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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梨树下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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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八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才过惊蛰,江南的暖意已经漫过程家老宅的青瓦白墙。后院里那棵百年梨树仿佛一夜之间苏醒,枝头缀满细碎的花苞,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笼着一层轻纱。露珠在花苞上颤动,折射着初升的朝阳,宛如碎钻般璀璨。
晨曦透过繁复的雕花木窗,在书房的青石地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程雪知坐在紫檀木书案前,正在临摹《兰亭序》。他穿着一件月白色杭绸长衫,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竹叶纹,这是母亲生前最后一个春天亲手为他缝制的。十六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如竹,握笔的手指修长有力,腕间戴着一串沉香木佛珠——那是他十岁时,母亲拖着病体特地从灵隐寺求来的。
墨香在空气中缓缓晕开,与窗外飘来的梨花香交织在一起。他的笔尖在宣纸上流畅地移动,每一个转折都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风骨。书案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放着一本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书页间夹着几片去年的梨花标本,花瓣已经泛黄,但形状依然完整。
"雪知!"
清朗的声线划破晨雾,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沈听澜利落地翻过月洞门,深蓝色学生装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他比程雪知年长一岁,身形已经显出青年的轮廓,肩宽腰窄,眉眼英挺,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为他平添几分稚气。
"燕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他扬着手中的电报,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我们都被录取了!你国文第一,我西学榜首!"
程雪知抬起头,晨光在他清隽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接过电报时指尖不经意擦过沈听澜的手心,两人都微微一怔。电报纸上还带着对方掌心的温度,那温度让他想起去年冬天,沈听澜用这双手为他捂热冻僵的手指。
"今早我家也收到了。"他轻声说,唇角不自觉扬起,"听澜,我们可以一起去北平了。"
沈听澜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在漫天梨花瓣中转圈。花瓣如雪般纷扬落下,有几片沾在程雪知的睫毛上,像蝴蝶停栖。少年的笑声在庭院里回荡,惊起了檐下的燕子。
"我们可以去看故宫的琉璃瓦,爬长城的烽火台,听未名湖畔的读书声..."沈听澜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从随身携带的琴匣中取出一本乐谱,牛皮纸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这是我新谱的曲子,叫《梨白》。我听说燕大的音乐系很有名,说不定能在梨树下为你演奏。"
程雪知接过乐谱,目光落在沈听澜随身携带的大提琴琴匣上。那琴匣边角已经磨损,记录着主人多年的苦练。他翻开乐谱,娟秀的五线谱上跳跃着灵动的音符,忽然注意到最后一页角落有一行小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字迹略显稚嫩,显然是多年前写下的。
"这首曲子..."他耳根微红,"我很喜欢。"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程家的老管家福伯站在月洞门外,神色恭敬却带着一丝忧虑。这位在程家侍奉了三代的老管家今日特意穿了件崭新的靛蓝长衫,但眉头却微微蹙着,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
"少爷,沈少爷,老爷请你们去前厅。沈老爷也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前厅里,程老爷正与沈老爷对弈。紫檀木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正酣。程老爷执白子,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是典型的江南儒商,年过不甲仍保持着读书人的风骨,但眼角新添的皱纹透露着近来生意场上的操劳。
见两个少年进来,程老爷放下手中的白玉棋子,含笑问道:"看你们这般欢喜,想必是都考上了?"
"正是,程伯伯!"沈听澜抢着回答,声音里满是雀跃,"我和雪知都要去北平了!"
沈老爷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他是个精干的实业家,眉宇间带着商人的锐利,今日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
"好,好。"沈老爷勉强笑道,声音有些干涩,"你们自幼一同读书,如今又能一同北上,互相照应,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放心了。"但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向窗外,似乎在回避着什么,连程老爷递过来的茶都没有接。
程雪知敏锐地捕捉到沈老爷那一瞬间的异样,却只是垂眸不语。他注意到父亲手边的茶已经凉了,却无人续杯,这在讲究待客之道的程家是很不寻常的。更让他注意的是,今日前厅多宝阁上那尊明代青花瓷瓶不见了踪影,那是父亲最心爱的收藏,平日里连擦拭都要亲自动手。
午膳时分,两家人围坐在花梨木圆桌旁。八仙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江南菜肴:龙井虾仁晶莹剔透,蟹粉狮子头香气扑鼻,西湖醋鱼色泽诱人。程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了沈听澜最爱的这几道菜,还特意准备了他喜欢的桂花酿。
"听澜多吃些,"程夫人温婉地笑着,眼角细密的皱纹里盛满慈爱,"此去北平,就尝不到地道的家乡味了。"她说着,亲手为沈听澜布菜,动作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席间,大人们谈论着时局。程老爷说起北平的学生运动,语气中带着赞赏:"年轻人就该有热血,但要懂得明哲保身。"沈老爷则更关心实业救国,说起上海新开的纺织厂,眼中闪着光,但笑容始终未达眼底。
"如今这世道..."程老爷叹了口气,手中的象牙筷顿了顿,"你们北上求学,切记要谨言慎行,莫要卷入是非之中。"
"父亲教诲的是。"程雪知恭敬应道,目光却瞥见父亲拇指上的玉扳指不见了踪影,那是程家历代掌家人的信物。
沈听澜却不以为然:"程伯伯,如今国家危难,正是需要青年学子奋发图强之时。若是人人都明哲保身..."
