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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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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并不知道,林鹤扬也在提名者之列。
脸色太过单薄,便要画上厚实的妆,身形太过消瘦,就要用宽大的衣服遮掩。强撑着走过那漫长的红毯,闪光灯晃眼,晃的他视野里总白茫茫的一片。沈知意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没关系的,只需要和以前一样,挥挥手,维持微笑,最后签名,走进场馆里就好。
一个,两个,即便安坐于席,也难掩周身躁动。“殿堂级”“传奇”“天才”,无数标签层层堆砌,将沈知意塑造成无可挑剔的完美象征;而“温柔”“稳重”的注解,更将他推上神坛,仿佛永不会疲惫,永不会坠落。
许是身形太过消瘦,又或是那份难以掩饰的不适太过扎眼,上前关切询问的人络绎不绝。他强撑着精神一一回应,每一次简短的寒暄都像是漫长的折磨。于是他深埋着头,长发遮住眉眼,似乎这样就能隔绝外界,当熟悉的关切再度响起,他只和此前一样回应。
身体不适到了极点,甚至没有察觉林鹤扬的座位与他仅相隔两人。
颁奖环节拉开帷幕,沈知意的精神瞬间紧绷,这就像一场噩梦,舞台上的灯光和音乐都像是放大了数倍,仅仅是维持着直视前方的姿态,便已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当“林鹤扬”三个字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如冰水浇头,恐惧让他猛地抬起了头。大屏幕上正好闪过林鹤扬的脸,他像被灼伤般迅速低头,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试图掩饰瞬间的失态。
他从未想过奖项会落在自己头上,毕竟这首歌才发布不久。但他低估了自己的行业地位。
当自己的名字被念出,四周掌声雷动,刺眼的聚光灯猛地打在他身上,那一秒,他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巨大的恐慌如积雪将他淹没。手脚冰凉,他只能强撑着起身,如同被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一步步走向舞台。耳边轰鸣着的,全是抄袭的指控,以及林鹤扬那首歌的旋律。
主持人将沉甸甸的奖杯塞入他手中,并微笑着请他发表感言时,他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他试图挤出笑容,却只感觉面部肌肉僵硬不受控制。更可怕的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慌乱地、几乎是求救般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直到,与一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睛直直相撞。
林鹤扬一直在看着他。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探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下一秒,他将奖杯塞回主持人手中,在满场惊愕的目光中,踉跄着冲下舞台。
对视的刹那,林鹤扬清晰地捕捉到沈知意脸上那近乎生理性的痛苦,像是吞下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眼底翻涌着的恐惧几乎要冲破伪装。……不至于吧?仅仅只是因为看到他?可联想到方才沈知意强撑的苍白脸色、僵硬姿态,他无法再安然坐在原地,无论如何,他必须去看看,看看他的老师到底怎么了。他立刻起身,毫不犹豫地离席跟了上去。以他今时今日在国际乐坛的地位,已无需在意旁人眼光。
他不断地追,那个熟悉的背影始终在他前方不远处,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怎么也追赶不上。眼看那道身影转进拐角消失不见,林鹤扬不再犹豫,立刻扭头询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语气急切:“看到沈老师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最终他在洗手间找到了沈知意。他赶到时,沈知意正俯身在洗手池边,头深深地埋在水流之下,冰冷的水哗哗地冲刷着他的黑发和后颈,那决绝的姿态像是要将自己溺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老师!”林鹤扬冲上前,一把将他从水流里拉起来。慌乱中没控制好力度,沈知意撞在了水龙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呃……”沈知意吃痛地闷哼一声,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他瞬间脱力,不由得低下头,双手死死撑住冰凉的洗手台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到底怎么了?!”林鹤扬又急又怕,声音带着颤抖。他迫使沈知意抬起头,两只手紧紧地、几乎是带着一丝蛮横地捧住了对方湿漉漉的脸颊,强迫他面对自己。沈知意被迫睁开眼,水珠顺着睫毛滚落,视线模糊中,林鹤扬那张写满焦急的脸近在咫尺。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比起林鹤扬的眼,他更先看到的是那一头灼目的金,沈知意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眼睛痛得睁不开,他试图深呼吸,却因刚才的窒息和此刻巨大的心理压力被呛到,一阵剧烈的呛咳后,双腿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艰难地试图用手臂撑起身体,可过度换气带来的眩晕和手脚发麻让他再次瘫软,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喘息声,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水迹,狼狈不堪。最后,他只能无力地转过身,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弓着背,希望能缓解那股濒死的难受。
林鹤扬立刻跟着跪了下来,他伸出手想将沈知意扶起来,却被对方无意识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他看着沈知意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痛苦的模样,慌得手都在抖。在他的记忆里,老师从来都是从容、冷静、强大的,什么时候这么脆弱过?
