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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灯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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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沈符寒的“分担”,像在谢灯疏本就紧绷的生命琴弦上又拧了一圈。预料中的暴风雨并未因那句“我尊重你的习惯”而即刻降临,反而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这平静并非真正的风平浪静,更像是暴风眼中心的短暂死寂,酝酿着未知的、或许更剧烈的动荡。
谢灯疏的生活回到了原有的轨道,甚至更加机械。学校、出租屋、图书馆,三点一线,被他用时间和精力填塞得密不透风。他比以前更沉默,也更拼命,仿佛要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忙碌,来证明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来抵消心底那份难以言说的、混合着后悔与不甘的空洞。
那份由沈符寒一句话换回的“评优资格”和表面的风平浪静,像一件 borrowed 的华服,穿在他身上并不合体,反而时时提醒他那份“恩情”的重量。王组长和同事们的态度恢复了表面的客气,甚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但这敬畏是给那座“山”的,与他谢灯疏本人无关。他依旧能感觉到某些角落投来的、带着揣测和隐隐嫉妒的目光。
他更加专注地投入教学和备考。只有在知识的传递和汲取中,他才能短暂地找到一种纯粹的、不被外界侵扰的掌控感。他对学生要求更严,也对自己更狠。备课笔记写得密密麻麻,习题反复研磨,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价值都浓缩在这方寸讲台和即将到来的编制考试之中。
沈明轩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看向谢灯疏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亲近,又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担忧。这孩子比以前更用功,英语成绩稳步提升,像是在用这种方式默默支持着他。这份来自孩子的、不掺杂质的善意,偶尔能像一缕微光,短暂驱散谢灯疏心头的阴霾。
与家里的通话依旧定期进行,内容千篇一律:索取。母亲的抱怨,父亲(偶尔出现时)理直气壮的索要,弟弟永无止境的学费和生活费。每一次挂断电话,都像被抽走一部分精力。他像个溺水的人,拼命向上游,脚踝上却拴着沉重的铁链。
一个周五的晚上,谢灯疏在图书馆熬到闭馆。走出大门,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的。这才想起,最后一颗糖在下午批改作业时,为了对抗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已经吃掉了。
他叹了口气,准备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一点。刚走到街角,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他身边停下。车窗降下,露出陈助理温和的脸。
“谢老师,好巧。需要送您一程吗?”
谢灯疏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目光迅速扫过周围,并未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用了,谢谢。我去便利店。”
陈助理笑了笑,没有坚持,却从车里拿出一个设计简洁的纸袋,递了过来:“沈先生嘱咐我给您的。他说,您可能会需要。”
纸袋没有封口,谢灯疏一眼就看到里面是几盒进口的、包装精致的无糖糖果和能量棒,还有一小罐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蜂蜜。东西选得极其用心,既考虑了他的需求,又巧妙地避开了可能伤及他自尊的、过于直白的“帮助”。
谢灯疏僵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沈符寒……他连他糖吃完了都知道?这种无孔不入的、细致入微的“关注”,让他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暖意。
“沈先生……太客气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沈先生说,这只是朋友间的关心,请您务必收下。”陈助理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还让我转告您,明轩最近的进步很大,他很感谢您。”
话已至此,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且不知好歹。谢灯疏沉默了几秒,伸手接过了纸袋,指尖触到微凉的纸袋表面,像被烫了一下。“……替我谢谢沈先生。”
“好的。谢老师,请注意身体。”陈助理颔首,升上车窗,轿车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
谢灯疏提着那个与他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纸袋,站在初冬的寒风中,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馈赠”,尽管是以一种看似不那么直接的方式。这让他之前那句“习惯了一个人”的拒绝,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回到冰冷狭小的出租屋,他将纸袋放在桌上,盯着它看了很久。最终,他还是拆开了一盒糖果,取出一颗放入口中。是清淡的柚子味,微甜不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酸,迅速缓解了因低血糖带来的细微心悸。
身体是舒适了,心里却更乱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编制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谢灯疏几乎将所有业余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他刻意屏蔽了所有与外界的无效联系,包括对沈符寒那份复杂情绪的反复咀嚼。他必须考上编制,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稻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他正在图书馆僻静的角落复习,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固定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走到走廊接听。
“请问是谢灯疏先生吗?”对方是一个声音严肃的中年男性。
“我是,您哪位?”
