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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晴日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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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见影,午后的阳光被层叠的枝叶裁剪成无数缕流动的金线,斜斜地洒落下来。溪水因此被镀上了一层粼粼的波光,清澈见底的水流下,圆润的卵石清晰可辨。一群体态纤巧、色彩斑斓的鱼儿,正悠然自得地穿梭其间,它们的尾鳍如薄纱般摇曳摆动,偶尔奋力一跃,鳞片瞬间折射出虹彩,仿佛不是在游弋,而是在跳一曲献给夏日的、静谧而灵动的芭蕾。
“程星,你看这小鱼,真可爱!”
沈月星的声音带着发现宝藏般的雀跃,打破了林间的静谧。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溪水敲击石块的淙淙琶音。几秒的沉默被无限拉长,只有光影在他们之间无声流转。
沈月星微微侧过头,视线从溪面收回,落在了身旁人的身上。只见程星并未看鱼,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温柔地凝望着自己,那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一丝被忽略的、极淡的委屈和着娇嗔,悄然爬上沈月星的心头。他忍不住提高了些许音调,那声音里带着不自知的绵软:“喂喂喂,你到底在听没有呀?”
程星仿佛这才从一场关于沈月星的、美好的凝视中惊醒。他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层层漾开,温柔得不可思议。“我当然在听,”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午后被阳光晒暖的溪水,缓缓流淌,“我家小星星说话,我一个字也不敢漏。怎么,你喜欢这些小鱼?”
沈月星闻言,用力地摇了摇头,柔软的发丝随之跃动,在光晕中划出俏皮的弧线。他像变戏法似的,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那半根被他小心翼翼用油纸包裹着的草莓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糖壳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包裹着内里饱满艳红的草莓。他伸出舌尖,珍惜地舔了舔糖壳上沾着的细小糖屑,随即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终于偷尝到奶油的小猫,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慵懒而得意的气息。
“No no no~”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尾音上扬,像带着小钩子,“比起小鱼,我更喜欢——我的草莓糖葫芦!”他的目光落在糖葫芦上,那眼神比看溪中的游鱼时,还要亮上几分。
程星被他这副毫不掩饰的、孩子气的贪甜模样彻底取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朗,带着无尽的纵容。他伸出手,指腹轻柔地抚过沈月星柔嫩的唇角,将那一点不慎沾染的、亮晶晶的糖渍拭去。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呼吸,带着无需言明的亲昵。
“好,”程星的声音里满是宠溺,承诺得没有一丝犹豫,“等回家,就给你买新的草莓糖葫芦,买很多。”
“嘻嘻!”沈月星立刻笑逐颜开,像一朵迎着阳光骤然绽放的花。他凑近一步,几乎将整个人依偎进程星的怀里,一连串的“最”字如同欢快蹦跳的珍珠,迫不及待地从他红润的唇间滚落,“我就知道你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喜欢我的!”
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拽着程星的衣角,开始软声央求,那声音糯得能滴出蜜糖来:“不过……我现在就想吃了。那我们现在就回家,好不好?”
面对这样的沈月星,程星的心早已软化成一片温热的海洋。他顺势握住那只拽着他衣角的手,将其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十指自然地交扣。
“好。”
回家的林间小径,仿佛也因这份甜蜜而变得光影婆娑,格外迷人。沈月星一会儿指着天边那朵被夕阳染上金边的、蓬松如棉絮的云,兴奋地让程星看;一会儿又像只活泼的小鹿,故意跳到程星前方的小水洼边,脚尖轻点水面,溅起细碎晶莹的水花,然后回头对他绽开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灿烂笑容。程星则时而配合地抬头,对他所指的云彩表示惊叹;时而故作严肃地伸手要去抓他,最后总是在沈月星清脆的笑声中,长臂一伸,笑着将他稳稳地揽回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护在道路更安全的内侧。他们的影子在身后被夕阳拉得很长,亲密地交叠在一起,仿佛本就一体。
当那支新鲜出炉、裹着亮晶晶琥珀色糖衣、串着颗颗饱满红艳草莓的糖葫芦,终于被小贩笑呵呵地递到沈月星手中时,他的眼睛瞬间被点亮,那光芒胜过天边渐起的星辰。他迫不及待地微微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糖葫芦送到唇边,对着最顶端那颗最大、最红的草莓,“咔嚓”一声咬了下去。清脆的糖壳应声而裂,发出悦耳的声响,混合着草莓清新馥郁的果酸与甜蜜的汁液,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像一只被顺毛抚摸的猫。然后,他将糖葫芦高高举到程星嘴边,那双映着晚霞与笑意的眼眸亮得惊人,声音因含着果子而有些含糊,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纯粹的甜:
“程星,你快尝尝,超好吃的!”
