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被暖 ...
-
冬夜的风总爱绕着窗棂打转,裹挟着巷口老槐树的枯枝簌簌响,像是谁在窗外轻轻叩门。我蜷在沙发里翻书,指尖刚碰到书页的冷,就下意识想起卧室里那床米白色的棉被——它该还带着午后阳光的温度,棉絮蓬松得像刚晒透的云朵,等着把我裹进一片软和里。
这床被子是母亲去年秋天新弹的。我记得那天我回了老家,刚进院坝就看见晒谷场上铺着一大片新棉,白得晃眼,像落了层没化的薄雪。母亲戴着顶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手里攥着弹棉花的弓,弓弦绷得笔直,“嗡嗡”的声响在院子里荡开,混着秋日的风,竟有几分像旧时戏台上的胡琴。她弓着背,把成团的新棉一点点梳开,棉絮飞起来,落在她的发梢、肩头,阳光从头顶的云缝里漏下来,给那些棉絮镀上了层碎金,也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晒谷场的泥土上,和棉絮的影子叠在一起。
“回来啦?”母亲听见脚步声,回头朝我笑,手里的动作没停,“这棉是前几天托张婶从镇上轧花厂买的,新收的籽棉,你摸摸,软得很。”我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摊开的棉绒,果然软得像没有重量,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干爽气。母亲说,好被子得“三晒三弹”,先把新棉摊在太阳下晒透,让棉纤维舒展开,再用弹弓反复弹松,弹一次晒一次,这样棉絮才会蓬松,盖着也暖和。“你小时候盖的那床小花被,我也是这么弹的,洗了十来年,棉絮都没结团。”她边说边把梳好的棉绒往竹架上叠,指尖划过棉绒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她用手比划着,“裹在被子里像只小团子,夜里总爱踢被子,我一晚上要起来好几回,给你掖被角。”
我确实记得那床小花被。淡粉色的被面是母亲用攒了半年的布票买的,上面印着小小的雏菊,花瓣边缘是浅黄的,洗得久了,颜色慢慢淡成了粉白,边角也被我磨得发毛,却总带着股洗不掉的暖意。小时候我体质弱,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母亲就把那床被子焐在她的被窝里,等我睡前再给我裹上。被子刚碰到皮肤时,带着母亲身上的温度,从胸口一直暖到脚尖,连做的梦都是暖的。有一次我半夜发烧,迷迷糊糊中感觉母亲坐在床边,把我的手放进她的怀里暖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被子被她掖得严严实实,连一点风都漏不进来。我闻到被子上熟悉的皂角香,还有母亲头发上的肥皂味,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醒来时烧退了,被子里还留着母亲的温度。
后来我上了小学,那床小花被渐渐小了,母亲就把它拆了,把里面的棉絮取出来,重新弹松,又找了块藏青色的粗布,缝成了小褥子,铺在我的床板上。“旧棉絮养人,睡着踏实。”她边缝边说,针脚走得又密又匀,藏青色的线在布面上留下细细的纹路,像田埂上的小路。我趴在旁边看,看着母亲的手在布上翻飞,指尖偶尔会被针扎到,她就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一下,又接着缝。那时我还不懂,为什么母亲要花那么多时间拆拆缝缝,直到后来我在城里住了,盖过商场里卖的羽绒被、化纤被,才知道那床旧棉褥子的好——它不像羽绒被那样轻飘飘的没有实感,也不像化纤被那样贴在身上发闷,它铺在身下,软而不塌,带着旧棉特有的温厚,像一双温柔的手,托着我每一个夜晚。
去年我搬了新家,母亲非要把这床新弹的棉被给我带来。“城里的被子看着厚,都是化纤的,不贴肉。”她来帮我铺床那天,特意把被子摊在阳台上晒了半天,傍晚收进来时,被子里满是阳光的味道。她蹲在床边,把被子的四个角对齐床沿,又伸手在被面上来回抹了抹,像在抚平看不见的褶皱。“你看,这样铺才平整,睡着不硌得慌。”她边说边把我床上的化纤被叠起来,放进衣柜最里面,“这个留着应急,平时还是盖棉的,对身子好。”我抱着那床新棉被,闻着里面的阳光味和母亲身上的气息,突然觉得,哪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这床被子在,就像母亲守在身边一样,连夜里的风都变得温柔。
