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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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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钰白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特有的、苍白到令人心悸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提醒着他身在何处。他没有立刻动弹，只是静静躺着，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先尝试调动那双腿的感觉。
没有。
膝盖以下，一片虚无。不是麻木，不是酸痛，是彻底的、令人绝望的空洞。仿佛那部分躯体已经背叛了他，独自去了一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
任务结束已经三个月了。那颗突如其来的流弹，精准地切断了他脊柱里的某些东西，也切断了他作为一名特种兵的未来。医生说，希望渺茫。他自己也知道，那不只是安慰性的说辞，是冷冰冰的现实。
护工进来，熟练地帮他完成晨间的洗漱、翻身、按摩。整个过程，陆钰白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几分被死死压制的情绪。他看着窗外，天空是灰蒙蒙的，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陆先生，您定制的‘九州’虚拟仓和特制营养液已经到了，安装人员下午会过来调试。”护工离开前说道。
陆钰白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剑网3》，风靡全球的全息网游。部队里的战友偶尔会聊起，说是拟真度极高，是另一个活着的世界。他以前从不上心，觉得那是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但现在，这成了他唯一能“行走”的地方。
虚拟仓安装调试完毕，银灰色的流线型外壳泛着冷硬的光泽。里面灌注的不是普通营养液，而是军方研究所特配的、据说能微弱刺激神经再生的修复液，价格高昂得吓人，算是部队对他因公负伤的最后一点特殊照顾。效果？医生没说，他也没抱希望。能让他进入那个虚拟世界，就够了。
第一次浸泡在微凉的修复液中，感官被完全接入网络，陆钰白有种奇异的失重感。眼前流光溢彩，数据流奔腾构建出一个古意盎然的世界。他站在创建角色的界面上，几乎没有犹豫，选择了唐门。
蜀中唐家，暗器杀手，来去如风，隐于阴影。现实里他失去了双腿，无法再隐匿潜行，迅捷如豹，那就在这虚拟里，重温那种藏于暗处、掌控生死的错觉吧。
ID：暗影。
进入游戏，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微风拂过面颊，带着巴蜀之地特有的潮湿气息。他试着抬腿，迈步。一步，两步……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那种久违的、依靠自己双腿支撑身体、向前行走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几乎让他眼眶发热。
他成了唐门“暗影”，一身深蓝劲装，千机匣负于身后，在唐家堡的机关暗道间穿梭，在成都郊外的竹林里练习暗器手法，接取任务，独自潜入副本，与机关傀儡、叛徒密探周旋。千机匣的机括声清脆，暗器破空凌厉，他沉浸在这种虚假的强大里，试图忘记现实那具被困在病床上的躯壳。
只是，他依旧独来独往。游戏里的热闹是别人的，组队的邀请，他大多婉拒。直到那天，在扬州城外做任务，需要一个队友临时开启机关。
他在区域频道发了条简单的信息：“唐门，求组机关任务，一次即散。”
消息刚发出去几秒，一个组队邀请就弹了出来。接受。
队伍里多了一个人，ID“剑舞清霜”，职业是七秀。一个男性七秀。
游戏角色出现在他面前，一身粉白相间的七秀坊服饰，衣袂飘飘，手持双剑，身姿挺拔。七秀坊多女弟子，男弟子较为少见。陆钰白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对方的脸，捏得倒是英气，不像有些男玩家故意弄得女气。
“嗨，暗影兄？”对方开口了，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是清朗悦耳的男声，带着点笑意，“正好我也做这个，一起？”
陆钰白敲了个字：“好。”
任务很简单，两人配合，一个启动机关，一个清除被机关引出来的小怪。陆钰白的唐门远程攻击精准高效，而“剑舞清霜”的七秀剑舞不仅招式华丽，治疗也跟得及时，偶尔陆钰白引到多余的小怪，一道绿色的治疗光华总能适时落在他身上。
任务完成，陆钰白准备退队，道声谢就走。
“哎，暗影兄，等等。”剑舞清霜却叫住了他，“看你操作不错，手法很利落啊。下个副本去不去？我缺个稳定输出。”
陆钰白手指停在退出队伍的按钮上，顿了顿。他习惯了一个人。
“不了，习惯单刷。”
“别啊，那个本单刷多累，组队效率高。放心，我奶量足，保证你不死。”对方语气很热情，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