程星就着他举起的手,顺从地微微俯身,在那颗被咬了一小口的、还沾着他气息的草莓上,轻轻地、珍重地咬了一下。极致的甜意与微酸瞬间在味蕾上交织炸开,一路甜到了心底。
然而,他抬起头,目光却未曾离开沈月星的脸庞分毫。他凝视着那双比手中糖葫芦更诱人、比星河更璀璨的眼眸,认真地点了点头,唇边勾勒出的弧度温柔而笃定。
“嗯,”他低声回应,声音里浸满了能溺毙人的柔情,“是超好吃。”
但最甜美的,从来不是糖葫芦,而是眼前这个,愿意与他分享所有甜蜜,眸中映照着他整个世界的你。这未尽之语,无声地流淌在彼此交缠的视线里,比任何言语都更动人心弦。
暮色四合,天际的橘粉渐次沉入靛蓝,两人交握的掌心沁着微汗,踏着满地梧桐叶碎碎的影子回到了家。门“咔哒”一声轻合,仿佛将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关在了外面,只留下玄关处温暖的光晕,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他们共同空间的熟悉气息。
“好啦,陛下的御前甜点已献上,现在该犒劳一下您的胃了。”程星转过身,指尖轻轻掠过沈月星被晚风吹得微凉的脸颊,语气里带着戏谑的郑重。他走向厨房,那方小小的空间仿佛是他的王国。
沈月星亦步亦趋地跟着,像一块被磁石吸引的甜蜜糖糕,柔软地倚在厨房磨砂玻璃门框上。他看着程星熟练地系上那条藏蓝色的棉麻围裙,带子在身后利落地打了个结,勾勒出精悍的腰身。暖黄的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只要是程御厨掌勺,朕都龙心大悦。”他顺着他的话头,眼中闪着俏皮的光,“不过……若能有爱卿拿手的糖醋排骨,朕必重重有赏。”
程星回头,与他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擦出只有彼此才懂的火花。他嘴角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变戏法般从冰箱里取出早已精心腌制、色泽红润的肋排,又像布置一场盛宴般,将翠绿的杭椒、嫩黄的彩椒、莹白的蒜瓣一一摆在流理台上。“臣,遵旨。”他压低声音,配合着这出即兴的宫廷戏码,“还请陛下稍候,美味即刻便好。”
厨房很快变成了一个充满声色香气的舞台。水流声是序曲,哗哗地冲洗着蔬菜上的水珠;刀落砧板,笃笃笃,是轻快而稳定的节奏部,将食材化作均匀的丝与块;最精彩的高潮是排骨下锅的瞬间,“滋啦——”一声,滚油与裹着淀粉和酱汁的肉块热烈拥抱,浓郁的酸甜香气如同有形之物,轰然升腾,迅速占领了厨房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调皮地钻出厨房,萦绕在客厅里。
沈月星深吸一口气,那香气仿佛带着钩子,勾得他味蕾蠢蠢欲动。他忍不住凑近,从身后环住程星的腰,将侧脸贴在他温暖结实的背脊上,能感受到布料下肌肉因为翻炒而微微绷紧。“好香啊……”他喃喃,声音被围裙阻隔得有些闷,却更添依赖。
程星翻炒的动作未停,空着的左手却精准地覆上他交叠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掌心温热。“饿了吧?再等五分钟就好。”他侧过头,唇几乎要碰到沈月星的额发,“帮我把那边的青柠切开好吗?最后挤一点汁,味道会更清爽。”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沈月星也参与进这创造美味的仪式中。他欣然应允,拿起那颗圆润的青柠,对半切开,清新的柑橘酸香立刻迸发出来,与排骨的浓香交织,构成更复杂的层次。
当最后一道清淡的鸡毛菜豆腐汤上桌,小小的餐桌已然成了一幅温暖的静物画。柔和的灯光像融化的蜂蜜,流淌在晶莹的白米饭上,跳跃在糖醋排骨亮晶晶的酱汁表面,浸润着青菜的翠色和豆腐的白嫩。窗玻璃上,隐约映出他们忙碌的身影和桌上丰盛的菜肴,与窗外渐深的夜色和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重叠,构成一个安宁而圆满的小世界。
两人挨着坐下,木质椅子发出轻微的挪动声。膝盖在桌下自然而然地相碰,传递着彼此的温度。程星习惯性地夹起一块挂汁最完美、带着一点点可爱脆边的排骨,仔细吹了吹,确认温度适宜,才稳稳地放到沈月星碗中那只用釉下彩绘着小星星的专属瓷碗里。
