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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柴语 ...

  •   秋阳把最后一缕暖镀在院角那垛柴火上时,我总爱蹲在旁边数木柴的年轮。老槐木的纹理像爷爷皲裂的手掌,每一道沟壑里都嵌着去年冬天的雪粒,摸上去糙得硌手,却能在指尖搓出淡淡的木香——那是阳光晒透木头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在风里飘着飘着,就把时光都揉软了。
      奶奶说,好柴火要“三分干,七分硬”。每年霜降过后,爷爷就扛着斧头去后山。他总选那些枯死的橡子树,树干直溜,没有虫眼,砍下来截成两尺长的段,码在坡上晒。阳光一天天爬过木柴,把里面的水分抽成白汽,原本发褐的木头渐渐泛出浅黄,敲上去会有“笃笃”的脆响,像山雀在枝头啄食。我跟在爷爷身后捡碎木屑,指甲缝里蹭满木屑的细渣,回家用肥皂搓三遍,还能闻到木头的清苦。
      灶房的柴火灶是黄泥糊的,灶口对着窗,窗台上摆着搪瓷缸,缸里插着晒干的野菊花。奶奶烧火时总坐在小马扎上,膝盖上搭块蓝布帕子,手里的火钳夹着柴火,慢悠悠往灶膛里送。第一根柴刚碰到火星,“噼啪”一声就燃起来,火苗顺着木纹往上窜,把灶膛映得通红。我最爱扒着灶口看,看木柴慢慢蜷起身子,外层的树皮先烧成黑灰,卷着边往下掉,露出里面泛红的木芯。木芯烧得慢,偶尔会爆出火星,落在灶前的青砖上,烫出小小的黑印,很快又灭了,只留下一点焦糊的味道。
      有次我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拿了根细松枝塞进灶膛。松枝里藏着松脂,一碰到火就“滋滋”冒油,火苗突然窜得老高,差点燎到我的头发。奶奶慌忙把我拉开,手里的火钳在灶台上敲了敲:“傻丫头,松枝要混着硬柴烧,单独烧太烈,会把锅烧糊的。”那天的晚饭果然有糊味,米饭边缘结了层黑壳,可我嚼着却觉得香——那是松脂烧透的味道,带着点甜,像小时候吃的水果糖。
      冬天的柴火最金贵。雪下得大时,后山的路被埋了,爷爷就把夏天晒好的柴火从柴房搬到堂屋,堆在火塘边。火塘是青石板砌的,中间架着铁三角,上面吊个黑铁锅,锅里炖着萝卜炖肉。柴火在火塘里慢慢烧,火星子偶尔从缝隙里蹦出来,落在铺在地上的稻草上,奶奶就用脚轻轻碾一下。我们围着火塘坐,脚边放着烤红薯,柴火的暖从脚底往上爬,把冻红的鼻尖都烘得发烫。爷爷会用烧红的火钳在火塘边的石头上写字,写“丰年”,写“平安”,火钳划过石头的声音,混着柴火的“噼啪”声,在雪夜里格外清楚。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很少再见到柴火。有次在超市看到卖机制木炭,装在透明的袋子里,块块都一样大,烧起来没有火星,也没有木香,只有一股淡淡的煤烟味。我突然想起奶奶灶房里的柴火,想起那些在灶膛里慢慢燃烧的木柴,它们不像木炭那样规整,却能在燃烧时发出好听的声音,能在灰烬里留下温暖的余温,能让每一顿饭都带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
      去年秋天我回乡下,院角的柴火垛又堆得老高。爷爷已经走不动山路了,柴火是邻居大叔帮忙砍的,还是老槐木,晒得干干的,敲上去“笃笃”响。奶奶还是坐在灶房的小马扎上烧火,火钳夹着柴火的手有些抖,可火苗还是像从前那样,顺着木纹往上窜,把她的头发映得泛着暖光。我蹲在灶口,看着木柴慢慢蜷起身子,闻着熟悉的木香,突然觉得,那些关于柴火的时光,从来都没有走远——它们就藏在柴火的纹理里,藏在灶膛的火苗里,藏在每一顿带着暖香的饭里,只要一想起,就会从心底里冒出暖来。
      春天来时,柴火垛会慢慢变矮。有些没烧完的木柴,会被爷爷劈成小块,埋在菜地里当肥料。奶奶说,柴火烧成灰,还能滋养土地,就像人老了,也能给后辈留点念想。我看着菜地里冒出的青菜芽,想着那些曾经在灶膛里燃烧的木柴,它们以另一种方式活着,继续陪着这片土地,陪着我们。