他心慌意乱,想方设法才小心翼翼地将沈知意颤抖的身体转过来,却在看到对方捂着喉咙、眼泪不停往下掉的瞬间,彻底乱了分寸:“老师!你、您看着我!深呼吸!慢慢来!”他试着用以前老师安抚他的方式,轻拍对方剧烈起伏的背脊,试着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安抚,可所有方法都没法让沈知意平静下来。
情急之下,几乎是本能驱使,林鹤扬俯下身,坚定地扣住沈知意的后颈,然后,在对方因惊愕而微张的、泛着水光的唇上,用力地、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冰凉的唇相触的瞬间,沈知意瞳孔骤缩,身体猛地一僵,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吻骇住。小自己十岁、曾是学生、曾向自己告白过的男性……所有的标签在脑中炸开,注意力却也因此被强行拉回现实。
“呼……哈……”
见方法奏效,林鹤扬立刻退开,双手依旧紧握着他的双臂,目光灼灼:“看着我!跟着我的节奏呼吸!”
沈知意的呼吸终于渐渐平复。他不敢看林鹤扬的眼睛,只能狼狈地低下头,声音微弱而颤抖:“你……为什么……”
“总不能见死不救。”林鹤扬避重就轻。语气刻意显得平静,可指尖却还在微微发烫,刚才那个吻,比他想象中更让人心跳加速。
这个吻让沈知意冷静下来,大脑恢复了些许清明。林鹤扬仍站在一旁,没再靠近,却也没离开。沈知意扶着洗手台慢慢站起身,低声说:“我会处理好后续的,你先回去吧。”
林鹤扬深深看了他一眼,刚握住老师的手臂,明显消瘦很多。最终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沈知意还站在原地,才轻轻带上了门。
林鹤扬先一步回到了场中,他回去的路上虽有整理自己的衣物,可作用不大,他的衣服早就在沈知意的抓扯下皱皱巴巴。
而沈知意这边,在林鹤扬离开厕所后,他才有空处理不断作响的电话,是李丰打来的。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将现在的状态和李丰告知,在他协调下更换了衣物,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很久的表情,才重新回到现场,接过主持人递来的奖杯,用平稳的语气完成了致辞。
老师一定有哪里不对。
林鹤扬坐在台下,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那个看似无懈可击的身影,心里却无比确信。对方不敢与他对视的慌乱,以及那个仓促的吻……都让他无法置之不理。尽管过去存在芥蒂,但这终究是沈知意。可……他还有那个资格吗?
第二天晚上,他还是去往沈知意家。他在楼下兜兜转转不断绕圈,手指无意识地拉扯着头发。他很犹豫,他在想这会不会太突兀,会不会太急躁。直到他站在了门口,伸出手又收回,最后还是按响了门铃,一次,两次,三次……门里没有任何动静。手指不断按响门铃,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像是要把门铃按坏一样。老师的状态实在不好,更何况,以他对老师的了解,不可能这么久都不开门。
在剧烈的声响下,门终于还是开了。沈知意一脸疲倦地站在门内,眼下的乌青很重,头发也乱糟糟的,他本不想开门,可这声音真的是吵得他无法入睡。可当看到来人是林鹤扬时,他脸上的倦意瞬间被惊恐取代,胸口的窒息感又瞬间涌了上来。
他松开扶着门的手,想伸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本能快过思考,林鹤扬急忙冲进去,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人稳稳地抱在怀里。沈知意的身体很轻,还带着一丝凉意。
怀里的人虚软地靠在他的肩上喘着气,他能感受到自己胸前的衣料被紧紧抓住。
他环顾四周,客厅里没开灯,只有阳台透进来的月光,看着昔日死气沉沉的家,再看着怀中如此虚弱、仿佛轻轻一推就会消散的老师,他卑劣地想,现在,岂不是他最能名正言顺、也是唯一能接近老师、照顾老师的时候?