“陛下,请用膳。”
沈月星眼睛弯成了月牙,夹起排骨小心地咬下。酥脆的外壳在齿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内里的肉质软嫩脱骨,酸甜的酱汁平衡得恰到好处,激活了所有的味蕾。他满足地喟叹一声,都顾不上说话,只能用力点头,伸出大拇指,朝程星使劲晃了晃。
看着他被美食取悦的、毫不设防的满足表情,程星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柔软得一塌糊涂。他自己还没动筷,就又拿起沈月星那只配套的、绘着月亮的小碗,细心地撇开汤面的少许油花,为他盛了半碗清汤,轻轻推过去,“慢点,别噎着,先喝口汤润润。”
沈月星咽下口中令人愉悦的食物,捧起碗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汁带着豆腐的滑嫩和青菜的清新,顺着食道滑入胃中,暖意瞬间扩散到四肢百骸。他也拿起公筷,夹了一大筷清炒时蔬,放到程星的碗里,模仿着他刚才的语气,眼底却漾着藏不住的笑意:“程爱卿辛苦了,赏你的。”
程星笑着接纳了这份“赏赐”,煞有介事地品尝,然后点头:“嗯,经由陛下亲手传递,这青菜果然更添风味。”
一顿家常晚餐,便在这样充满烟火气的投喂与玩笑中,流淌着脉脉的温情。他们谈论着白天溪边那些傻乎乎的鱼,谈论着糖葫芦的甜度,谈论着明天或许可以一起看一部电影。寻常的话语,因为倾诉的对象是彼此,而变得趣味横生。
饭后,沈月星刚要起身收拾,程星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规矩不能坏,今天还是我洗。”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刚才某人封了我做‘最最最最喜欢他的人’,御前红人,总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才是。”
沈月星心里那罐蜂蜜又被打破了,甜腻的浆液汩汩地流淌出来。他顺势向前,将额头抵在程星的肩胛骨上,轻轻蹭了蹭,声音软糯:“那……朕特许你,有个帮手在旁边监工。”
他才不要独自待在客厅,哪怕只是靠在厨房门口,看着程星挽起袖子、露出结实小臂洗碗的背影,听着水流声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感受着这份专属的、琐碎而真实的陪伴,便是世间最顶级的享受。
于是,厨房再次响起了流水声。沈月星果然守信地靠在一边,有时递过洗好的盘子让程星冲洗,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是完整的、深蓝色的夜幕,零星灯火如同遥远的星辰。而窗内,灯光温暖,水汽氤氲,他们的影子在墙上靠得很近,很近。
这一日,从林间疏漏的天光,到掌心化不开的甜,再到此刻碗碟洗净后残留的水痕,所有光阴的碎片,都被细心收藏,熔铸成名为“我们”的,永恒而温暖的日常。
窗外的月光是冷的,像一匹揉皱的银纱,无力地铺在木地板上,却终究驱不散房间角落里沉睡的黑暗。程星的呼吸绵长而安稳,是这寂静深夜里唯一令人心定的节奏。沈月星侧躺着,在昏暗中贪婪地描摹枕边人模糊的轮廓,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固定的锚点。他极轻地凑过去,唇瓣触及程星微凉的额头,像信徒进行一个神圣又脆弱的仪式。“好的程星,晚安,我就先去房间睡觉啦,祝你有一个好梦。” 气息拂过程星的睫毛,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微不可查的祈求。他几乎是踮着脚离开,回到自己床上,将被褥拉至下颌,程星残留的、淡淡的气息包裹上来,如同一道暂时的结界,将他与脑海中的喧嚣隔开。他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眼,逼迫自己沉入那片祈求已久的睡眠。
然而,结界很快破碎。
