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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解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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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从梦魇中惊吓得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母亲,她在深蓝色的拂晓天光里靠坐在床边,用她那双美丽沧桑的,闪着泪光的眼睛望着窗外,见受惊的小孩满头大汗,用清亮的眼睛望着她,女人没有说话,给他盖好被子,背身躺下来了。
他对母亲总是感到心疼且无能为力。深知母亲活的很痛苦,像是麻木的傀儡,又像唱苦戏的伶人,女人无休止痛恨身边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但是她并没有伤害自己的孩子,只是用冷漠代替锋利的尖刀,缓缓扎向小孩的童年。
女人大抵年轻时很漂亮,尽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风霜和丑陋的纹理,却依旧不可否认她骨骼眉眼的风华。她曾喃喃自语形容过自己丈夫,敢做敢当,像一阵自由的风,也像一匹带风的野马,热烈的说喜欢她,要娶她。
女人在一个大家族里面长大,那时候她每走一步都被长辈束缚着,当时的她觉得是注定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拯救了她,带她逃课,带她学会抗拒,带她冲破枷锁。
就像勇敢的剑客斩断了提线木偶小姐的金丝线的戏码,他们最终在一起了。
世事难料,沧桑的女人自嘲的笑了笑。笑着便哭了,毛躁枯黄的发丝混合着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小孩小心翼翼的拨开她嘴里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不敢说话,趁母亲沉浸在悲痛中,他逃离了。
那年小孩六岁,母亲的生命也停在冰冷的江心。而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仍然是他的丈夫。
因为还不起高利贷老大的钱,男人却将目光移到了颇有姿色的妻子身上。事发当天晚上小孩就躲在角落看着父亲扭曲的嘴脸,父亲的嘴唇在灯光下张和着:“当初不是看你家里有几个钱,长得还可以的份上,你觉得我会看上你?你倒好直接跟家里面断绝关系。那你就是一文不值!”
夜里女人看着自己丈夫和高利贷的老板喝着酒,男人说,您眼光不错,她以前是个名门闺秀,只要大哥你一句话的事!我那个钱是不是就可以?
房间里的女人脸色异常苍白,仿佛没听到似的,摸了摸小孩稚嫩的脸颊,她问要跟妈妈走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温柔的问问题。小孩仿佛燃气希望般欣喜的点点头,却看见女人手捂住嘴无声的哭了。
女人哽咽着说:“乖,去睡觉。”随后便看见女人转身消失在夜色里,他不敢追出去,因为门外有父亲,看着母亲的身影慢慢消失。他惊慌起来,压低步子追了几步,又懂事的停住了,在黑暗中看了母亲人生中的最后一眼。
她穿着和平时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麻木的表情,在夜里离开了家。
女人生前没有对孩子很好,她要自己的孩子明白出生在什么家庭里,而他的父亲打妈妈也从不避讳,甚至上头之后对小孩也会拳打脚踢,所以在女人离开的那晚小孩大抵猜到了,母亲可能不会回来了,但他没想到是以死亡的方式。
他认为母亲终于解脱了,或许他应该大哭一场,而不是为母亲极端的解脱感到开心。
至于后来他该如何消化这个变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在母亲的心里他连遗物都算不上吧。
女人死了,放高利贷的老板觉得晦气让男人赶紧还钱,连带巨额利息。男人也没有想到自己温顺的妻子居然敢忤逆他,他不可能还得起钱,更不可能养得起遗留下来的小孩。所幸这点小孩早就明白,身形瘦小的他躲在暗窗里,目睹了放高利贷的人因为找不到父亲带人把家里彻底砸了一遍。他也没让父亲找到,他相信要是被找到父亲一定会将他卖掉来填一点烂账。
随后几天那群人依旧时不时光顾这个破败的家,男人踩点归家在家里面翻翻找找,又走得匆忙,他翻出了很多父亲的东西,大概对父亲曾经做过的事情有了了解,多了解一些就使他作呕万分。
他以父亲的名义拜托街上一个识字的流浪汉写了一封举报信,拿到复印店打印了一份工整的宋体信笺投到了公安局,上面附属了高利贷团伙的暂时窝点和通讯IP。那群家伙不止私放高利贷这一项勾当,其实是一群组织规模不大不小的□□,也走私过毒品人体奴役之类的,以前父亲也在这个组织谋过利,那些人说好听点算是他前同事。
