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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衣锦暗行 ...


  •   队伍在破晓前抵达锡尔瓦时,铅灰色的天空正开始溶解,露出云层下的冷蓝。

      这座贸易城邦匍匐在峡谷出口,高耸的合金城墙与粗粝岩壁混杂交错。街道稍显拥挤,空气里飘着煤灰、熔炉铁水与遥远排污口的酸腐气,两旁建筑也高大规整许多,挂着各色招牌和家族纹章的旗帜。雪狼族的队伍拖拽着满载皮毛与虫甲的大车,在瓦西里提前安排好的区域停下,准备与预约好的大商会进行交割。

      瑟烈斯正帮着赛纶和另一个战士将一捆沉重的、鞣制好的雪鹿皮从车上卸下。粗糙的皮毛蹭过他裸露的小臂,留下浅红的印子,汗水混合着皮革与尘土的气息。他动作利落,仿佛本就该在此处劳作。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与周围沉重劳作格格不入的脚步声靠近。

      瑟烈斯刚将箱子落地,直起身,一片暗红缀金的衣角便晃进了他低垂的视线。

      他抬起眼。

      迦莱站在他面前,几乎换了一个人。那身标志性的、便于行动的旧猎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颇为正式的礼装。上衣是墨绿色的天鹅绒,立领紧贴脖颈,袖口与对襟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藤蔓纹样,外罩一件同色系但稍浅的修身长袍,袍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连那头总是有些凌乱的红发,似乎都仔细打理过,在微亮的天光下泛着柔顺的光泽。

      他展开手臂转了小半个圈,衣袍旋开一个优雅的弧度。然后停下,金绿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瑟烈斯。

      “怎么样?”他语气里满是雀跃,“刚在马车里换的,好不好看?”

      瑟烈斯冰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他这一身光华流转的装扮,从银扣到靴尖,最后落回迦莱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示意迦莱看自己身上和手里那捆雪鹿皮,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觉得呢?

      迦莱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非但不恼,反而噗嗤笑出了声,摆摆手:“知道知道,你忙着体验生活嘛。” 他收敛了些笑容,稍微正色道,“我和瓦西里现在得去城主府了,代表阿赫特进行正式拜会。” 他指了指自己这身行头,“总不能穿得跟逃难似的去见城主女士,是吧?”

      旁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是瓦西里。这位阿赫特的副指挥官也换了身更整洁的镶钉皮甲,斗篷浆洗得挺括。他走到近前,先对迦莱那身过于招摇的行头皱了皱眉,然后转向瑟烈斯,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

      这时,已经佩戴齐整的瓦西里也走了过来。他对瑟烈斯点了点头,语气公事公办:“商队营地已按计划在城南旧货场区划定了。你们完成交易后,可自行回营地休整。如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瑟烈斯和旁边的雪狼族人,“如果另有安排,夜间不归营,请务必告知留守的卫兵队长。”

      这是既给予了自由度,也明确了责任。

      迦莱接过话头,对瑟烈斯眨了眨眼:“我们尽量早点赶回来。要是被那位城主女士留下吃饭……”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那就不好说了。”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等着我。你清单上那些‘特别’的东西,得我陪你去才稳妥。”

      瑟烈斯将手中的皮捆稳稳放在指定货堆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对迦莱简单应道:“嗯。”

      “那就晚上见啦!”迦莱潇洒地挥挥手,转身与瓦西里并肩,朝着锡尔瓦那高耸城门的方向走去。

      瑟烈斯收回目光,他转向货堆,自然地接过兀勒递来的另一捆兽皮,扛上肩头,融入雪狼族战士搬运货物的行列中。

      ——————————————————————————

      半天的集市喧嚣渐渐平息,商队开始陆续返回城外的临时营地。瑟烈斯沉默地跟在梵䍩和赛纶身后,高大的雪狼族战士们扛着捆扎整齐的货物,穿过霜蚀隘口喧闹的街市。

      雪狼族在这一带显然颇具名声。他们平均超过一米九的身躯、健硕的体格,以及标志性的狼尾辫和纹身,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沿途不断有商贩和路人投来目光,那眼神里混杂着敬畏、好奇,还有几分警惕。

      而在这些目光中,总会有几道探究的视线落在队伍里的生面孔——瑟烈斯身上。他过于冷白的肤色、一丝不苟的举止,以及那双异于常人的银色眼眸,即便穿着雪狼族的服饰,也难掩其格格不入的气质。

      在一次交接货物的间隙,赛纶借着清点货单的动作,不动声色地靠近瑟烈斯:

      "尽量别开口。" 他压低声音提醒,"你的口音与我们相差太远。"