他没放开沈知意,只是低下头,温热的唇几乎要贴上对方冰凉的耳廓,用一种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又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轻声低语,气息拂过对方的耳垂:
“老师,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从那天起,林鹤扬开始每天来沈知意家。一开始,他只是早上过来,他站在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客厅里,目光扫过那些光洁如新、却毫无温度的家具,心里空落落的。他有时会走到自己以前住过的那间客房门口,手抬起,悬在门把上方,却迟迟不敢按下、推开那扇门。他害怕看到里面属于他的痕迹被彻底清除,也害怕里面一切如旧。
其实他很好奇,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只是说了一句“以后想来照顾你”,沈知意就轻而易举地,甚至可以说是顺从地,将家门的密码告诉了他?是因为当时太虚弱,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拒绝和思考?还是……
说不定……自己在他心中还有点分量,对他而言,自己还是重要的人?
可一天又一天,他按时到来,准备好一切,却始终没能真正见到沈知意,就算是在门口叫他也不理,他站在这屋子里,总觉得不像人住的一样。
于是他鼓起勇气,再次轻轻敲响沈知意的房门,门内始终没有回应。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手紧紧抓着门把,再三犹豫后还是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昏暗,窗帘严密地合拢着。沈知意蜷缩在床上,侧脸深深埋在柔软的枕间,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颊和凌乱的黑发。这场景与他记忆中那个即使被吵醒,也会蹙着眉、扶着脖颈坐起来,带着些许不耐却又总会给予回应的老师,完全不同。
他放轻脚步在房间里踱了半圈,最后也只是俯身在床边,声音放得极柔:“……沈老师,出来吃早餐了。”
话音落下,床上的人才终于有了动静。林鹤扬见状,立刻悄悄退到门外,轻轻带上门,回到餐桌前坐下等待。可这次等了太久,久到桌上的早餐都快凉透,沈知意才扶着门框,慢慢从房间里走出来。
林鹤扬立刻抬眼望去,他一眼就注意到,沈知意的脸色差得厉害,眼下是淡淡的青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是昨晚又没睡好吗?还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可没等他细想,接下来的画面就让他僵住了。
只见沈知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动作迟缓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已经微凉的粥,送进嘴里。吞咽的动作刚停下,眼泪就毫无预兆地顺着脸颊往下掉。
“!”他猛地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手却悬在半空中,放也不是,递也不是,毕竟,现在的自己对沈知意而言到底是什么身份呢?是学生,还是一个多余的照顾者?
我做的饭有这么难吃吗?这是他第一想法。不对啊,我去国外这六年再怎么说厨艺都该有长进才对啊?这是他的第二想法。
指尖无意识地将纸巾攥得发皱,他也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塞进嘴里,味道挺不错的啊?“……为什么哭?”话问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僵硬得厉害,像在生硬地责问,完全没了刚才的温和。
沈知意迟迟没有开口,只是垂着眼沉默地吃着早餐。他最后也只吃了一小部分,他起身,动作依旧缓慢,朝着房间走去。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却突然停住,没有回头。
“只是有一些恍惚。”
林鹤扬原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
事情仿佛在慢慢变好。之后的几天,林鹤扬早上喊沈知意,他总会轻轻“嗯”一声;叫他吃饭,也会出来多吃几口,看着沈知意似乎一点点在接受他的存在,接受他的照顾,林鹤扬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恍惚间觉得这样也很好,说不定慢慢来,他们就能回到以前的关系。
可林鹤扬不知道沈知意的经纪人每天晚上都会来送药,因为他只会在早上来,也只在早上来。
但他们还是遇上了。那天林鹤扬看着沈知意慢慢吃着自己做的早饭,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沈知意脸上,他看的有些呆。
突然,大门的密码锁传来声响,林鹤扬惊得立刻回头。沈知意没动,他却放不下心,起身往门口走。门刚好被推开,他警惕地望过去,来人是沈知意的经纪人,李丰。
“啊……?林鹤扬!?”
李丰明显吓了一跳,手上的公文包随即掉落在地。他露出满脸恐慌,赶忙推开林鹤扬就要往沈知意的房间跑,可刚迈出两步,却猛地愣在原地。他颤抖着转头看向餐桌,沈知意就坐在那儿,依旧小口吃着早餐,连眼都没有朝他这边抬一下,仿佛他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知意,你……”李丰的嗓音发哑,他颤巍巍扶住墙壁,又不可置信地看向林鹤扬。
“我先回房了。”勺子被轻轻放下,沈知意站起身,没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直到房门关上,李丰才一把抓住林鹤扬的肩,语气急促:“他最近几天早上都吃了早饭?”
“……对啊?”
“还会说话了??”
“很奇怪吗?”
