起,以摧毁一切的姿态,将李志宏彻底吞没。他试图蜷缩,试图抵抗,但那由十年恨意筑起的堤坝,在真相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堡,瞬间分崩离析。
“呜……啊啊啊——”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被撕裂的哀嚎,冲破了了他紧咬的牙关,冲破了审讯室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那不是哭泣,那是一头濒死野兽的悲鸣,嘶哑,绝望,每一个音符都浸满了血和泪。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副冷硬、麻木的躯壳,整个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铁制椅子上,只能靠颤抖的双臂勉强支撑着桌面。
泪水,不再是温热的液体,而是如同烧熔的铅水,滚烫、沉重,大颗大颗地、不受控制地砸落。它们坠落在那本承载着时光与秘密的日记本上,坠落在那些泛黄的、脆弱的纸页上。泪水晕开,不是温柔的湿润,而是带着腐蚀性的力量,在哥哥的笔迹旁,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仿佛他此刻正滴血的心。
“是啊……好好的一个家……那么好的爸爸妈妈……那么好的哥哥……”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抠出来,带着血丝,语无伦次,逻辑混乱,却比任何精心组织的语言都更具毁灭性,“都被我……都被我亲手毁掉了……因为我……因为我的任性……我的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更汹涌的哭声淹没。那哭声在四壁空荡的审讯室里冲撞、回荡,撞击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一道道无形的声波枷锁,将他牢牢捆缚在自我审判的刑架上。
他颤抖着,那双手,这双曾经毫不犹豫地将哥哥推向死亡,又在十年间犯下无数罪孽的手,此刻却连一本轻薄的日记本都几乎无法捧住。指尖的震颤传递到纸页,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无数冤魂在低语。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翻开了那页夹着照片的、仿佛重若千钧的纸。
这一页的日记,墨迹比之前任何一页都要深沉,笔划之间,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几乎要透纸而出的力量。那不再是日常的记录,而是一封穿越了生死界限,永远无法寄出的长信。
【志宏:】
【在那边过得好吗?】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对于小时候的事儿,我真的很抱歉。】
仅仅是这开篇的称呼和问候,就像一道精准劈入大脑的闪电。李志宏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胸腔里的心脏似乎也忘记了跳动。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两行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他的灵魂里。
“志宏”——哥哥从来都是这么叫他的,带着一种独有的、温和的亲近感。而“在那边”,这三个字像冰锥,刺穿了他十年来自我欺骗的铠甲。他猛然意识到,在哥哥的认知里,他,李志宏,早在十年前那个下午,就已经死了!哥哥这整整十年,一直活在“害死”了亲生弟弟的巨大阴影和自责里!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残忍。他所有的恨,所有基于这恨意而展开的报复,所有对哥哥一家(也是他自己家)的毁灭行为,都建立在一个彻底错误的、荒谬的根基上。
他强迫自己,用模糊的泪眼,继续往下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钝刀切割自己的神经。
【那时看到你说钱是捡的,我就知道你撒谎了。因为你每次编谎话,右手都会不自觉地摸脖子。而我一心想着不能让你错下去,养成坏习惯,所以,有些急切地当场就指了出来。但由于方法太直接,太不顾及你的感受,伤害了你的自尊,害得你被爸爸妈妈好一顿打。当时说完我就后悔了,也许我应该在事后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悄悄问你再告诉你不对,或者用其他更温和的方法解决,那样对你也不会有太大伤害。你当时的眼神我记得很清楚,充满了震惊、委屈,还有……对我的仇恨。】
记忆的闸门被这段文字轰然冲开。那个闷热的、蝉鸣聒噪的夏日午后,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年,李志宏十二岁,哥哥李弘毅十五岁。那笔钱,是父亲放在抽屉里准备交水电费的,厚厚一沓。他鬼使神差地抽走了两张,想去买那款垂涎已久的、所有男生都在玩的掌上游戏机。当哥哥在放学路上,当着好几个同学的面,严肃地问他“钱是哪里来的”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说出了那个拙劣的谎言:“捡……捡的。”
哥哥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睛,锐利而清澈,紧紧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让他无处遁形的担忧和坚持。“志宏,你说谎。你每次说谎,右手都会摸脖子。”
那一刻,羞愤像烈火一样“腾”地烧遍了他的全身。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感到自己所有的伪装和尊严,都被哥哥一句话剥得精光。他恨哥哥的这种“正确”,恨他那种理所当然的、“为你好”的姿态。
回到家,父亲震怒。皮带抽在身上的火辣辣的痛,他至今还能隐约记起。但比皮肉之苦更痛的,是母亲在一旁无声的泪水,和哥哥紧抿着嘴唇、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当时将所有的屈辱和疼痛,都转化为了对哥哥的恨。他认为,是哥哥的“告密”和“不近人情”,才让他遭受了这一切。他蜷缩在房间的角落,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哥哥,那眼神里,的确如哥哥所写,充满了震惊、委屈,和一种近乎原始的仇恨。
现在,透过这迟来的文字,他才看到了当时哥哥眼中的另一层情绪——那是在说完话后就立刻浮现的懊悔,是看到他挨打时的不忍,是想要上前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局促。但当时的他,被愤怒蒙蔽了双眼,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你承认钱是偷的,我就拉着你,要带你去向同学道歉。我看出你的不甘心和抗拒,不是因为让你去道歉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拉着你、逼着你去道歉的人……是我。】
【在你不愿意去,拼命地想挣脱逃跑,而我死死拽住你的胳膊不放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车从拐角疾驰而来……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想用力把你推开,但就在我发力的瞬间,我却感觉到一股更大的力量从你那里传来——你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推向了路边!】
记忆来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拐角。
那天下午,天空是灰蒙蒙的。他被哥哥紧紧攥着手腕,拖着往同学家走。他能感觉到哥哥手心的汗,和那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觉得哥哥的手像一道铁箍,锁住的不仅是他的自由,更是他的尊严。
“我不去!放开我!”他拼命挣扎,像一头被困的小兽,用脚蹬着地面,身体向后倾斜。哥哥则一言不发,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他,脸上是那种他讨厌的、固执的“责任感”。
就在他们拉扯得最激烈的时候,轮胎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像一把利刃,划破了街角的宁静。那辆从视线盲区冲出来的黑色轿车,速度快得超出了两个少年的反应极限。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变慢。他看到了哥哥脸上瞬间煞白的惊恐,看到了哥哥瞳孔中倒映出的、越来越大的车头。几乎是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本能,在哥哥似乎想要发力将他往路边推的同一刹那——他甚至不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不是自私地躲避,也不是呆立原地。而是,用尽一个十二岁少年所能爆发出的全部力量和决绝,猛地将身前的哥哥,朝着相对安全的路边,狠狠地推了出去!