“这里是嘉定区教育局监察科。”
谢灯疏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您好,有什么事?”
“我们收到实名举报,反映你在担任六年级英语教师及代理班主任期间,存在教学管理方式简单粗暴、歧视学生家庭背景、并利用职务之便向家长索取财物等行为。现正式向你了解情况,请你于下周一上午九点,携带个人身份证件及相关证明材料,到我科办公室配合调查。”
冰冷的、公式化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谢灯疏的耳膜上,震得他头晕眼花,四肢冰凉。
举报……实名举报……
教学方式简单粗暴?歧视家庭背景?索取财物?
每一项指控都如此恶毒,如此颠倒黑白!不用想,也知道这背后是谁的手笔。赵宇昂的父母!他们果然没有罢休,而且用了更狠、更致命的方式!在他编制考试前的关键时期!
“我……没有……”他想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嘶哑得厉害。
“具体情况,请你周一过来当面说明。地址我会短信发给你。”对方不等他多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谢灯疏握着手机,呆呆地站在空旷的走廊里,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顶。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是以这种足以摧毁他职业生涯和全部声誉的方式。
浑浑噩噩地回到座位,书本上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让他呼吸困难。低血糖的征兆再次袭来,头晕,心悸,冷汗涔涔。他颤抖着手去摸口袋里的糖,摸到的是沈符寒给的那一盒。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糖纸,他像被电击般缩回了手。
不能吃。至少现在不能。吃了,就好像……好像真的依赖上了那份他无法回报的“关心”。
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现在该怎么办?谁能证明他的清白?学校的监控或许能证明他没有“索取财物”,但“教学方式”和“歧视”这种主观的指控,又该如何澄清?学生们会为他作证吗?学校……在学校和教育局之间,会选择保他一个无足轻重的编外教师吗?
答案几乎是否定的。
巨大的绝望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他仿佛能看到自己辛苦构筑的一切,正在眼前寸寸崩塌。工作,编制,立足这座城市的梦想……还有他那点可怜的自尊,都将在这场风暴中被碾得粉碎。
他在图书馆坐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管理员过来提醒闭馆。他机械地收拾好东西,走出大楼,漫无目的地走在寒冷的街道上。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与他无关。他像一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魂,找不到任何归宿。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学校附近。看着那栋熟悉的、在夜色中沉默的教学楼,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痛。这里曾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
鬼使神差地,他绕到教学楼后面,走到了自己班级所在楼层的下方。他抬起头,望着那间熟悉的教室窗口,里面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教学楼侧门阴影里,似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拉扯。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隐在一棵梧桐树后。
是赵宇昂和他的父亲!赵父身材微胖,穿着体面,此刻正用力拽着赵宇昂的胳膊,脸色阴沉地在训斥着什么。赵宇昂则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脸上似乎还有泪痕。
“……让你别惹事!非不听!现在好了?要是查出什么,老子扒了你的皮!”赵父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在寂静的夜里隐约可辨。
“我……我没有……是谢老师他先……”赵宇昂带着哭腔辩解。
“闭嘴!还敢顶嘴!我告诉你,这事要是摆不平,你以后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赵父猛地推了赵宇昂一把,男孩踉跄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灯疏的心脏狠狠一抽。他看到赵宇昂脸上闪过的恐惧和委屈,那不是一个被溺爱纵容的孩子该有的表情。难道……