林鹤扬是真被李丰的反应吓到了。他知道沈知意不舒服,可这反应是不是也太小题大做了?
“没什么……没什么。”李丰眼神飘忽,显然在琢磨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就是沈老师最近……你也知道网上那些事,所以正在好好修养。”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却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说着,他又攥住林鹤扬的手,语气恳切:“多亏有你,沈老师最近的状态好了不少。”
“对了,一会儿你记得把碗之类的拿走。”
林鹤扬想,难不成还能让老师洗碗?不过说来也怪,沈知意的厨房里居然连碗筷都没有了,他每天都是从自己家做好早餐,再打包带过来的。
可也正是因为李丰没把完整情况告诉林鹤扬,后来才生出了那些事。
或许是一天天的靠近让林鹤扬产生了自己已经能再进一步的错觉,又或许是老师的顺从让他失了分寸,他没有经过同意就往楼上走去。
楼上还和以前一样,只是工具架空了大半,录音棚的地上散落着无数被揉成团的乐谱。
太乱了。林鹤扬想,或许趁现在帮老师收拾下会不会更好?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乐谱,可指尖刚触到纸页,好奇心就攥住了他:想看看老师最近在写什么歌。
可当他展开纸团,对着音符哼出熟悉的前奏时,心脏猛地一沉。一张、两张、三张……那些被撕得边角毛躁的乐谱上,密密麻麻修改的痕迹里,全是他熟到不能再熟的旋律。
他猛地抬头看向玻璃墙,墙上还贴着一张完好无损的乐谱。走近了才看清,上面的音符、节奏,赫然是他的原版,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不同。
“哈……”一声短促而苦涩的轻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师,您……真的是在抄袭我?”
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他在国外没日没夜写歌,一遍遍打磨风格,拼了命想做出能被老师看见的作品,可这些坚持到底算什么?如果他尊敬着、爱慕着、仰望的人,靠抄他的旋律拿奖,那他这些年的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又算什么?
他拿着曲谱快速走下楼,这次他没有敲门,他大力地打开了沈知意的房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沈知意坐在床上,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他已经一夜没合眼,突如其来的巨响又让他浑身一震。心脏骤然狂跳起来,连带着胃里也一阵翻搅,泛着熟悉的恶心感。他僵硬地转头,目光一下钉在林鹤扬手里那张乐谱上。
“沈老师,您的新曲原来真是抄我的啊。”
林鹤扬本想带着怒火追问,可看见沈知意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胸腔里的火气莫名消了一半,只剩堵得发慌的闷。
“……林鹤扬。”沈知意的声音发颤,指尖冷得像冰。他慌得不知该说什么,只本能地起身快步冲过去,想把那张让他日夜煎熬的乐谱抢回来。
可林鹤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手。
沈知意扑了个空,身体因惯性向前踉跄,只能单手撑在林鹤扬的手臂上才勉强稳住。他深深地低下头,额前凌乱的碎发遮住了他的脸,不愿让对方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与恐慌。“你听我说……”
就在这时,一股扭曲的念头突然涌上林鹤扬的心中:原来老师也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那是不是……他终于能抓住点什么,能控制住老师了?就像从前那样,让老师的目光、老师的一切,都再次只落回自己一个人身上?