      瑟烈斯闻言,只是轻轻颔首,表示明白。他原本也无意交谈,此刻更乐得沉默,将自己彻底融入一个沉默的随从"角色。

      他沉默地走在嘈杂的街巷间,目光掠过两旁参差的建筑。多年严苛的军旅生涯养成的本能,让他习惯性地开始评估这座陌生的城镇。

      建筑多用本地开采的灰黑色岩石垒砌,方正敦实,少有装饰,屋顶倾斜角度很大,显然是为应对沉重的积雪。许多房屋的外墙被岁月和寒风磨蚀出粗糙的质感,接缝处填补着深浅不一的材料,诉说着反复修葺的历史。

      但穿行其间的人流却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繁杂——裹着各色毛皮的部落民、身着统一但制式混杂的私人护卫、行色匆匆的商人、眼神机警的流浪者,还有那些装束明显带有南方或其他遥远地域痕迹的过客。

      他曾在帝国军校的辅助教材里,见过关于这类三不管地带“商贸城镇”的案例描述。它们通常位于几方势力范围的夹缝或交通节点,依靠微妙的平衡和实际的利益交换维持存在,法律让位于当地行会的规矩。如今亲眼所见,比那些干瘪的文字要生动,也更……混乱。

      路过一处相对开阔的小广场时,他看到几个穿着半旧皮质镶钉外套、腰间佩着砍刀的人聚在一栋挂着生锈盾牌标志的建筑门前。那不像帝国的正规军,也不似阿赫特城卫队般齐整,更像是本地雇佣的守卫。

      门前粗糙的木板上,钉着几张新旧不一的羊皮纸。瑟烈斯放缓脚步,目光快速掠过。那是悬赏与委托公告。字迹各异,有些还按着鲜红或乌黑的手印。内容五花八门:寻找在暴风雪中走失的商队成员,高价收购特定部位完好的冰原狼或咆兽皮毛,征集有经验的向导探索东北方向的某处裂谷……还有几份,明确提到了清剿在某某林场边缘滋扰的虫子,并标注了不同虫族单位的单价。

      他的视线在那几条关于虫族的委托上多停留了一会。看来,这片看似被冰雪覆盖的土地,同样未能摆脱那些甲壳生物的侵扰。

      而且,从价码看,清剿特定虫族单位的报酬相当不菲。若是按这种市价折算,光是他们前些日子在黑松林端掉的那个二级虫巢……恐怕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但是。高昂的报酬也意味着高风险,以及——更贪婪的窥视者。闻讯而来、试图抢夺战利品的佣兵团伙,或是熟悉地形、善于伏击的本地猎人。就像梵䍩他们当初做的那样。

      “看什么呢?”粗犷的声音几乎贴着耳侧响起。

      想什么来什么。梵䍩不知何时折返回来,顺着瑟烈斯刚才的目光也扫了一眼那块委托板,“赶紧的,别磨蹭。”

      瑟烈斯平静地收回目光,依言转身,跟上已经重新开始移动、负责搬运部分交易物资的雪狼族队伍。他依旧保持着那种融入背景的沉默姿态。

      梵䍩走在他旁边,侧眼瞥着他这副一声不吭的样子,碧绿的眸子眯了眯。

      “怎么,”他放慢脚步,与瑟烈斯并行,语调拖长,“看见那些价码,心动了?也是,你们那点军饷,怕是连好点的马料都买不起吧?”

      瑟烈斯望着营地上空逐渐明亮的天光。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沉默着。

      他们走到堆放货物的马车边,开始将扛着的东西码放上去。梵䍩一边利落地卸下肩上的皮捆,一边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炫耀:“也是,你们缺钱缺粮,什么都缺。不像我们,”他用拇指点了点身后几个正扛着货箱的族人,“打猎、交易、偶尔也接点这种武装委托,都是好手。”

      “就因为这个,”他嗤笑一声,“还被城里一些不长眼的家伙骚扰过,想花钱包我们整个部落当打手,做梦。”

      瑟烈斯依旧沉默地搬运货物,似乎对他的这些见闻无动于衷。

      但梵䍩显然不打算就此打住。这家伙像是非要从他这儿撬出点反应,话锋又一转:“迦莱那小子,好像也私下接过这类委托。”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他路子野,胆子也大,有些别人不敢碰的委托,他倒敢去插一脚。”

      这一次,瑟烈斯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偏过头,冰灰色的眼眸终于看向了梵䍩。

      梵䍩嘴角咧开一点得逞般的弧度:“喂,话说回来,你俩到底是怎么搅和到一块儿的?迦莱那家伙,跟你这个……”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瑟烈斯,“虽然那家伙没个正经,可也不是什么人都往身边带的。”

