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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落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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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宏写完那五个字,仿佛用尽了灵魂最后一丝力气。笔尖离开纸面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从四肢百骸升起,如同冬日里呵出的白气,缓缓从躯壳中蒸腾而出。
审讯室里惨白的灯光开始摇曳、旋转,像投入水中的墨滴,边缘渐渐模糊、晕染开来。墙壁的轮廓变得柔软,单向玻璃映出的影像扭曲成诡异的色块。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此时仿佛拥有了生命,跳着一支支告别之舞。耳边王帆的呼吸声、远处隐约的警笛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没有挣扎。
十年前那个下午,当失控的汽车迎面撞来时,他曾那样拼命地挣扎过,想要挣脱哥哥的手,挣脱那份让他羞愤的“管教”。而现在,他不再抗拒这股将他意识拉向深处的力量。这不再是毁灭,而是回归;不再是惩罚,而是安息。他像一个在暴风雨中航行了太久的疲惫水手,终于看见了港湾的灯塔,心甘情愿地交出了船舵。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这副身躯的掌控权,正从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地流逝。先是手指的微颤停止,然后是手臂的沉重感消失,接着是胸腔中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渐渐模糊……仿佛有一双温柔而坚定的手,正在小心翼翼地接过他背负了十年的重担。
“再见了,哥哥。”他在意识深处轻声说,“这次,换我来守护你。”
渐渐的,李志宏的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带着所有的悲伤、悔恨、以及最后释然的平静,缓缓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些鲜明的痛苦、刻骨的仇恨、还有刚刚获得的珍贵原谅,都化作斑斓的泡沫,在意识的海洋表面闪烁片刻,最终破裂,融入寂静。
潮水,彻底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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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李弘毅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像是蝴蝶试探着破茧。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抚上自己的额角,那里传来一阵熟悉的、轻微的胀痛——这是他每次“失去时间”后醒来的标配感觉。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困惑地环顾四周。
冰冷的白色墙壁,泛着金属光泽的单向玻璃,硬邦邦的铁质椅子……熟悉的审讯室环境。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记得自己明明应该在办公室里整理卷宗,准备下周的庭审材料。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站在对面的年轻人身上。
“小王?”李弘毅的声音带着刚苏醒的沙哑和浓浓的困惑,“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视线落在王帆脸上,不由得一怔。这孩子脸上……那是泪痕?眼眶通红,明显是刚哭过。发生什么事了?谁能让一向沉稳内敛的王帆露出这种表情?
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撞击他的脑海,像被打乱的拼图。一个极其逼真、令人不安的梦境片段猛地闪现——逼仄的空间,刺耳的尖叫,一个模糊的身影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王帆!而他自己,正疯狂地扑过去,想要推开他……
“我刚刚……”李弘毅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令人心悸的幻象,语气充满了不确定,“仿佛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梦里……很危险,有人用枪指着你,吓得我赶紧去制止……”他描述着,自己都觉得荒诞,声音越来越低,“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王帆看着那双眼睛——那双熟悉的、总是透着沉稳、睿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的眼睛,此刻虽然带着刚醒来的迷茫,却清澈、坚定,完全属于他敬重了多年的李队。不是李志宏那被仇恨侵蚀的阴郁,也不是交替时期那种空洞的恍惚。
悬了太久的心,猛地落回原地。一股混杂着极致激动、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悲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王帆一直努力维持的镇定。
“李队!”他几乎是带着哽咽喊出声,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你终于醒了!”