      有天傍晚,我又蹲在院角数柴火的年轮。老槐木的纹理里,阳光的味道还在,泥土的腥气还在,还有奶奶烧火时的蓝布帕子味,爷爷斧头的铁腥味。风轻轻吹过,柴火垛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跟我说话,说那些关于冬天、关于灶房、关于爱的故事。我摸了摸木柴,糙得硌手,却暖得入心——原来最好的时光,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而是像柴火这样,慢慢燃烧,静静温暖,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熬成了有味道的回忆。
      夏日的雨总来得急,雨点打在柴火垛上,“噼里啪啦”响,像在弹一首轻快的曲子。奶奶会用塑料布把柴火垛盖好,边角用石头压着,生怕雨水渗进去。她说柴火怕潮,潮了烧不旺,还会发霉。我帮着奶奶拉塑料布,雨水打湿了袖口,凉丝丝的,可闻到柴火垛里飘出的湿木头味,却觉得安心。雨停后,塑料布上的水珠往下滴,落在地上溅起小水花,柴火垛的木香混着雨水的清冽,在空气里弥漫着,让人想起小时候雨后去后山捡蘑菇的日子。
      秋天的柴火晒得最透。我和奶奶把晒好的木柴搬进柴房,柴房里堆满了柴火,从地面一直堆到房梁,走路都要侧着身子。柴房的墙壁上挂着爷爷的旧斧头,斧刃上还能看到淡淡的锈迹,斧柄被磨得光滑,泛着暗红色的光。奶奶说,这把斧头砍了几十年的柴,砍过春天的柳,砍过秋天的槐,也砍过冬天的橡,每一道木纹里都记着日子。我摸着斧柄,仿佛能摸到爷爷当年握斧头的温度,摸到那些在山路上留下的脚印。
      冬天的火塘最热闹。家里来了客人,奶奶就会往火塘里添几根粗柴火,火苗窜得更高,把整个堂屋都烘得暖融融的。客人们围着火塘聊天,手里捧着热茶,脚边烤着红薯,柴火的“噼啪”声里,夹杂着笑声和说话声,格外热闹。我坐在奶奶旁边,听大人们讲过去的事,看火星子在火塘里跳,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像火塘里的柴火一样,暖得让人舍不得离开。
      有次我在柴房里发现了一根特别的柴火,上面有个小小的树洞,树洞里藏着一只冬眠的瓢虫。我小心翼翼地把柴火抱出来,放在窗台上,让阳光照着树洞。春天来时,瓢虫慢慢爬出来,翅膀展开,红红的,像一朵小小的花。奶奶说,柴火也是有生命的,它不仅能烧火取暖,还能给小虫子当家。我看着瓢虫飞走,想着那根柴火,突然觉得,每一根柴火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柴火垛堆了又矮,矮了又堆。爷爷的斧头还挂在柴房的墙上,奶奶的火钳还放在灶房的灶台上,那些关于柴火的记忆,也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每次想起柴火,我就会想起爷爷扛着斧头去后山的背影,想起奶奶坐在灶房烧火的样子,想起火塘边温暖的时光,想起那些带着木香的饭香。
      柴火不像金银那样贵重,也不像珠宝那样耀眼,可它却能在寒冷的冬天给人温暖,能在平凡的日子里给人慰藉。它从一棵生长在山里的树,变成一截截晒干的木柴,再在灶膛里燃烧,最后变成灰烬,滋养土地——它的一生,都在付出,都在温暖。就像爷爷奶奶那样,一辈子勤勤恳恳,用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暖融融的,把爱都给了我们。
      现在我也学会了烧柴火。每次回老家,我都会蹲在灶房,像奶奶那样,把柴火慢悠悠地送进灶膛。看着火苗窜起来,闻着熟悉的木香,我就觉得,爷爷奶奶还在我身边,那些美好的时光,也从来都没有离开。柴火还在燃烧,温暖还在延续,爱也会一直都在。
      院角的柴火垛还在,在阳光里,在风雨里,静静地守着这个家。它就像一个老朋友,陪着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看着我们长大,看着我们幸福。而那些关于柴火的故事,也会像柴火燃烧时的火苗一样,在我们的心里,一直一直地亮着,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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