梦里的风是粘稠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站在荒芜的高楼边缘,脚下是城市扭曲的光河,灯火璀璨,却照不亮他身周方寸的黑暗。他张开手臂,并非为了坠落,而是渴望那剐蹭皮肤的烈风能吹散灵魂里的滞重。可下一秒,母亲凄厉的哭喊如同冰锥,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耳膜:“月星!回来!你要是跳下去,妈妈也不活了!” 他想转身,想呐喊,想告诉她这只是他喘息的方式,但喉咙被噩梦的无形之手死死扼住,声带振动,却发不出任何救赎的声音。母亲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他。
“呃——!” 沈月星从床上弹坐起来,胸腔里心脏疯狂擂动,撞击着空旷的躯壳,发出沉闷而孤独的回响。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僵直地躺着,像一具刚被打捞上来的溺尸,等待着那灭顶的恐慌感慢慢退潮。闹钟的幽光在黑暗中狞笑着:凌晨四点十五分。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腐败。他侧过头,窗外,城市的轮廓浸泡在黎明前最浓稠的墨色里,模糊不清,如同他生命中所有被扭曲的界限——哪里是爱?哪里是控制?哪里是尽头?
早餐桌像一个小小的审判台。空气里弥漫着米粥温吞的热气和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李秀梅的目光如同精细的探针,在他脸上每一寸区域反复扫描。
“月星,你昨晚又没睡好?”她的声音绷着一根弦,担忧下面是更深的不安。
沈月星盯着碗里苍白翻滚的米粒,它们像他困顿的灵魂,无处可逃。“睡得还行。”他试图让声音平稳,却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别骗妈妈,”那根弦绷紧了,“你黑眼圈重得像是被人打过,眼睛里的红血丝……你到底怎么了?”她的手,带着熟悉的、不容抗拒的气息伸过来,目标是他的额头。沈月星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个轻微的、迅疾的后缩,避开了那预想中的触碰。
这细微的闪避,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李秀梅眼中堆积的焦虑。她的眼神骤然暗沉,受伤与不满如同乌云汇聚。
“今天下午三点,妈妈请了假,陪你去张老师那里做咨询。”她宣布,语气是一种精心调配的、温和的独裁。
沈月星的手指猛地攥紧勺柄,指节根根泛白,如同他此刻的心绪。“妈,我自己去就行。”他挣扎着,声音低沉,“你上周不是刚请过假?太频繁了。”
“那怎么行?”反驳立刻斩下,不留余地,“张老师需要了解你的情况,我不去,她怎么知道你这周的表现?”理由冠冕堂皇,紧接着是那句他听了千百遍、如同诅咒般的话,“再说,你一个人坐公交,妈妈怎么能放心?”
“我十六岁了。”他陈述事实,带着微弱的、即将熄灭的反抗火苗。
“你就是六十岁,在妈妈眼里也是孩子!”李秀梅的语气里骤然染上悲怆的底色,那是一种用牺牲包裹起来的绝对掌控,彻底封住了所有出口。
沈月星合上嘴,沉默地将最后一口粥咽下。那温热的流体划过喉咙,却带不来任何暖意,只留下满口苦涩的余味。抗争是徒劳的,他早已学会在沉默中保存所剩无几的能量。
下午的咨询室,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异常柔和,却营造出一种压抑的宁静。他们并排坐着,身体之间隔着礼貌的距离,心灵却隔着一道深渊。沈月星的目光垂落,死死盯着脚下地毯上那无限循环、令人头晕目眩的繁复花纹,耳边是母亲的声音——那声音用一种饱含忧惧、甚至带着些许戏剧化的语调,向张岚医生列举他这一周的“罪状”:食欲不振、沉默寡言、半夜惊醒……像在展示一件出了严重故障的、却至关重要的藏品。
“月星,你自己觉得呢?”张岚的声音像一道光,温和地试图将他从背景里打捞出来。
沈月星抬起头,瞬间撞入母亲那双紧紧锁住他的眼眸。那眼睛里充满了急切的期待和无声的指令:快,告诉医生你有多痛苦,快好起来,变回原来的样子。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声音干涩:“就……那样吧。”
张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深究,转而问:“上次我们谈到情绪低潮时的应对方法,比如那些呼吸技巧,这周有尝试过吗?”