“哈……我还有什么好听的?”林鹤扬攥紧乐谱,指尖几乎要掐进纸里,“谱子就在这,您还能怎么解释?”他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想,如果借着这个“把柄”,他是不是可以索要些什么?是不是就能逼他打破那层隔膜,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回到过去,甚至更进一步?“您打算为这个错误……”
“好。”
一个轻得像叹息的字打断了他的话。
沈知意慢慢抬起头,林鹤扬这才终于看清他的脸,他眼眶通红,眼泪正不断顺着脸颊往下掉,没有任何声息,就那么安静地、一滴一滴砸到地上。他露出一个笑,那一瞬,林鹤扬感到心悸。
所有准备好的质问、愤怒、甚至那点卑劣的念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时隔六年,老师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还是说,他以前也这样,只是自己没看见过?……或许吧,毕竟被人戳穿抄袭,情绪崩溃也正常。
他喉结动了动,最终只低声说:“您……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再过来和您谈。”说完,没敢再看沈知意脸上的表情,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乐谱,转身快步离开。
次日清晨,林鹤扬照旧来到了沈知意的家,手里拎着温热的早餐。他敲响了沈知意的房门,然后如同昨日一样,直接推门而入。语气自然得仿佛昨晚的混乱从未发生:“沈老师,吃早饭了。”尽管经历了昨天晚上的事,但他仍觉得需要照顾自己的老师,就像从前无数个清晨那样。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忽略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可这一次,卧室里一片,没有那声轻不可闻的“嗯”,甚至连起身看他一眼的动作都没有。林鹤扬望着昏暗里那团蜷缩的身影,只当他是因昨天的争执太过耗费心神。他看了眼时间,没再多言,轻轻带上门,转身离开了房间。
想起之前李丰那些含糊其辞的叮嘱,他早已将容易摔碎的瓷碗换成了一次性的早餐盒。他将餐盒在餐桌上一一摆好,又折返回卧室门口,朝着里面那片昏暗轻声说:“早餐放在桌子上了,我先走了,……晚上我再过来。”
他驱车前往工作室。可行至半路,一股莫名的心慌如同潮水般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他猛地将车停靠在路边,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
以前在国外也有时候会这样,但今天有些太反常,太剧烈了,他没有解决方法,只能承受。其实,从早上推门进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隐隐觉得不对了。老师即使状态再差,再怎么不想吃东西,不想理会他,只要他来了,也总会有点反应,或是坐起来,或是躺在那里应他一声。
不对,真的不对,太不对了。
猛打方向盘,急忙返程。他冲入电梯,手里已经渗出细细的汗珠。他很急躁,因为这一切都太不对了。推开门,甚至顾不上换鞋,皮鞋重重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声响,在空旷的屋子里格外刺耳。家里依旧安静得可怕,餐桌上的早餐原封不动,热气早已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陌生的、若有若无的气息,让人莫名心悸。
他正要冲往卧室,目光却骤然僵住,视线中只有那触目惊心的,一滴一滴的,顺着地板缓缓延伸到卫生间的红。
“啊……?”这声就像强迫着从声带里挤出来的一样。
他的四肢瞬间冰凉,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却不敢有半分迟疑。强撑着握住浴室门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缓缓推开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是膝盖和地板亲密接触发出的响声。他努力撑着墙壁想站起,可最终无济于事,他发出的声响逐渐转为哀嚎,再也顾不上体面,手脚并用的爬向前方。沈知意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在浴缸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师……不要,不要啊!?”
鲜血将林鹤扬的衣服弄脏,可他没时间在意了。他艰难地将老师从浴缸里面拖出,无助地用衣服去捂住伤口。可鲜血还是不断渗出,那一点一滴的温度转瞬即逝,随着他的眼泪,随着他的生命。
他用尽全力按住伤口,拨打急救电话,他慌了神,强撑着将老师抱起,怀里的人很轻,像片羽毛,让他害怕得不敢用力。
当满身是血的他抱着沈知意冲出小区时,远处有相机的闪光灯亮了一下,他却浑然不知,他只希望能在救护车赶到的第一时间让老师获得救援。
当医护人员将沈知意匆匆推入抢救室,那扇门“砰”地关上的瞬间,林鹤扬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走廊地面上。
医护人员询问他的状态,可他只是一遍遍的说没事,固执地要等,要待在抢救室门口。
大脑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至今没能从方才的冲击中缓过神,所以更不可能通知经纪人,告知工作室。他只无助地坐在抢救室门口,一遍遍的祈祷老师能没事。
电话在安静的走廊响起,林鹤扬慌乱接起,才发现是经纪人。经纪人的语气中,是叫他近期不要上网的无奈。他挂断电话,时间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李丰猛地跪倒在他面前,用扭曲尖锐的声音一遍遍问他,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是啊,到底怎么了?
网上充斥着对林鹤扬的责备,无非就是,他才回来多久,沈老师就又出事了。
是啊,到底为什么?
万幸,沈知意被及时救回。
得知这则消息时,他正坐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他想进去,可他不敢,于是他只能坐在外面,撑着头,不断地跺脚,他紧张,焦虑。
直到远处传来脚步声,而这脚步又不偏不倚地在他面前停下。
“……都是你的错。”
林鹤扬的视线中,只能看见那人不断握紧的拳头。
「啊……是啊,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我没能看出老师那完全不对的状态呢?为什么我只以为老师是简单的不舒服呢?为什么每每当我以为能和老师拉近关系时,就会出事呢?」
巨大的自责笼罩住林鹤扬,罩得他快要窒息。
他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进去见了老师。
沈知意呆坐在床上,只是看着窗外,宋长卿和李丰就站在身旁,对他的到来没有做出任何的举动。这下,最了解沈知意,也是这世界上和他最亲的三个人都在了。
“……我”他的声音很小声,又沙哑,“不想呆在医院。”
“不行!”是宋长卿,他最先开口,“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状态吗?你怎么可能回去?”
