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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剑刃 ...

  •   血滴飞溅在方多病苍白的脸上,他的唇上慢慢泛起一些血色。手上沾满了温热而黏稠的血液,他颤抖着几乎快抓不住滑腻的剑柄,不敢动、不敢松手、也不敢拔,眼泪簌簌滚落。他哑着声,“李莲花,你骗我。”

      李莲花胸口起伏着,看到他流泪,满心疼痛与苦涩之余,竟也有一些不足为道的畅意。

      “李莲花,你为什么明明知道,还一直骗我?”

      “我没有想骗你。”李莲花目光灼灼却柔情,一开口,嘴角涌出殷红的血。

      李代桃僵……好一个李代桃僵。

      “你怕我下不去手杀你?你怎么这么狠心……”方多病红着眼眶,眼珠子也在微微震颤,眼泪还在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坠落。他呼吸困难,无知无觉数日的胸口被一股巨力揉搓、打碎、死死揪住,此刻竟然漫上恨意,“还是……你怕我自戕?”

      李莲花眼眶渐渐发红,柔情蜜意化作直勾勾的凌厉,“你敢?”

      “你不要逼我。”方多病咬着牙,握紧了剑柄,欲拔之时手却抖得更厉害,几乎要崩溃,“你不要逼我……”

      那柄剑就那么横在他们之间,此刻虽然还在流血,但并不剧烈,而一旦拔出,就是血溅当场。他们位于山脚林间,周遭只有一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狐狸精。方多病体内修罗草未解,运转不了内力,哭到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我没有想逼你。”李莲花轻声说。他的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好像通通失灵了,他只能笨拙而苍白地说,“我真的没有想逼你。”

      “李……莲花……”方多病上气不接下气,缺氧头晕起来,他咬着唇闭上眼调节了一下呼吸,“你……先不要动。”

      方多病叼着剑,撕下一块衣角叠起来,抓过李莲花的手垫在他的掌心,拉着他的手抵住了剑,翻过栏杆跃下二楼,久而不用的身体笨重地打了个趔趄,在地上撑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进楼,将抽屉拉得哐哐响,在最底下的一个找到了信号弹,冲出门外拉了抽绳。

      李莲花看到一束光呼哧冲上云霄,噼啪炸开一片金光。他脸上映着光,眼睛半阖,看到方多病上来,眼前彻底黑了。方多病滑跪过去,在床头上撞了一下,托住歪倒的李莲花,扶住了剑刃。

      他们本就在天机山下,燃放信号弹后不到一刻,就有人御着轻功落在莲花楼。何晓凤甩下天机山庄的精锐先行一步,还没来得及惊喜先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方”和“李”两个字都想同时挤出来,在她嘴里打着架,“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姨,晚些我再跟你解释!”方多病没比何晓凤好多少,“快叫大夫!”

      “哦!”何晓凤知道刻不容缓,没多问转身就飞走了。

      不远处响起纷纷扬扬的脚步声,何晓惠已带人赶至,她路上碰到慌慌张张的何晓凤,那丫头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急急忙忙说方小宝要找大夫。她心急如焚,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还没看到人就听到二楼传来一个哽咽的声音,微弱地挤出个委屈的“娘”。

      “小宝!”何晓惠跃上二楼,乍一眼也愣住了,方多病抱着胸中一剑的李莲花,两人都浑身是血,剑光闪闪,分明是尔雅。她本欲激动得揽住宝贝儿子,这下不敢轻易上手了,李莲花已然昏死,而方多病显然神情惊惶已过麻木到脸色惨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娘,我晚些再和你解释。”方多病极其疲累地低声说。

      何晓惠也知道他现下无心解释,甩着袖子在他跟前来回转了几圈,命人去多叫几个大夫,从天机山庄的宝库中拿珍稀药材,“将太岁大还丹拿来。”

      方多病闻声终于抬了一下眼。他们本次前来天机山,李莲花托辞的便是窃太岁大还丹续命。观音垂泪是假的,太岁大还丹也根本没有续命之能,他本就是在以命相搏……怀里的身体还温热着,方多病抱紧了些,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唯恐这体温消散。

