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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林宥的世界 ...

  •   记忆是有颜色的,也是有重量的。
      对于10岁的林宥来说,记忆是洗得发白的灰蓝色,像奶奶那件穿了十几年、肘部磨得近乎透明却依旧舍不得扔的旧罩衫,沉甸甸地挂在阳台的晾衣竿上,散发着樟脑和岁月混合的陈旧气味。是墙壁上雨季过后洇开的、地图状的黄褐色水渍,看久了会头晕,仿佛那水渍正一点点吸走房间里稀薄的氧气。是傍晚时分,窗外天空那种沉甸甸的、压得人心脏都往下坠的铅灰色,无边无际,预示着又一个漫长而寂静的夜晚的来临。
      “林宥,你怎么还不走?我要锁门了!”负责锁门的劳动委员抱着足球站在门口,语气里带着男孩子特有的急躁和不耐烦,脚尖一下下点着地,目光早已飞向了操场。
      林宥拉上书包拉链,最后一个搭扣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抬起头,迎上对方催促的目光,那双眼睛明亮得像玻璃弹珠,却照不进她的心底。她飞快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努力了一下,才发出比蚊蚋振翅还要细微的声音:“……马上就好。” 声音飘散在空荡的教室里,轻得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说出了口。
      劳动委员显然没听清,但也懒得再问,只是嘟囔了一句“快点啊”,便抱着球跑开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激起回响,渐行渐远。
      林宥这才背上那个虽然洗的有些发白,但依旧干净整洁的蓝色书包。书包的袋子勒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沉坠感,那里面装着的,似乎不仅仅是书本和作业,更像是一天下来积攒的所有看不见的疲惫,小心翼翼和无安放的情绪。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铁锈的绿色单元门,首先闯入耳朵的,是电视里咿咿呀呀播放着的、音量开得很大的地方戏曲。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老旦的唱腔拖得又尖又长,像一根细细的针,试图刺破房间里凝滞的空气。奶奶歪在客厅那张绒布早已磨损、露出下面黄色海绵的旧沙发上,眼皮耷拉着,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目光似乎落在电视屏幕上,又似乎穿透了屏幕,落在了某个遥远的、无人知晓的地方。
      一股熟悉的、混合了剩饭菜、陈旧家具和老人体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想要将自己与这环境短暂隔离的本能。她站在狭小的玄关,像一只误入陌生巢穴的幼兽,带着几分怯懦和试探。
      “奶奶,我回来了。”她低声说,声音被电视的喧嚣几乎完全吞没。
      奶奶掀开眼皮,浑浊的眼珠懒懒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像冬日里结冰的湖面,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不耐。她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而含糊的音节:“嗯。” 算是打过了招呼,视线便又像被磁石吸回一样,落回了喧闹的电视屏幕,蒲扇摇晃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一下。“锅里有剩饭,饿了就自己热了吃。”
      没有例行的“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没有关心的“学习累不累”,甚至连一句“先去洗手”都懒得吩咐。林宥早已习惯了这种省略到极致的交流模式。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一星半点的火苗,在每次回家开门时都会微弱地闪动一下,期待着或许今天会不一样,但总会被这盆名为“习惯”的冷水,精准地浇灭,只留下一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她默默地换好那双边缘已经开裂的塑料拖鞋,把书包从肩上卸下,像放置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轻轻地、端正地放在墙角那张属于她的小板凳上。然后,她转身走进狭小逼仄的厨房。
      厨房的窗户很小,光线昏暗,墙壁被长年的油烟熏得泛黄发黑。她踮起脚,揭开那个厚重的铝制锅盖,里面是小半碗冷掉结块的白米饭,和一点点油星都看不见的、煮得烂糊发黄的青菜。这就是她的晚餐。她熟练地拧开煤气灶的开关,“啪”的一声,幽蓝色的火苗窜起,舔舐着漆黑的锅底。她把冷饭冷菜倒进锅里,用锅铲慢慢地翻炒着。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刮擦声,这声音与窗外传来的别家孩子追逐嬉闹的笑声、邻居家里飘出的诱人炒菜香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生动而鲜活的人间烟火图。但这幅图景越是热闹,就越是反衬出她身边的清冷与孤寂,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牢牢地隔绝在外。她看着锅里渐渐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前斑驳的墙壁,心里却是一片清晰的冰凉。
      饭菜热好,她盛到碗里,端到客厅那张摇摇晃晃的茶几上。她就蹲在茶几旁的小板凳上,像一只躲在角落里进食的小动物,就着戏曲那喧闹却与她无关的背景音,默默地吃着。饭菜没什么味道,她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完成一项维持生命所需的必要程序。
      就在这时,奶奶忽然开口,声音像钝刀子割过粗糙的砂纸,打破了这虚假的“和谐”:“你妈今天打电话来了。”
      林宥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又立刻松开,带来一阵急促的悸动。一股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感到羞耻和警惕的期待,像初春冻土下试图钻出的草芽,颤巍巍地探出头来。她会问起我吗?会说想我吗?甚至……会不会说快要回来了?
