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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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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骄有记忆以来,生活就像一本时常缺页的画册。
父母的影子总隔着模糊的距离,起初是几周见一次,然后是几个月,到了七岁那年夏天,连那点稀疏的相聚也断了线,他被母亲身边的秘书送到了独居的舅舅家里。
印象中舅舅的工作很自由,除了定期出门工作,有充足的时间留在家里陪他。
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小舅舅。
这人总是把他当一般小孩对待,给他准备小孩的房间、小孩的玩具,就连给他添置的新衣服,都印满了各种应骄叫不出名字的卡通形象。他通通都不喜欢。
那个儒雅的男人还总是温声细语地夸他可爱,说什么“小应真可爱”“小应真乖”,他脸上笑着,心里却嗤之以鼻。
后来有一天,家里来了第三个人。
那个人比舅舅小,比他大,峻拔冷淡的少年模样,每次都喊舅舅“范老师”。
第一次见他,是七月中旬一个闷热的午后。
少年过来送一袋文件,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脸颊边有些汗珠,白衬衫挽到手肘,露出微微绷着劲的小臂。
那之后,少年成了家里的常客。
起初只是送完文件就走,后来会坐下来喝杯茶,再后来,家里常备的茶换了种类,舅舅跟他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们会关上书房的门,一待就是整个下午。
成年人的对话总是会避开小孩,应骄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他足够安静,大人们甚至会忘记他的存在。
直到那个雨天。
雨是午后开始下的,起初淅淅沥沥,后来收势不住,天地都笼进一片滂沱的喧嚣里。
应骄刚收到母亲从外省寄来的礼物,一架遥控飞机,银灰色的机身,他一只手就可以托住。他正拿着说明书研究怎么操作,门铃响了。
那个被舅舅称呼为“清台”的少年,就在这样一个阴郁的雨天,突然登门拜访。
他浑身被雨浇透,衬衫湿淋淋贴在身上,头发一绺一绺地向下淌着水,眼睛里也湿漉漉的,像蓄满了雨水。应骄盯着他看,看向他的眸光深处,那里静得惊人,像一面被大雨笼罩、却冷寂不起波澜的湖。
“怎么不打伞就过来?”舅舅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急促,连忙拿浴巾来给他裹上,又找出一套自己的家居服,推着少年赵清台去换上。
等赵清台换好衣服出来,舅舅刚好接到一个工作电话,匆匆进了书房。赵清台一个人走到飘窗边坐下,裹着那条米色浴巾,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静静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
应骄握紧了手里的遥控器。玩具飞机嗡嗡起飞,在客厅低空盘旋。他操纵着它绕了一圈,两圈,第三次经过飘窗时,机身不偏不倚撞在了赵清台清瘦的肩胛骨上。
“啪嗒”一声轻响。
赵清台低头看了那架飞机一眼,只是伸手推开了窗户。风雨瞬间灌入,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土气。
应骄哒哒跑过去拾起自己的飞机,又哒哒走开。遥控杆在他掌心微微发热,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感。
几分钟后,飞机再次起飞。这次它飞得更低,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行,然后又一次撞上了同一个目标。
这次,赵清台终于转过头来看他。
那目光落在应骄身上,应骄仰着脸,露出自己标志性的乖甜笑容,酒窝恰到好处地浮在嘴角。
然后,在应骄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赵清台突然弯腰捡起飞机,手臂一挥,将银灰色的飞机抛出了窗外。
应骄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再也笑不出来,只能愕然瞪住这个扔掉他玩具的人。而赵清台却仿佛从他的表情里品出几分趣味,死气沉沉的脸上竟然透出几分红光。
应骄冲向书房,把舅舅拉出来告状。舅舅看向赵清台,这人却说:“我只是开窗透气,飞机刚好飞过来,自己冲出去了。”赵清台微微侧着头,语气带着点无辜。
不是的!他撒谎!
舅舅却只是摸应骄的头发:“改天舅舅再给你买一架新的,好不好?”
雨下得更大了,瓢泼大雨夹杂着沉闷的雷鸣,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
七岁的应骄套上儿童雨衣,踮脚打开门锁,自己冲到楼下找被丢掉的飞机。
他在楼下找了半个多小时,翻遍了每一处草丛,最后在花坛里找到了那架飞机,机身碎裂,机翼折断,一些电子元件裸露在外,沾满了泥水。
他抱着飞机的残骸回到楼上,客厅里空无一人,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也没有人。只有主卧的门紧闭着,隐约传出细碎动静。
他握紧飞机,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他走过去。
门没有锁,他轻轻一拧门把手,就无声地推开了房门。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在接吻的两个人。
他平日里端庄整洁的舅舅,此时却衣衫不整地被人抵在墙上,而按住他的人微微仰着头,以一种近乎侵略的姿态吻着他。那不是应骄在电视上看到过的轻柔的吻,而是凶猛的、热烈的,像一只正在进食的花豹。
赵清台吻了很久,从范老师的嘴唇到下巴,再到脖颈,最后把头埋进对方怀里,声音闷闷的:“飞机是我故意扔的。”
舅舅还在轻喘,但声音温柔纵容得能滴出水:“我知道。”
“老师……”
“没关系,扔就扔了。”舅舅的手抚上少年的后颈,像在安抚一只不安的小兽,“清台,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冰凉的水珠顺着雨衣帽檐往下滴落,无声地砸在应骄鞋尖。应骄全身血液仿佛倒流,手指抖得差点拿不住玩具飞机。
那场雨之后,赵清台来得更加频繁了。
他们最常做的事是并肩坐在沙发里,或是一起看书,或是探讨交流。赵清台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舅舅也总是耐心解答,不厌其烦,声音里带着应骄从未听过的、鲜活的笑意。
应骄成了那个房间里透明的存在。他会在角落里摆弄舅舅给他新买的飞机,操纵它在客厅里盘旋。有时飞机会故意靠近赵清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赵清台会头也不抬地伸手拨开,然后对舅舅撒娇似的抱怨:“范老师,管管你家小孩。”
“小应,礼貌一点。”而舅舅每次都会站在赵清台那边。
那年夏天快结束时,应骄的抚养权终于确定下来,他被接到了父亲身边。临走之前,他走到赵清台曾经坐过的飘窗边,窗外阳光明媚,热风扑面,雨季已经过去了。
他打开窗户,手指松开,银灰色的飞机从十六层楼笔直坠落,最终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