      李莲花不便挪动位置,一群大夫便在莲花楼二楼围成一圈商讨救治之术,准备好止血布条、金疮药和太岁大还丹,将李莲花的衣服剪开后便需拔剑施展,但此性命攸关之事无人敢上前。大夫们唯唯诺诺嗫嚅着,谁还不知道这莲花楼楼主就是剑神李相夷,有任何闪失八条命都不够赔的。方多病不忍看也未曾走开,拨开床边的人,伸手去握剑柄,何晓惠伸手挡了一下,“我来吧。”

      “嗯。”方多病往旁边让了一步,他手抖得厉害,怕是不能保证不会误伤李莲花。

      何晓惠点了他几个穴位,一手按住他胸口止血的巾帕,一手利落地拔了剑,白色的帕子瞬间浸满血,待血稍稍止住,才令大夫接手按住。

      “放心吧,小宝,最厉害的大夫都在这里,李莲花不会有事的。”何晓凤拍拍他。

      “不用担心,小宝。”何晓惠见他面无血色也安慰道,“太岁大还丹可是多少人眼红的神药,保管李先生几个月内就能恢复如初。”

      “嗯。”方多病勉强笑了一下。

      何晓惠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探手把住他的脉搏,面色不善,忽然一记手刀将人劈晕了。

      “姐姐?!”何晓凤瞪大眼睛。

      “小宝怕是受了惊吓,心脉错乱。”何晓惠揽住方多病,“眼下也不用他操心,省得他绷着提心吊胆。”

      “也是。”何晓凤点点头,“小宝怎么会伤了李莲花呢?可小宝明明看着也很伤心……”

      “等小宝缓缓再说吧。”何晓惠抱起方多病安置到一楼的床上。

      何晓凤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个所以然总觉得抓心挠肺。难不成是李莲花负了我家方小宝?!方小宝爱而不得遂……

      李莲花身上的剑伤极其凶险,只偏离了心脏几分,事后处置妥当没有二次伤害,这个过程中但凡出现一点差池结果都是生与死的天差地别。处理好李莲花的伤口,已过一夜,天边泛起鱼肚白。何晓惠酬谢了诸位大夫,留下古大夫为方多病诊脉,大夫拈着胡须把了又把,贴近听了听心音,“令郎脉象迟缓,虽有异样但似乎并无大碍……许是受惊了,将养些时日应当可以恢复。”

      “多谢古大夫。”何晓惠送他出门。

      昨夜一群人焦头烂额时,被脚边突然钻进来的黄狗吓得够呛,好歹没出什么岔子,两个主人都已没有精力再照顾她,何晓凤将她送回天机山庄照养了。居留莲花楼中虽有诸多不便,但李莲花经不住路途颠簸,方多病恐怕也不愿离开他半步,她差人回去收拾了些药品、床褥,知会师傅备些菜肴送下来,留了几个家仆侍女打扫二楼的血迹并照看一二。二楼四面漏风,她担心李莲花身体虚弱吹不得风,和家仆侍女一块小心翼翼地连床板一块抬了下来,安置到主卧。两个病号挨着,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方多病是被小姨中气十足的声音吵醒的:“不是我带她来的,是她非要跟着我下来!好嘛,我看她怪可怜的就带着一块过来喽。”

      “小点声。”

      “我说话很大声吗?”何晓凤拔高音量,“那不正好!把方小宝喊起来吃药了!”

      方多病睁开眼,近在咫尺的是李莲花逶迤在枕边的头发、藕白的肩头和染血的绷带,他的衣服昨夜为了方便大夫们救治已经剪了。狐狸精在床边拱着脑袋。

      “你醒啦方……”何晓凤惊喜道,看到方多病伸手贴到李莲花脖颈上声音弱了下来,眼睛瞟去看何晓惠,咳了一声。

      有脉搏……方多病松了口气,坐了起来,把被他动作带过来的被子掖回去。

      何晓惠板着脸让他出来,“小宝,李先生既已无碍,你需得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方多病爬下床,耷拉着脑袋跟在何晓惠身后,三人在四方的小木桌前坐下。

      “说吧。”何晓惠颔首,方多病支吾着正要开口,她打断,“别给我编。”

      “娘……”

      “这时候知道叫我娘了?这几个月干嘛去了?”何晓惠屈指叩击桌面,“你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你吗?”