那一推,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意识。他感觉到哥哥身体的重量脱离了自己的手掌,然后,是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性的巨力,从侧面重重地撞击在他的身上。
世界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颠倒。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最后映入他模糊视野的,是哥哥摔倒在路边时,回过头来的、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以及他自己眼前蔓延开的、一片无边无际的、温热而粘稠的刺目红色……
然后,便是永恒的黑暗。
这段被刻意尘封、扭曲了十年的记忆,在此刻,被哥哥的日记完全唤醒,并以一种残酷的清晰度,重新在他脑海中上演。原来,不是哥哥推了他,而是他在生死关头,下意识地、用自我牺牲的方式,推开了哥哥!
这个真相,像一颗炸弹,在他颅内引爆,将他十年的认知炸得粉碎。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他继续往下看,泪水更加汹涌,几乎要将纸页彻底打湿。
【其实那时候,我摔倒的瞬间,心里除了恐慌,竟然还有一丝……一丝高兴的。原来,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哥哥的,在危险关头,你会保护我。这个念头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我就昏迷过去了。最后看到的模糊画面,是你倒在血泊里,满头满脸都是刺目的红色……】
哥哥……哥哥在当时,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恐慌,还有一丝……“高兴”?因为他以为弟弟在保护他?李志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这是一种怎样复杂而纯粹的情感?在生死一线间,哥哥首先感受到的,竟然是来自弟弟那微小而珍贵的“维护”所带来的慰藉?
这比他直接指责李志宏推他,更让李志宏痛苦百万倍。
【醒来后,听爸爸妈妈哭着说你已经不在了,我整个世界都塌了。我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后悔。】
【我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那辆车?我后悔为什么我当时要那么用力地拽着你?我后悔为什么最后推开我、活下来的人是你?!但唯独……我不后悔拉着你去认错。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这是原则,我不能看着你走歪路。】
“活下来的人是你……”李志宏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原来,哥哥这十年,一直活在“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的煎熬里!而他,这个真正活下来的人,却用这偷来的、哥哥用余生愧疚换来的生命,做了什么?
他用来策划复仇,用来接近哥哥的未婚妻,用来一步步蚕食哥哥的事业,最终,在一个小时前,亲手将所谓的“犯罪证据”交到警方手中,亲眼看着哥哥——那个从小教育他“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的哥哥,被戴上冰冷的手铐,押送进警车!
他毁了哥哥的清白,毁了父母晚年的依靠和希望,毁了这个家最后残存的一点温暖。
而哥哥,即使在无尽的悔恨中,依然坚守着最后的原则:“唯独……我不后悔拉着你去认错。”
这句话,像最终的审判,将李志宏牢牢地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他所有的行为,在哥哥这朴素而坚定的原则面前,都显得如此卑劣、肮脏和可笑。
日记,来到了最后,那跨越了十年生死,沉重得几乎让纸页无法承载的一句话:
【而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最想对你说的,还是那句一直压在心底,没能亲口对你说出的话:】
【“对不起。”】
【——哥哥:弘毅】
“对……不……起……”
李志宏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念出这三个字。然后,他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漫长而绝望的哀嚎。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对真相的恐惧,有对哥哥的愧疚,有对父母的负罪感,有对自己这荒谬十年的嘲弄,更有那如同黑洞般,永无止境、无法承受的悔恨。
那声他等待了十年,支撑了他十年恨意的“对不起”,不是他想象中哥哥的忏悔和屈服。恰恰相反,那是哥哥对他永恒的、沉甸甸的愧疚,和一份他直到此刻才明白的、深藏在严厉背后的、未曾说出口的挚爱与守护。
他所有的恨意,他这十年处心积虑的报复,他自以为是的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彻底击得粉碎。它们像阳光下丑陋的泡沫,破裂后,只留下了一地肮脏的残迹,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可笑感,以及……那最终将他彻底吞噬的、无边无际的……可悲。
李志宏捧着日记本,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凝固在了这巨大的悲痛与无尽的悔恨之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审讯室的灯光,冰冷地照在他惨白如纸、布满泪痕的脸上,照着他空洞无神的双眼。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他的灵魂,已经在读到那声“对不起”的瞬间,跟随着十年前那个为保护哥哥而死去的少年一起,彻底消散,只留下一具被悔恨掏空的躯壳。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地狱,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它,就在他的心里。而他,将永世在其中沉沦,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