他真正的目的不是妄图搞垮那个组织,他的目的只有自己父亲,那群人找不到男人,但并没有放弃蹲点他,这说明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里他的父亲扮演得乐此不疲。那他的这份礼物—一封来自一个看起来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写下的检举信,在那些□□份子眼里又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呢?被警察找到后又怎样,组织运行到今天难道还能凭一封检举信一锅端了不成。于他们而言无非就是不痛不痒的小手段,大不了就是被警告蹲几天局子,再者组织活动范围会进入警方的监视罢了。
但却是混他们道上最忌讳的下作手段,是一种挑衅,他们只会认为是男人狗急跳墙打算和他们鱼死网破罢了。而他的父亲,那个百口莫辩的男人就好像真的消失了一样,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小孩再回到狭小的房子里只有满地狼藉和淡淡的用水擦过的血迹,之后房子被一群陌生的人收缴拆迁成了别人的家。他终于和母亲一样得到了解脱,他在心里想倘若还能见到父亲,他会亲口问他是否喜欢为他准备的谢礼。
后来的日子,小孩和街口那个老乞丐做起了邻居,就是当初替他写了信的流浪汉,这个写字很漂亮的流浪汉分了小孩一半遮雨挡风的屋檐。
“孩子。”是靠在另一面墙壁上的老乞丐,他布满油垢的袖子里伸出一只白而黝黑的手来,手朝着他的方向掂了掂,老乞丐手心好像有东西。“给你吃颗糖。”在他弯曲摊开的掌心果然有一颗包装精致的小玩意,老乞丐整个人都脏兮兮的,小孩有些无动于衷的盯着他手里那个干干净净的东西,根本不像是能从他兜里面拿出来。
见小孩尚在怀疑,老乞丐黝黑褶皱的脸上笑容止住,胡子拉碴的嘴角随着手上的动作啧啧了两声,发出一个奇怪的音:“你这小孩,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要我可自己吃了?”说罢还假意做收回的动作,小孩有些心动,多看了两眼,就见老乞丐手掌用力一抛,糖果随着他的力道抛出一道弧线扔了过来,落在小孩弯起的双腿上。小孩羞涩的拿起来捏了捏,包装纸包着糖块,看着鼓鼓的。
老乞丐挪到小孩旁边坐了下来,坐稳时他舒缓般的吐出一口浊气,淡淡的说:“明天我要走了。”说罢他抬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再轻轻拍了拍。
小孩换了姿势,蜷缩着,将脑袋埋在双膝,偏头又将目光移到老乞丐苍桑铜黄色的侧脸上,他浑浊的眼睛上稀疏的睫毛眨了眨。
察觉到小孩在看他,老乞丐转过头,嘴角咧得很大,又跟平时一样的姿态。他眯眼揉搓着小孩的头发,仿佛刚才的落魄转瞬即逝。
于是老乞丐催促道:“吃完了吗,把糖纸给我来。”小孩听罢赶忙把糖打开,将糖果往嘴里一塞,随后又将糖纸递了回去。老乞丐哈哈一笑,接过糖纸后,拿在手里左右上下对折,糖纸在他手里一阵折腾,发出咔咔的脆响。
昏黄的路灯惨淡的亮起来,老乞丐笑着递过来一只纸蝴蝶,小孩两眼放光的接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实在不知道这居然能折出来一只蝴蝶,太神奇了。
老乞丐嘴角上撇,拉得老高,拍了拍手上的糖霜,鼻孔里喷出一股冬天带有的热气,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小孩望着蝴蝶,重重的点了两下头。
第二天。老乞丐靠着的那面墙只剩下摩擦过很多次有光泽的,满是泥垢的墙面了。小孩唯一的邻居也离开了,他很讨厌离开这个词,却又总是听见。或许要离开的人会想起多问他一句,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他大抵就不会那么讨厌别人离开了。
老乞丐走后,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仿佛就只有他一个小乞丐了,小孩没有待很久便也离开了。
因为年龄太小了,没东西吃的小孩饿得更加瘦小。虽然有时候会遇到好心人给他买点东西吃,但更多时候他始终一个人流浪着。他不会在一处地方呆很久,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一颗脆弱又不值一提的自尊心;另外便是他固执的不想被所谓帮助他的警察和慈善机构仔细调查他的身份,知道他有一个怎样的父亲,或许会跟母亲以前一样去承担所谓亲眷就该为其负责和承担的欠款;以及承认那让他作呕的血缘关系;再或者让一个正常家庭来接纳和评判他这么一个问题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