      “说是这个月厂里工资发晚了,生活费要过几天才能寄过来。”奶奶的语气平淡无波,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静,像是在播报一则遥远的天气预报。“叫你好好读书,别想些有的没的,听话。”
      “好好读书……别想有的没的……听话……”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精准地捅开了林宥心底那个积满灰尘的盒子,里面装满了父母在电话里千篇一律的叮嘱。那丝刚刚探头的期待,瞬间被这盆更大的冷水浇得透心凉,草芽迅速萎蔫、腐烂,只剩下一小撮冰冷粘腻的污泥,糊在心脏的最深处。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是为自己那不合时宜的期待感到难堪。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父母用辛苦赚来的钱,支付她的学费和生活费,仿佛这就已经完成了为人父母的所有责任和义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至于她快不快乐,有没有朋友,晚上会不会被噩梦惊醒,这些细腻而复杂的“有的没的”,是不需要被看见、被倾听、被抚慰的。她存在的价值,似乎就仅仅在于那张成绩单上鲜红的分数,那是她可以向远方的父母、向眼前的奶奶证明自己“有用”的唯一方式。
      她低下头,更用力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米饭变得像沙子一样粗糙难以下咽。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隐秘的疼痛。她拼命地眨着眼睛,把那股不争气的酸涩感逼退回去。不能哭,哭了就是“不懂事”,就是“想些有的没的”。她必须“听话”。
      吃完饭,她几乎是逃离般地主动收拾碗筷,拿到厨房的水槽下。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哗地流出来,冲刷着碗碟上的油污,也冲刷着她指尖那一点微弱的温度。她宁愿让这冰冷的刺痛感占据她的感官,也好过再去触碰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奶奶已经彻底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鼾声轻微地起伏着,蒲扇掉落在了地上。
      林宥轻手轻脚地捡起蒲扇,放在沙发扶手旁,然后回到墙角的小凳子旁,拿出作业本,开始写作业。客厅的灯光是昏黄的白炽灯,光线暗淡,她把台灯拉得很近,橘黄色的灯光只能照亮作业本这一小方天地,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数学应用题有些难,她蹙着眉头,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留下密密麻麻的演算痕迹。只有在解出难题的那一刻,她紧绷的小脸上才会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释重负的光彩,但那光彩消失得太快,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眼又被沉重的寂静吞噬。
      时间就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天色彻底黑透,像一块巨大的黑丝绒,缀着几颗稀疏而冷漠的星子。隔壁传来一家人看电视的欢声笑语,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更远的地方,有狗在吠叫。这些声音构成了夜晚的基底,而林宥的世界,是这基底之上,一片绝对的静默区。
      她终于写完所有作业,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错误,才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长长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将本子小心翼翼地收进书包。
      洗漱完毕,她回到自己那个只有一张窄床和一个掉漆旧衣柜的小房间。房间小得只能容身,窗外邻家的灯光将树枝的阴影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随着风声轻轻晃动。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一片模糊的黑暗。白天里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种种情绪,此刻像黑夜中滋生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来,淹没了她的脚踝、膝盖、胸口……那种熟悉的、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像潮湿厚重的棉被,一层层裹住她,让她呼吸不畅,心跳都变得费力。心里空荡荡的,又好像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胀得发痛。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很多年后她才会知道,那叫做“抑郁”。此刻,她只觉得孤独,无边无际的、令人恐惧的孤独,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漂浮在冰冷漆黑的宇宙真空里,没有引力,没有方向,也永远不会有人听见她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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