鬼使神差地，陆钰白回了个：“行。”
那次副本合作出奇的顺畅。陆钰白走位精准，输出节奏掌控极好，几乎不吃不必要的伤害。而剑舞清霜的治疗总是恰到好处，预判精准，走位风骚，还能在治疗的间隙打出不俗的辅助伤害。两人几乎没有交流，却配合默契。
从那以后，剑舞清霜，这个叫陈浩轩的七秀男玩家，似乎就赖上他了。
每天上线，陆钰白总能收到他的组队邀请。从日常任务到挑战副本，从蹲守世界BOSS到漫无目的地逛地图看风景。陆钰白从一开始的勉强，到后来的习惯，再到最后，上线后若是没看到那个亮起的头像和随即而来的组队邀请，心里竟会生出一点微妙的空落。
他们成了固定搭档。
陈浩轩是个话痨，跟他清朗的外表不太相符。一起做任务时，他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游戏里的趣事，现实里的吐槽，或者只是单纯地评价今天的天气系统做得真不错。陆钰白大多时候沉默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字。陈浩轩也不介意，自顾自说得开心。
陆钰白发现，和陈浩轩一起玩游戏，时间过得很快。那些盘踞在心底的阴霾，在对方絮絮叨叨的话语和爽朗的笑声里，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
日子一天天过去，游戏里的“暗影”身手越发矫健，唐门的轻功被他运用得出神入化，飞檐走壁，踏水无痕。他享受着这种自由。
直到某一天，大概是他进入游戏半个月后。
那是一个午后，他刚从游戏里退出，意识回归现实，身体还残留着在唐门密室间纵跃的轻盈感。护工正准备帮他进行每日的例行腿部按摩。当温热的手触碰到他小腿时，陆钰白猛地一震。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像是电流窜过的麻痒感，一闪而逝。
他屏住呼吸，心脏骤然收紧。
是错觉吗？
他死死盯着自己毫无变化的双腿，试图再次捕捉那感觉，却什么都没有。修复液在仓内泛着幽幽的蓝光，平静无波。
他没有声张。接下来的日子，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他每天进入游戏的时间更长，在游戏里，他疯狂地练习各种高难度的身法、跳跃，挑战需要极致反应和身体协调的副本。他隐隐有种感觉，那种虚拟世界的“运动”，似乎……在刺激着什么。
而现实中，那微弱的电流感出现的频率，在缓慢地增加。从几天一次，到一天几次，虽然依旧轻微，但不再是他的幻觉。他甚至能感觉到，当护工按摩到他脚心某个特定位置时，脚趾会有一丝极其轻微的、不受他意识控制的蜷缩迹象。
希望，像一颗被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里，艰难地顶开了一丝缝隙。他不敢确认，不敢声张，只是将这微小的、可能改变一切的发现，深深埋在了心底。
只有在游戏里，面对陈浩轩时，他紧绷的神经才会稍稍放松。
他们依旧每天一起行动。陈浩轩似乎察觉到了他最近情绪有些异样，但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拉着他去了更多风景优美的地方，纯阳宫的皑皑白雪，映月湖畔的落英缤纷，三星望月的险峻孤高……在七秀坊的桃花树下，陈浩轩甚至会即兴跳上一段剑舞，衣袂翻飞，剑光流转，美得不像凡间景象。
“怎么样，好看吧？”陈浩轩收势，得意地问。
陆钰白看着屏幕里那个翩然的身影，又透过游戏舱的视窗，看了一眼自己依然无法动弹的双腿，心中百感交集。他轻轻敲字：“嗯。”
有一天，做完一个高难度秘境，两人坐在成都广场的屋顶上休息，看着下方人来人往。陈浩轩又在絮叨他今天工作上遇到的奇葩事。
陆钰白安静地听着，忽然，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涌上心头。这个虚拟的世界，这个陪伴了他这么久的人，或许……可以信任一次。
他打断了陈浩轩的话，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
“浩轩。”
“嗯？怎么了？”陈浩轩停下吐槽。
“我……”陆钰白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能给他力量，“我的腿，在现实里……不能动。”
通讯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陆钰白以为信号断了，或者对方被吓到了，准备找借口离开。
就在他心一点点沉下去，准备主动退队下线的时候，陈浩轩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了平时的跳脱，变得异常沉稳和认真：
“我知道了。”
没有惊讶，没有同情，没有追问，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然后他说：“暗影，不，钰白……我会帮你的。”
从那天起，陈浩轩在游戏里的行为模式变了。他不再只是拉着陆钰白做任务看风景，而是开始有意识地“训练”他。
他找來各种需要极限操作和复杂走位的副本、任务，美其名曰“挑战自我”。他会仔细研究陆钰白的每一个动作，在他失误时指出问题，在他成功时不吝赞美。他甚至会拉着陆钰白去练习轻功，挑战游戏里那些最刁钻、最考验身法的跳山点。
“这里，看我的落点，气流有变化，要提前零点三秒转向。”