还没等他想明白,赵父已经粗暴地拉着赵宇昂,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谢灯疏从树后走出来,站在原地,心情更加混乱。赵宇昂似乎……并非单纯的跋扈?他父亲的态度也耐人寻味。这背后,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但这些思绪,很快就被自身处境的严峻所压倒。即便赵宇昂有苦衷,也无法改变他被实名举报的事实。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屋,没有开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机的呼吸灯在黑暗中闪烁,是母亲发来的短信,提醒他明天记得打钱。
他看着那条短信,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又无比悲凉。
他拿出手机,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通讯录。一个个名字掠过,却没有一个可以在此刻拨通。朋友?他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同事?这种时候,谁愿意惹祸上身?家人?他们只会索取,从未给予过支撑。
最终,他的指尖,在一个没有存储姓名、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上悬停。
沈符寒。
那个男人说过,“有些风雨,未必需要一个人扛。”他也说过,“我的话永远有效。”
现在,他正被这场足以摧毁他的风暴席卷,孤立无援。只要按下拨号键,或许……或许那座山真的能为他挡住这一切。
指尖微微颤抖,几乎要触碰下去。
强烈的屈辱感和那点残存的自尊,却在最后一刻咆哮着阻止了他。他已经拒绝过一次,难道现在就要像个走投无路的乞讨者,去接受自己曾经推开过的庇护吗?那他和那些依附权势的人,又有什么区别?沈符寒会怎么看他?是欣赏他的“风骨”,还是怜悯他的“狼狈”?
他猛地将手机扔到一边,屏幕撞击在墙壁上,发出一声脆响,暗了下去。
黑暗中,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他不能找他。绝对不能。
这是他最后的防线。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抹了一把脸,摸索着找到开关,打开了灯。刺眼的光芒让他眯起了眼睛。他走到桌前,看着那份教育局通知的短信,又看了看镜中那个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的自己。
不能坐以待毙。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开始一字一句地敲打申辩材料。他列举了处理赵宇昂事件的全过程,附上了当时可能的目击学生名单(他需要去恳求他们作证),整理了所有与家长沟通的记录(虽然大部分是口头),强调了自己一贯的教学理念和公平原则。对于“索取财物”的污蔑,他要求调取学校相关时间段的监控记录。
他知道这些证据可能薄弱,可能无法完全扭转乾坤,但他必须抗争。即使最终失败,他也要站着失败。
他熬了一个通宵,眼睛布满血丝,却异常清醒。当晨曦微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时,他完成了材料的初稿。
周一,他请了假,准时出现在了区教育局监察科的办公室。他穿着那身最体面的衬衫,尽管脸色憔悴,背脊却挺得笔直。
面对监察科工作人员程式化的询问和隐含压力的目光,他平静地陈述了事实,递交了准备好的材料,并再次强调要求调查核实,还自己清白。
整个过程,他表现得冷静而克制,没有激动,没有乞求,只有不卑不亢的坚持。
负责问话的工作人员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清瘦文弱的年轻老师,在面对如此严重的指控时,竟能如此镇定。
“情况我们了解了,会进行核实。在这期间,请你保持通讯畅通,暂时不要离开本市。”最终,对方这样说道。
谢灯疏知道,这意味着一场漫长的、对他极其不利的拉锯战即将开始。而他,几乎没有任何筹码。
走出教育局大楼,天空阴沉,似乎又要下雨。他站在台阶上,看着脚下车来人往,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拒绝了山的庇护,选择独自面对风雨。此刻,风雨已至,凛冽刺骨。
他摸了摸口袋,最终还是掏出了那颗柚子味的糖,剥开,放入口中。
清甜的滋味再次蔓延开来,带着一丝微酸,支撑着他几乎要垮掉的身体。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还没有倒下。
那盏飘摇的孤灯,在越来越猛烈的风中,拼尽全力,燃烧着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火焰。而这挣扎求存的灯焰,是否会被远方的山,清晰地看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