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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齐化门外 ...

  •   宣统三年冬,北洋常备军第三镇自关外入京,驻在南苑一带。
      炮三标第一营就扎在齐化门外日坛里头。二队队长王大槐,是河南长葛人,光绪三十年袁世凯编练新军时投的伍,在关外剿过几年胡子,因着勇猛,升作了队长。
      日坛离齐化门外关厢大街近,王大槐得了空,常去溜达。
      那大街中间一段最热闹。路北,永星斋饽饽铺起,到元老胡同口止,净是大铺户。路南,从坛口往东到荣盛夹道,人来人往,喧嚷得很。坛口市场人称齐外天桥,里头净是馆子,什么饭馆、茶馆、烟馆、酒馆、旅馆、理发馆、照相馆啦,挤挤挨挨,应有尽有,还有唱戏的、说书的、耍把式的、卖估衣的、摆小摊的,搅和着一股子人味儿。
      柳园茶馆就在这闹哄哄的人堆里扎着。小伙计张旋儿是土生土长的京娃子,胳膊腿都瘦,眉眼带着怯,一身短打半新不旧,肩膀上搭条手巾,整日在桌椅板凳间跑来跑去。
      那日,有位关东客官把包袱放在走道上,张旋儿歪着头跑过去,正好绊个趔趄,撞到了旁边的伙计。一壶刚沏的香片,不多不少,全泼在王大槐面前的砖地上。
      “咋弄哩?”王大槐一拍桌子,铁塔似的站了起来,眉头拧着。
      闯祸的伙计吓青了脸,指着张旋儿:“是他,他撞的我!”
      张旋儿赶紧凑过来,哈着腰赔罪:“对不住爷!真对不住!我眼瞎,我该死,您千万甭动气!”
      王大槐没看他,先瞪了那乱放行李的客人一眼,声不高,带着些硬撅撅的劲儿:“你那物件,搁当间儿,绊倒人咋整?”
      那客人喏喏地把包袱挪了。
      王大槐这才转脸看张旋儿,小子脸煞白。
      “中啦,往后小心点儿。”他挥挥手,这事儿就算完了。
      张旋儿心里晃荡了一下。他让人欺负惯了,没承想这军爷竟不难为他,还替他言语了一声。他觉着鼻尖有点酸,忙又低下头。
      打那儿后,王大槐来柳园来得更勤了。喝茶是引子,多半时候,他那俩大眼珠子就落在张旋儿身上。
      张旋儿心里直犯嘀咕,偷摸抹把脸,寻思自个儿脸上也没沾灰啊。夜里,他趴井沿儿照了照,水里头那张脸,黄瘦黄瘦的,没啥出奇。他纳闷:“个瘦猴儿相,有甚好看?”
      俩人熟了,张旋儿就摸清了王大槐的口味,喝茶要滚烫,茶叶得放足。王大槐每回结账,也总多撂下几个铜子儿给他,说:“攒着,买块糖甜嘴。”
      有一回,王大槐喝了酒来,扯住张旋儿胳膊,舌头有点大:“走,陪俺看戏去。”
      掌柜的不敢得罪军爷,忙让张旋儿去了。
      一出茶馆门,王大槐脚步就稳了。张旋儿奇了:“您没醉?”
      王大槐咧开一嘴大白牙:“就想寻你出来耍耍!”
      那晚戏园子唱的是《白蛇传》,没唱到团圆就换了《文昭关》。张旋儿听得眼直,其实没大懂。王大槐嗑着花生红枣,心不在焉。
      散戏出来,天墨黑。王大槐问他:“咋样?”
      张旋儿说:“挺好。”
      王大槐咂咂嘴:“不中,没俺老家河南梆子得劲。”
      张旋儿说:“没听过。”
      王大槐顺口接道:“赶明儿带俺老家听去。”
      张旋儿低着头,没言声。
      后来王大槐又来过几回,可世道乱了,他出来得不那么便当。
      壬子年正月,政府不让过旧年,街上到底还是有点年气儿。王大槐来找张旋儿,带了熟肉和糖瓜。
      张旋儿没啥可给的,只会说:“谢谢您惦记。”
      王大槐说:“等开春饷银发下来,给你买双鱼鳞洒鞋,穿着得劲。”
      张旋儿忙摆手:“不要,您别破费。”
      王大槐说:“等着就中。”
      他没等来。
      正月十二夜里,北京城乱套了。齐化门外火光映天,大街上满是烟和兵。枪声迭起,砸门拆房,妈个巴子四处响。有人家被抢了,不敢反抗,慌慌张张攀梯子,上房顶躲着。张旋儿也跟着掌柜的,在瓦片上蹲了一宿,看着底下那些穿军装和没穿军装的人影,进进出出,倒柜翻箱,手提肩扛。
      皇宫那边也冒着火光。
      第二天,茶馆没开张,王大槐也没来。
      张旋儿在胡同口听见人唠嗑。一个穿皮袄的问:“街坊说,你知道叛兵咋没使炮?”
      另一个穿黑布薄棉袄的答:“咋不知?东岳庙老道跟我熟,他跟炮队熟!他说昨儿个下午炮队就不对劲,统制官溜去东岳庙喝茶,把大炮的铁门板、螺丝全卸了,扔殿前大井里了!晚上兵哗啦起来,炮使不了,气坏了,毙了两个队长,追到庙里。亏老道机灵,说统制进城见袁宫保了,才糊弄过去。今早庙里正抽水呢,不把家伙事儿捞出来,大炮就是块废铁。”
      张旋儿心里咯噔一下,撒腿往日坛跑。
      日坛外头街上,横七竖八摆着一排尸首。他挨个看,没找见。正愣神,坛里又拖出两个,穿着军官服,其中一个就是王大槐。半个脑袋没了,眼闭着,手绑着,像扔破口袋一样撂在地上。
      张旋儿想凑过去,大兵拿枪筒子抵住他:“干啥?交钱领尸!”
      “没,没钱咋办?”
      “滚!喂狗!”
      张旋儿在街边转圈,眼泪在眼眶里转圈。他回去把攒下的铜子儿,连王大槐给的那些,都翻出来,数了数,不够。第二天又去,尸首没了。问人,都说不知道。问大兵,挨了一拳,钱也抢走了。
      他蹲在地上哭。有个过路的低声说,许是让巡警收了,埋齐化门外义地了。
      张旋儿找去那片乱坟岗。果然停着一溜儿狗碰头。为啥叫这名?因为棺材板太薄,野狗一撞就散架。
      管义地的老头问他找谁。
      “穿军装,是个官儿。”
      “这儿都穿军装,都是官儿,没当官儿的在那边草席子里头挺着哩。”
      “半个,半个脑袋没了的那个。”
      老头指了口棺材,问他要钱。张旋儿跪下磕头,求他让看一眼。老头烦了,摆摆手。
      棺盖推开,轻飘飘的。王大槐身上的好军装早叫人扒了,只剩块破布遮着下身。张旋儿伸长胳膊,展了展破布。他置办不起新衣,只能这么送王大槐了。
      树上老鸦哇了两声,张旋儿愣愣地看着棺材。里头那人冷冰冰的,脸庞灰白,再不会对他笑了。
      他想哭,又不敢。听老人说,眼泪掉死人身上,魂就不得超生。
      看了好久,老头撵他走。他跪下磕头:“求您埋深点儿,别让狗拖了。”
      老头不耐烦:“管不了!快走!”
      张旋儿走了,风刮在脸上,生疼。那泪印子,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这就算民国了。
      张旋儿到死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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