沈老爷重重放下筷子,青花瓷碟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就你话多!到了北平,一切要听雪知的,不可任性妄为。"他的声音太过严厉,连程夫人都吓了一跳。
沈听澜撇撇嘴,在桌下悄悄碰了碰程雪知的手,递过一个无奈的眼神。程雪知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顶撞,却在桌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这一握,他感觉到沈听澜掌心有一层薄茧,是常年练琴留下的印记。
饭后,两位老爷去书房谈事。经过回廊时,程雪知隐约听到"丝绸价格"、"南洋市场"等字眼,还有沈老爷压抑的怒声:"程兄,这般压价,是要断我沈家的生路吗?"他停下脚步,却被程夫人轻声唤住:
"雪知,来帮娘看看给听澜准备的衣裳合不合身。"
程夫人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虽已年过四十,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将一件新做的藏青色长衫递给程雪知,轻声道:"听澜这孩子...性子急,你多看着他些。北平不比家里,万事都要谨慎。"她的手指在衣料上停留许久,仿佛在抚摸什么珍贵之物。
程雪知接过长衫,注意到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这件长衫用的是上好的杭绸,针脚细密,显然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但让他疑惑的是,为何母亲要特意为听澜准备衣裳,仿佛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似的。更奇怪的是,长衫的袖口内里绣着一个极小的"程"字,这是程家衣物的标记,但从不会绣在外人的衣服上。
午后,两人又回到梨树下。沈听澜靠在树干上,随手拨弄着琴弦。阳光透过花枝,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将他浓密的睫毛染成金色。
"雪知,你说北平的梨树,也开得像咱们家这么好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弦,流淌出几个零碎的音符。
程雪知正在整理散落的花瓣,小心地将它们收进一个锦囊里。这个锦囊是母亲生前绣的,上面是一树梨花。闻言抬头,目光温柔:"应该会更好。我听说燕大的校园里种满了梨树,未名湖畔更是美不胜收。待到四月,想必是一片香雪海。"
"那我要在梨树下为你演奏。"沈听澜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弹这首《梨白》。让所有人都听见,这是专为你谱的曲子。"他说着,脸颊微微泛红,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大胆的话。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耳根泛起薄红:"其实这曲子...我早就写好了,一直没敢给你听。每次练琴时都在想,你会不会喜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程雪知正要开口,忽然注意到沈听澜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痕。他伸手轻轻拉开衣领,一道新鲜的鞭痕赫然在目,伤口边缘还渗着血丝:"你脖子怎么了?"
沈听澜下意识后退半步,若无其事地整理衣领:"没什么,练琴时不小心碰到的。"但他的眼神闪烁,不敢与程雪知对视。
程雪知分明记得,昨天沈老爷发了好大的火,书房里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还有沈听澜压抑的闷哼。他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白玉瓶身上刻着程家的家徽:"这是家里配的伤药,你拿去用。记得早晚各敷一次。"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若是沈伯伯再责罚你,你就来寻我。"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夕阳西下时,沈听澜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程雪知送他到月洞门外,看着他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转身时,他注意到福伯正在梨树下烧着什么,灰烬在暮色中飘散,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的特殊气味。
"福伯?"他轻声唤道。
老管家吓了一跳,急忙用脚踩灭余烬,神色有些慌张:"少爷,是老奴在烧些枯叶。"但他的鞋面上沾着的新泥,显然刚才去过什么地方。
程雪知分明看见,未燃尽的纸片上隐约有"合同"二字,还有半个红色的印章痕迹。更让他起疑的是,纸片的质地是上等的宣纸,只有重要文书才会使用。
是夜,程雪知在书房整理行装。他打开一个紫檀木匣,里面珍藏着这些年来与沈听澜往来的书信、乐谱,还有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画上是梨树下专注拉琴的少年。画纸已经泛黄,记录着年少的点点滴滴。最底下压着一本日记,扉页上写着:"此生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字迹娟秀,是他十三岁那年的笔迹。
窗外月华如水,梨花在夜色中泛着莹白的光泽。程雪知站在窗前,望着那棵见证了他们无数往事的老梨树,心中既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他总觉得,大人们似乎隐瞒着什么,而这种不安随着北上行期的临近,越来越强烈。
他不知道,此刻的沈府书房里,沈老爷正对着一封密信出神。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程家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南洋的生意,早做打算。"
沈老爷长叹一声,将信纸凑到烛火前。火苗蹿起,映照出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书桌抽屉里,放着一份已经拟好的婚书,女方是上海赵家的千金。而更隐秘的夹层里,藏着一份旧契约,上面赫然有程老爷的签名,日期是十五年前,正是沈听澜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而在程府后院,老管家福伯趁着夜色,小心翼翼地将一包用油纸包裹的东西埋在了梨树下。月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那包里,是程老爷这些年来与各方往来的密信,其中就有与赵家联姻的初步意向,还有几份涉及沈家利益的契约。最底下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两个年轻男子在梨树下的合影,其中一个眉眼间与程雪知有七分相似。
这个春天,梨花开得格外繁盛。但没有人知道,一场暴风雨正在悄悄酝酿。两个少年的命运,即将随着北上的列车,驶向一个既定的轨道。家族的恩怨、时代的洪流,都将在这梨白如雪的季节里,悄然开启序幕。
但此刻,月光依旧温柔,梨花依旧芬芳。程雪知轻轻摩挲着腕间的佛珠,想起母亲生前的话:"凡事但求问心无愧。"而远在沈府的沈听澜,正对着月光擦拭心爱的大提琴,琴身上映出他坚定的眼神。他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梨花瓣静静飘落,覆盖了泥土下的秘密,也掩埋了即将到来的风雨。在这个注定不平凡的春天里,两个少年尚且不知,他们纯真的感情即将面临最残酷的考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他们手中紧握的,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一片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