有一次我加班到深夜,回家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风裹着雨丝吹在脸上,冷得刺骨。我打开门,屋里漆黑一片,只有卧室的窗户透着点路灯的光。我摸黑走进卧室,把自己裹进那床棉被里,像裹进一团暖云。被子刚碰到皮肤时,带着点微凉,可没过一会儿,就慢慢把我身上的寒气吸走了,从指尖到脚尖,一点点暖起来。我把头埋在被子里,闻到那股熟悉的阳光味,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老家的冬夜——母亲在灯下缝补,我裹着小花被坐在她旁边,听她讲从前的事,讲她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弹棉花,讲她第一次给我缝被子时的紧张。被子上的阳光味,和记忆里母亲的味道慢慢重叠,心里的疲惫突然就散了,眼眶也有点发热。原来有些暖意,是能跟着被子一起,从老家的院坝,一直暖到千里之外的城市。
前几天给母亲打电话,她说又晒了些新棉,在院子里搭了个架子,把棉絮摊在上面,“这几天太阳好,晒得棉絮又软又香,等你下次回家,我再给你弹床薄点的被子,春天盖正好。”她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着点沙哑,却像被子裹在身上那样暖。“你那床米白的被子,要是脏了就好好洗,别用硬刷子搓,棉絮会结团的。”她又叮嘱道,“洗的时候要反过来洗,被面朝里,晒的时候也要反面晒,别把被面晒褪色了。”我听着她的话,手里摸着盖在身上的被子,被面柔软,棉絮蓬松,突然明白,母亲缝在被子里的,从来都不只是棉絮,是她怕我冷的牵挂,是她想让我无论在哪里,都能裹着家的暖意。
上周六天气好,我把被子抱到阳台上晒。阳光落在被面上,米白色的布料变得透亮,棉絮在里面轻轻鼓起来,像云朵在慢慢舒展。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被子在风里轻轻晃,想起母亲弹棉花时的样子,想起那床小花被,想起小时候母亲给我掖被角的夜晚。风里带着被子的清香,还有楼下桂花树的甜香,我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老家的院坝,母亲还在晒谷场上弹棉花,“嗡嗡”的弓弦声,混着秋日的风,在耳边轻轻响着。
现在每到冬夜,我还是爱把脚往被子深处缩。感受着棉絮贴着皮肤的暖,闻着那股挥之不去的阳光与皂角香,就知道,无论走多远,总有一床被子,带着母亲的温度,等着我回家,等着把我裹进最踏实的暖里。就像母亲说的,好被子能暖一辈子,而母亲的爱,比被子更暖,能暖我往后所有的岁月。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躺在老家的床上,盖着那床小花被。母亲坐在床边,给我讲着故事,她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被子里暖融融的,连风都进不来。我闻到被子上的皂角香,还有母亲头发上的肥皂味,像回到了最安稳的时光。醒来时,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我摸了摸身边的被子,还是暖的,就像梦里那样,带着母亲的温度,裹着我,也裹着那些关于家的、温暖的记忆。
我知道,这床被子会陪着我很久,就像母亲的爱一样,不会因为时光流逝而变淡。等将来我有了孩子,我也要像母亲那样,给孩子弹一床新棉被,晒透阳光,弹松棉絮,把所有的牵挂和爱意都缝进被子里,让孩子也能在被子的暖意里,感受到家的温暖,感受到那份不会褪色的爱。就像母亲曾经对我那样,把最好的暖,都给最爱的人。
冬夜的风还在窗外打转,可我裹着这床被子,一点都不觉得冷。被子里的阳光味,母亲的味道,还有那些温暖的记忆,像一团小小的火,在心里慢慢燃着,暖着我的每一个夜晚,也暖着我往后的每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