这一声呼喊里,包含了太多无法细说的情绪——连日的担忧、真相大白的冲击、面对李志宏崩溃时的无措、还有此刻失而复得的庆幸。
李弘毅被王帆这过于激烈的反应弄得更加困惑,他试图站起身,却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只好又坐了回去,语气带着安抚:“小王,冷静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王帆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从翻涌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李队需要知道真相,一个残酷却必须面对的真相。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李弘毅对面,目光平视着这位亦师亦友的上司。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但已经恢复了条理和清晰。
“李队,”王帆开口,语气凝重,“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你感到非常震惊,甚至难以接受。但请你相信我,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们经过反复验证的事实。”
李弘毅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点了点头,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王帆从最初的那个雨夜说起,说起李弘毅在审讯嫌疑人时突然的风格大变,那种不该属于他的阴冷和戾气;说起之后几次他偶尔会“忘记”某些共同经历的事情,眼神偶尔会变得陌生;说起自己和杨瑞医生的怀疑与观察,那些细微的不协调之处如何一点点累积……
随着叙述的深入,李弘毅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交叉在一起。这些描述与他自身的记忆出现了诡异的断层和矛盾,但他没有打断,只是沉默地听着。
然后,王帆说到了最关键的部分——那本日记。他描述了如何利用这本承载着过往的日记进行试探,如何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成功引导出了那个潜藏的意识……
“他称自己为,”王帆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三个字,“李志宏。”
“李志宏”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李弘毅的脑海中炸开。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那个被他深埋在记忆深处,带着无尽愧疚和悲伤的名字……那个他以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在车祸中的弟弟……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这不可能……”
王帆没有停顿,他继续讲述着,语速平稳却带着沉重的情感分量。他讲述李志宏如何出现,如何带着满腔的恨意控诉“哥哥”的“罪行”,如何坚信是哥哥的“告密”和“逼迫”导致了他的悲剧;他讲述李志宏如何在看到日记内容后彻底崩溃,那场撕心裂肺的痛哭,那海啸般汹涌的悔恨;他讲述李志宏如何醒悟到,当年是他自己,在危急关头推开了哥哥,选择了牺牲;他讲述李志宏最后的忏悔,那句写在日记本上的“哥哥,请原谅我”,以及他决意要以自己的身份承担一切罪责,不愿再连累哥哥……
王帆的叙述清晰而完整,像一幅巨大的画卷,在李弘毅面前缓缓展开,将他十年来的认知彻底颠覆。那些缺失的记忆碎片,那些无法解释的情绪波动,那些偶尔涌上的、不属于他的愤怒与悲伤……此刻都找到了答案。
李弘毅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王帆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低垂的脖颈上绷紧的肌肉。
审讯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交错。
许久,许久。
李弘毅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上布满泪痕,眼眶通红,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最初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杂着痛苦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试了几次,才发出极其沙哑的声音:
“所以……志宏他……一直没有死。他一直……活在我的身体里?”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确认。带着一种跨越了十年光阴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认知。
王帆沉重地点了点头。
李弘毅闭上眼,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他想起这十年来,每一个祭奠的日子,父母那无法愈合的伤痛,自己内心那永不消散的愧疚……原来,他们哀悼了十年的人,一直就在身边,以一种如此痛苦和孤独的方式存在着。
他想起了“梦里”那些对王帆的针对和敌意,那原来是志宏扭曲的恨意;想起了偶尔会感到的、不属于自己的疲惫和悲伤,那原来是志宏在黑暗中无声的哭泣。
“他……恨了我十年……”李弘毅的声音破碎不堪,“因为我……因为他以为我……”他说不下去,那个假设本身就像一把刀,绞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但现在,他知道了真相。”王帆轻声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他知道是自己推开了你,他知道你从未停止过爱他和愧疚。他请求你的原谅。”
李弘毅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急切:“他在哪里?志宏他现在在哪里?我能……我能和他说句话吗?”他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那个看不见的弟弟。
王帆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他……已经离开了。他说,他的心愿已了,他累了……他把身体,还给了你。”
“还给我……”李弘毅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口像是被狠狠剜去了一块。这不是解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失去。他失去了志宏第二次,这一次,是在他们刚刚重逢,刚刚解开所有误会之后。
他颓然地靠回椅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思考,只能任由悲伤和混乱的情绪在体内冲撞。
王帆静静地陪着他,没有打扰。他知道,李弘毅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来接受这个残酷而悲伤的真相——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发亮。黎明的曙光,透过审讯室高高的窗户,洒下微弱的光芒,却无法驱散室内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李弘毅望着那缕微光,喃喃自语,像是在问王帆,又像是在问自己:
“所以现在……只剩下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