寂静,沈知意没有回话,也没有看他。
“……好吧,知意,好吧。”李丰走到沈知意的面前,半跪,握住了沈知意的手“你想回家,我们就回家。”
林鹤扬站在门口,这个病房里没有人在乎他,而他貌似也没有说话的权利。
沈知意出院那天,天气阴沉。他穿着以前的衣服,身形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林鹤扬想上前扶他,却被宋长卿冷冷地瞪了一眼,只能默默跟在后面。一路上,四个人都没说话,车厢里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只有引擎的声音在回荡。
李丰刚把沈知意扶进家门,宋长卿就猛地把门关上。
“你做什么?声音这么大也不怕吓到老师?”
林鹤扬其实懂的,他单单只是看宋长卿的表情就懂。这个人现在应该恨死他了吧。
“吓到老师?你的存在就会害到沈知意!”
宋长卿也不装了,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他总因为沈知意在林鹤扬面前装成一副好长辈样。
他上前一步,逼近林鹤扬,眼神里满是愤怒:“我不止一次说,你的存在肯定会害到他。”他神情愤怒,像要把林鹤扬就地撕开,“可他呢?一次次不听我的话,硬是要一次次为你兜底。你自己想想,从《歌手》到现在,你都干了多少事?”
林鹤扬被吓到了。他从未想过,老师的朋友竟然这么讨厌自己。
可宋长卿还在说,喋喋不休地说:“要是没有你,沈知意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要是躺在病床上的是你,要是死的是你呢?”
“哐当——”
林鹤扬没有回话,只是猛地将宋长卿按在了墙壁上。他没有宋长卿高,便用尽了全力才把人擒住。
“那这六年,你都在干什么?”
宋长卿哑口无言。
他们都没有进去的权利。
李丰从房门出来,看见了还在楼道里的二人。他只是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沈知意虽保住了性命,整个人却变得异常淡漠,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不再作曲,不再吃饭,每天靠着营养液过活。
家里总来些不同的人,林鹤扬、宋长卿、李丰。这个家很大,可以容下很多人,可这个家又很小,谁都容不下。
林鹤扬还是天天来。不止一次,他每次都只敲敲门,随后便自己打开,走到老师的身旁。沈知意没有看他,他也只是自顾自跪下,颤抖着握住沈知意的手。
沈知意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度,他其实想动动手,但并不是为了抽出来。他在想,眼泪好烫,太烫了。
林鹤扬则是害怕,又不安。只要不忙工作,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沈知意;即便忙碌,也要确保随时掌握他的状况。
他们三人沉默地组建了一个小群,无非就是发些“沈知意今天也和以前一样,安全”之类的话。
关系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林鹤扬回到沈知意家,敲门,打开,沈知意不在卧室里。他倒吸一口凉气,腿脚已经开始发软,四处寻不见人。房子太大,他焦急地走向左边,沈知意恰好从右边绕过。
遍寻不着的恐惧让林鹤扬彻底崩溃,他颤抖着手刚拨出李丰的电话,声音就带着哭腔:“他不见了!他又……”
话音未落,他透过玻璃的反光看到沈知意就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用一种近乎虚无的眼神看着他。
那一刻,林鹤扬所有伪装的坚强土崩瓦解。他猛地跪倒在地,不顾一切地向前,紧紧抱住沈知意冰冷的双腿,将脸深深埋入,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山洪决堤:
“老师……我不能没有你……”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单薄的衣料,“求求你,不要死……别再离开我……好不好……我求你……”
他像个迷途已久、终于找到归途却害怕再次被抛弃的孩子,呜咽着,乞求着,每一句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
沈知意僵硬地站在原地,感受着腿上传来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温度和剧烈颤抖。他看着眼前这个已在国际乐坛叱咤风云、此刻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男人,听着那一声声绝望的乞求。
可他想的,却是六年前他们分别的那个夜晚,是十一年前他们初遇时,林鹤扬那炽热的、耀眼的,足以灼伤他灵魂的眼神,就和现在这不断砸在他裤腿上的泪水一样,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脏发颤。
那颗冰封已久、自以为早已死去的心,被这滚烫的泪水,烫出了一道细微的、生疼的裂缝。
他停滞在半空的手,微微颤抖着,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沉重的迟疑,轻轻落在了林鹤扬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背上。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