      何晓凤被这来势汹汹的气势吓得不敢说话,只好祈求方小宝自求多福了。

      “对不起,娘。”方多病垂下眼睛,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眼泪。他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敢说自己已经死了几个月了。

      气氛胶着,何晓凤只好干笑着打哈哈:“是啊小宝,莲花楼失窃以来我都追到金鸳盟去了,你再不回来,天机山庄都要杀上去了。”

      方多病更不敢说话了。他确实是瞒过天机山庄和金鸳盟为伍去找忘川花了,而且莲花楼失窃这一手笔跟李莲花应该也脱不了干系……

      何晓惠毕竟是老江湖,“你跟金鸳盟是怎么回事?”

      先前单孤刀御咸日辇攻打天机山庄,笛飞声与之沆瀣一气,而后却又倒戈一同攻上祝融殿,此人立场并不分明,小宝何时与他走得这么近了?东海一战李莲花托人送来绝笔信,而后了无踪迹,江湖尽知二人在四处寻找李莲花。

      “你跟金鸳盟一同去找李莲花,并且还解了他身上的毒,自己受伤了不敢回家,”何晓惠慢条斯理地逼问,“是不是?”

      她看方多病垂头抿嘴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了个正着,叹了口气,“方小宝,在你初入江湖时娘是给你设过诸多阻碍没错,但娘知晓你的决心后何曾阻拦过你?只有两条,第一,保护好自己;第二,不许欺骗家人。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解决,娘从不怪你。”

      “娘,我中了蛊术。”方多病慢吞吞地说,见二人都大惊失色,“不过已无大碍!就是偶尔会失了神志误伤他人……还没找到彻底之法解蛊。”

      “你失了神志之后还会功力大增吗?”何晓凤问,“连李相夷也打不过你?”

      “他……他心有顾忌才畏手畏脚。”方多病说。

      “那你还是跟我们先回天机山庄吧,你在这李莲花多危险,还有这么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何晓凤指了指周围的家仆侍女。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李莲花一个人……”他讲到一半泄气了,搞不好他真的又失了神志,李莲花现在哪有抵抗之力。

      “让狐狸精在这陪着李莲花。”何晓凤说,狐狸精正趴在床边,听见喊她名字抬起脑袋。

      “天机山庄不是更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小姨你把展大哥借我,有他看着我不会有问题的。”方多病说。

      “你经脉已被封,恐怕李莲花只是对你确实没设防。”何晓惠说。

      “是啊小宝,你这回捅大篓子了,你可得好好照顾李莲花。”何晓凤说,“不行,你还是跟我们回天机山庄吧,我担心李神医。”

      “李莲花在这我不回去。”

      “方小宝,你给人当小媳妇呢!”

      “行了,就把展护卫调过来。每天晨昏再请大夫来看看,白天也需留人照看,但此处没有空房供人休息,入夜还得回庄上或镇上客栈,投宿费都算在俸禄里。晓凤你安排一下。”何晓惠拍板,“你个小病猫能发多大威,还不是李莲花让着你。你们俩都不许踏出莲花楼一步,给我好好养着。”

      庄里送来了菜肴,还有狐狸精的一份。方多病太久没进食,吃了几口就胃部胀痛,只说是没胃口。两人昨日守了一夜都没怎么睡,吃完午饭便回去休息了。

      侍女熬好了药端过来,方多病坐在床边。李莲花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发红。方多病沾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和裸露在外的皮肤,叠好压到额头上降温,重新拿过碗给他喂药,药汁沿着他的嘴角流出来。他擦干净,唤道:“李莲花,李莲花。”

      李莲花烧得全无意识,没有反应。方多病怕伤口破裂,不敢贸然扶起他,只好给他沾了沾唇,不停地换帕子。

      傍晚大夫来诊脉说并无大碍,这类伤只能换药,慢慢养着,等到人醒了方可服药加快痊愈。身体健壮的人好得快一些,虚弱的就慢一点。只是人若是一直高热脱水不能缓解,将有性命之忧。方多病料想除此之外他们应该也诊不出什么了,待家仆侍女们纷纷退下后写了封信放了信鸽。信鸽中道就被人截了,笛飞声踏树而来,指尖夹着信笺,“找我何事?”