“试过。”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一个干脆利落的谎言,只为结束这令人窒息的盘问。
“他肯定试了,张老师,我每天都盯着他,提醒他的!”李秀梅急切地插话,语气笃定,仿佛她才是那个需要被证明“积极配合治疗”的主体。
张岚的目光在母子二人之间做了一个短暂的巡弋,然后轻轻放下笔记本,做出了决定。“秀梅,能不能让我和月星单独聊一会儿?”
李秀梅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警惕像一层急速凝结的冰霜。但仅仅一瞬,冰霜融化,她努力扯出一个堪称“得体”的笑容:“当然,当然。你们聊,我正好去楼下买点水。”她站起身,走到儿子身边,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警告,然后才转身离去。
门“咔哒”一声合拢,将内外隔绝。办公室陷入了一种悬浮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月星,”张岚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看起来比上次更疲惫,是一种从内里透出来的倦怠。”
他依旧盯着自己用力绞在一起、已经有些发白的手指,“没睡好。”言简意赅,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是像之前那样的噩梦,还是……有其他原因?”
他摇了摇头,将自己封闭起来。
“和妈妈之间呢?感觉怎么样?”张岚换了一个方向。
“老样子。”千篇一律的回答,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张岚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包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说过一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刻。你说:‘我是我妈的全部人生,这太沉重了’。”
沈月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他不记得自己曾如此直白地袒露过,但这十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精准地捅进了他内心最锈蚀的锁孔,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如果我告诉你,我认为需要和你妈妈单独谈几次,你怎么想?”张岚注视着他,眼神认真。
“为什么?”他感到困惑,问题明明在他身上。
“因为在这个房间里,我清晰地看到,是两个人都在受苦。”张岚的声音缓慢而清晰,每个字都带着重量,“而你,一个孩子,正在试图背负起两个人的痛苦,这远远超出了你的承重范围。”
沈月星第一次在咨询中完全抬起头,迎上张岚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察力,让他无所遁形。“她不会来的。”他陈述着,带着一种早已认命的淡然,“她觉得需要被修正的,从头到尾都只有我。”
“那我们不妨试试。”张岚的语气温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当李秀梅回到办公室,张岚提出这个建议时,空气瞬间绷紧如弦。
“张老师,我没什么需要咨询的。”李秀梅的拒绝干脆利落,脸上浮现出一种被冒犯的疏离和戒备,“我们全家的希望和心血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只要他好起来,我这个当妈妈的怎么样都行!真的,我无所谓,我怎样都可以牺牲。”
沈月星感觉胸口那无形的绳索再次狠狠勒紧,窒息感扑面而来。又是这句话。这句看似无比伟大、充满奉献精神的“我怎么样都行”,其背后捆绑着的,是无数个“你必须怎样”的沉重期望,压得他脊背弯曲,喘不过气。
回家的公交车,像一座移动的牢笼。低气压凝结成冰,沉默是唯一的语言。直到走进熟悉的小区,踏上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路,李秀梅才停下脚步,声音带着试探和一丝脆弱的委屈:“月星,那个张医生……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她觉得妈妈管你管得太多了,是吗?”
沈月星望着前方虚空的一点,沉默以对。有时,沉默是最尖锐的回答。
“月星,妈妈只有你了。”她的声音骤然崩塌,带上浓重的、表演性质的哭腔,开始颤抖,“你爸爸走得早,我这些年一个人,熬了多少夜,吃了多少苦,才把你拉扯大?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念想都在你身上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妈妈真的……真的活不下去了……”泪水应声而落,熟练得令人心寒。
熟悉的台词,重复过无数遍的苦情戏码。沈月星听着,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这种用爱包装的终极控制,每一次都让他感到深深的疲惫与厌恶。
“我知道你学习压力大,妈妈不是不理解你。”她话锋一转,又回到永恒的主题,语气变得急切,“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精神萎靡,成绩一落千丈,将来怎么办?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啊!你得争气啊!”
他们走进电梯。狭小、密闭的空间像一口金属棺材,迅速放大了一切情绪。沈月星感到空气被抽干,四壁带着冰冷的压迫感向内挤压。
“我看,下周我们换一个医生吧。”李秀梅做出了决定,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个张医生,理念有问题,她根本不懂我们家的难处!”