“那个BOSS的扇形范围技，你的唐门可以用那个后撤技能无缝衔接，躲开的同时还能保持输出。”
“试试不用大轻功，只用二段跳和小轻功，从这堆乱石上跳到对面那座塔顶。”
陆钰白明白他的用意。这些在游戏里看似“折磨”的训练，本质上是在高强度地刺激他的运动神经，模拟现实中的复健。他配合着，努力着。每一次在游戏里完成一个高难度跳跃，每一次精准地躲开致命的攻击，他仿佛都能感觉到，现实中那沉寂的脊柱神经，正在被一点点激活，一点点重新连接。
现实里，他的恢复迹象越来越明显。脚趾的活动幅度大了些，小腿肌肉偶尔会出现轻微的、自主的跳动。护工也发现了异常，报告了上去，医生来检查后，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连呼“奇迹”。修复液被加大了剂量，配备了更专业的复健仪器。
但陆钰白知道，不全是修复液的功劳。那个虚拟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陪伴他、用另一种方式“鞭策”他复健的人，至关重要。
半年后的一天清晨。
陆钰白从游戏舱中出来，护工还没有来。他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尝试活动脚趾。这一次，回应清晰而有力。他目光落在床沿，心中一个念头疯狂滋长。
他双手撑住身体，极其缓慢地，将那双沉寂了太久太久的腿，一点一点，挪到床边。脚掌接触到冰凉的地板时，那真实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爆发出积蓄已久的力量，猛地将上半身撑起！
摇晃。剧烈的摇晃。双腿像是不属于自己，绵软无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但他没有摔倒。他死死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凭借着在游戏里锻炼出的、对身体平衡的惊人掌控力，以及那股从心底喷薄而出的、名为“想要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的信念，他稳住了。
他站住了。
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秒，虽然全身都被汗水浸透，虽然双腿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但他，陆钰白，真的靠自己，站起来了！
巨大的狂喜和酸楚瞬间淹没了他。他扶着床沿，慢慢坐回去，大口喘着气，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当天晚上，他进入游戏，第一时间找到了正在七秀坊湖边发呆的陈浩轩。
“浩轩。”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今天怎么上线晚了点？”陈浩轩转过身，游戏里的面容带着关切。
“我们……见一面吧。”陆钰白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线下。”
通讯那头再次沉默。这次，陆钰白没有心慌，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陈浩轩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紧张，又有一丝如释重负：“好。时间，地点，你定。”
三天后，城郊一家安静的咖啡馆。
陆钰白拒绝了轮椅，他拄着医生建议使用的助行器，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进了约定的包间。
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正紧张地望着门口。他的模样和游戏里有七分相似，眉眼干净，带着书卷气，此刻正局促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看到陆钰白拄着助行器进来，他猛地站起身，眼睛瞬间就红了。
陆钰白看着他，松开一只手，朝他晃了晃，努力想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尽管他自己也紧张得手心冒汗。他走到桌前，放下助行器，双手撑着桌面，稳住还有些虚浮的身体。
四目相对。
陈浩轩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每天陪你打那些变态副本，跳那些要命的山……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站起来。”
陆钰白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那里面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个真实的、轻松的弧度。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之间，空气中漂浮着咖啡的香气和尘埃。世界很安静，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
窗明几净，未来可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