      “阿飞,你怎么这么快!”方多病惊愕道。

      “你昨夜不是便燃了信号弹了么。”笛飞声打量了他一下,“你怎么还是这个活死人的样子。”

      “你知道李莲花做了什么?”

      “本尊只答应他不插手其中。他还欠我两件事,可不能死。”笛飞声径自入楼,看到床上昏迷的李莲花,荒谬失笑,“两个都成活死人了,有趣。”

      “阿飞!”方多病追着他进楼,“你中了那么多南胤秘法,你对蛊术可有了解?”

      笛飞声冷冷地瞥他一眼。

      “呃,”方多病改口,“那你帮我把药魔带过来,我问他。”

      “本尊凭什么帮你?”

      “我让李莲花再欠你一次。”

      “你?”笛飞声微眯着眼。

      “阿飞,你就帮我把药魔带过来吧。”方多病说,“你还想不想讨债嘛!”

      “烦。”笛飞声啧声,掠了出去。

      方多病换个水的当儿,他就拎着一人后领回来了。方多病大致讲了他知道的前因后果,药魔皱眉听完,“老夫只对制毒有研究,不过若干前年寻访苗疆一带也略有所耳闻。这个蛊听着像同心蛊。”

      “同心蛊?”

      “对,正是情蛊的一种。”药魔没留意方多病已然发愣,自顾自地往下讲,“这蛊一般是苗疆姑娘下给自己的情郎的,二人互表真心后以此蛊结契,同生共死。也有姑娘为了防止情郎移情别恋偷偷下此蛊。不过听方少侠的描述,倒不完全像此蛊。你们二人应当是此强彼弱的关系,李门主才会以自伤的方式为方少侠谋生气。”

      “有没有办法可以解此蛊呢?”

      “方少侠真要解蛊?”药魔问,“方少侠的性命现在靠同心蛊维系,老夫不敢担保解蛊后方少侠能否性命无虞,对李门主有何损害亦不知,不过老夫也不知道此蛊的解法就是了。”

      “可我也不能靠折李莲花的寿命活着。”方多病说。

      “若是方少侠有此顾虑……”药魔思索一番,“方少侠应该听闻过玉女桥,或者合欢派的双修之法吧?”

      “也不能用这些旁门左道。”方多病斩钉截铁。

      “老夫并非唆使少侠用这些方法。”药魔说,“像合欢派的双修之法,就是能促进双方修为增长而无损其中一方。李门主既能琢磨出令方少侠起死回生的蛊术,说不定能从此获得一些启发改进这个蛊术呢?”

      “你先让我看看,我琢磨琢磨。”方多病心想,让李莲花自己一个人捣腾他不放心!

      “老夫药庐处还有一些相关的文献,待老夫回去后整理整理送来。”

      “劳烦药魔前辈。”方多病突然想起提醒道,“药魔前辈送来时可千万别让天机山庄的人发现了!”

      “我让无颜送来。”笛飞声抱手倚在门框上。

      “阿飞!你真好!”

      笛飞声哼了一声,拎过向方多病抱拳颔首的药魔,消失在夜色中。

      屋顶上悠悠传来叶哨吹的小曲,方多病冲天花板喊道:“展大哥,你可不要乱说啊。”

      李莲花仍高热未退,嘴唇都已经烧干起皮了,先前受伤的左手搭在身上。

      此强彼弱……以自伤的方式谋生气……

      方多病捏了捏他的指节,是挺谋生气的,他确实很生气,气得不得了,直接把人气活了。

      明明知道我不忍你伤,却还是行这般残忍之事。

      他又想起他昏迷之前笨拙重复的话,被划得血淋淋的心口好像又能盛下所有爱恨了。方多病点了点他泛白的唇,还有些喇手。他拿过床头的水杯,含了一口,俯身渡给李莲花。

      这下好了,我们休戚与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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