“不。”一个字,清晰、冰冷,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秀梅愣住了,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什么?”
“我不想换医生。”他重复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破土而出的坚定。
电梯到达,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李秀梅僵在电梯里,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动弹不得。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不需要妈妈了,是吗?”她的眼泪再次决堤,这一次带着一种被背叛的、彻底的绝望,“那你告诉妈妈,妈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啊!”
沈月星站在电梯外,冷静地,甚至是漠然地看着母亲声泪俱下的表演。曾经,这样的场景是他无法承受的酷刑,会让他被恐慌和罪恶感瞬间吞噬,跪地求饶。但此刻,长年累月的情感消耗,让他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麻木地覆盖了一切。
“妈,”他开口,声音异常平稳,像结冰的湖面,“如果你真的因为这件事,就去跳楼死了,”他清晰地、残忍地吐出那个字眼,看着母亲剧烈地一颤,“我会难过,会非常非常难过,但我不会跟着你去死。”
李秀梅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她震惊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陌生。
“我会继续活着,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孩子。”沈月星一字一句,这些话仿佛来自他灵魂深处某个刚刚苏醒的、冷酷的部分,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带着新生的决绝,“你的死,不会改变我的人生轨迹,”他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母亲的注视,“它只会让我在未来每一次回忆你的时候,多一份无法释怀的痛苦,少一份……本该有的温暖。”
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但这战栗之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终于将腐肉剜去,尽管伤口鲜血淋漓。
他不后悔。
李秀梅像是被彻底击垮,踉跄着走出电梯,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钥匙串在她手中哗啦作响,却几次都无法对准那近在咫尺的锁孔。
沈月星默默地接过那串冰冷的金属,轻易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家”的门。
“你……你……”李秀梅瘫坐在玄关的椅子上,面色灰败,声音气若游丝,“你怎么能……对妈妈说这种话?妈妈……白养你这么大了?白疼你了?”
沈月星没有回答,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母亲面前。“正因为你养我这么大,我才应该告诉你真相。”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复杂的悲哀,“你总是用死来威胁我,但你真的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会怎么样吗?你想象过我的未来吗?”
李秀梅睁大了眼睛,泪水凝固在眼眶边缘,眼神里是一片空白的茫然和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后的巨大震动,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模样。
那天夜晚,万籁俱寂,是一种紧绷的、等待爆裂的寂静。沈月星坐在书桌前,摊开那本厚重的、象征着最后私域的日记本。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这寂静里唯一的生机。
“今天,我撕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说出了最残忍的真相。她没有真的去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门的声音轻得近乎诡异。我害怕吗?是的,恐惧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低鸣。但胸腔里,更强烈的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终于撬开了密封多年的罐头,腐败的气息汹涌而出,而我,终于能吸入第一口新鲜的、带着刺痛的自由空气。张医生说过,抑郁症,是内心的愤怒无法向外,最终调转枪口,指向了自身。那么今天,我是不是把那份庞大得足以毁灭我的愤怒,稍微地、艰难地,还给了它本该属于的地方?那不是对妈妈的爱,我知道她爱我,用一种让我窒息的方式。这是我对那种以爱为名、进行全方位绞杀的控制,最彻底的反抗。
“也许明天,风暴才会真正降临。她会拖着行李箱上演离家的戏码,她会用绝食来拷打我的良心,她会哭着给所有亲戚打电话,将我塑造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不孝子。但今夜,此刻,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我不再害怕她的任何威胁。因为我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她的生命,她的人生,那沉重的选择权和责任,从来都不应该,也永远不该由我来背负。
“第一次,我微弱地、却真实地感觉到,或许……这条黑暗的隧道,真的存在出口。也许……我真的能够,好起来。”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合上日记本,锁扣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如同一个仪式的完成。关掉台灯,他让自己沉入一片纯粹的、保护性的黑暗之中。门外,是风暴眼般的死寂。许久,从母亲房间里隐约传来电视剧模糊的对白声,一切似乎如常,却又有什么东西,已经从根基上, irrevocably (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沈月星闭上眼,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恐惧仍在,但一种名为“希望”的脆弱幼芽,已在心灵的废墟上,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