      瑟烈斯码放箱子的动作停滞了。片刻的停顿后,他直起身,银色的眼眸迎上梵䍩探究的目光:

      “他帮过我。”他给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事实,也是部分真相,“在虫巢附近。”

      对话就此截断,像冰层骤然合拢。瑟烈斯不再理会梵䍩,转身继续将剩余的货物归位。直到最后一个箱子稳稳垒上垛顶,他才停下,走到一旁堆放个人物品的角落。

      他半跪下,动作利落地清点——几卷备用绷带、能量胶、水囊、以及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最后,他抽出那件厚实的深灰色斗篷,抖开,搭在臂弯。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转向一直抱臂旁观的梵䍩: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流影影绰绰的轮廓,“我就独自行动了。”

      梵䍩眯起了眼。“独自行动?”

      “独自行动?就凭你?”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瑟烈斯面前,“不是我小看你,长官。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不是街边的杂货。没熟人带路,你连真正的卖家都摸不到门。”

      “既然迦莱那小子把你搁在我这,”他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瑟烈斯那身粗犷的雪狼族伪装,露出一个勉为其难的表情,“那等忙完后,我陪你走一趟,怎么样?”

      瑟烈斯没有半分犹豫:“不必。”

      梵䍩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终于被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撬开一丝裂痕,气极反笑。他非但没让开,反而向前踏了半步,彻底挡住了去路。

      “既然迦莱把你塞过来,”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你就别想在我的地头出事。所以,”他忽然扯出个锋利的笑,“要么等我办完事陪你去,要么——”

      话音未落,瑟烈斯突然按住腰间剑柄。视线锐利地越过梵䍩的肩膀,看向他身后。

      梵䍩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立刻回头。

      只见几个穿着统一深色皮甲、腰间佩着制式短刀的护卫,簇拥着一个裹着昂贵裘皮、笑容过分殷勤的中年男人,正穿过杂乱的营地向他们走来。那商人模样的男人远远看见梵䍩,眼睛便亮了,脚下步伐加快,

      瑟烈斯敏锐地注意到,周围的雪狼族战士们,包括赛纶在内,看到这群人后,脸上都露出了一种混合着厌烦和“怎么又来了”的无奈表情。有人干脆别过脸,继续手头的活计。

      “巴罗先生。”梵䍩回应得有些冷淡,甚至省略了寒暄。

      那位名叫巴罗的管事仿佛没看见他的冷淡,依旧笑容可掬:“上次我们老爷提的那件事,不知少主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给出的条件——马匹、粮食、上等的武器——绝对是北境独一份的优厚。”

      梵䍩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阿妲不会同意的。”他用了雪狼族的古语词汇。

      巴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少主,话别说得这么满。雪狼族的勇士骁勇善战,窝在荒野狩猎未免太屈才了。为我们老爷效力,金钱、地位、舒适的住所,哪一样不比风餐露宿强?”

      “阿妲说了,雪狼族的爪子,只为守护自己的族人和狩猎而锋利。”梵䍩重复着那位“阿妲”的决定,语气强硬,“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请回吧。”

      巴罗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变成虚伪的热络,目光狡猾地一转,扫向梵䍩身后那些正在忙碌或休息的战士,提高了些音量,试图唤起共鸣:“各位勇武的战士,请再想想!有了固定的庇护和补给,不比在这苦寒之地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地强?这难道不是为整个部族谋福祉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离梵䍩最近的瑟烈斯身上,仿佛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语气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套近乎与怂恿:“是吧,这位兄弟?你说说,更好的日子,谁不想要呢?”

      瑟烈斯沉默着,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抬起手,指尖指向自己的喉咙,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巴罗一愣:“……?”

      “噗——”旁边的梵䍩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窃笑,随即立刻用更大的嗓门掩盖过去:“他?他是个哑巴!”

      “是我从北边荒原捡回来的,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嗓子,说不了话!”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了拍瑟烈斯的后背,力道大得能让普通人踉跄,“就是连问个路都得比划,更别说跟你谈什么‘更好的日子’了!是吧,哑巴兄弟?”

      他最后那句“是吧”是对着瑟烈斯问的,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快配合我”的威胁光芒。

      瑟烈斯在梵䍩的重击下面不改色,他迎着巴罗将信将疑的目光,再次沉默地点了点头,确认了梵䍩这番漏洞百出的说辞。

      巴罗仍不死心,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真是可惜,这么高大的战士,若是能开口,想必声音也很有气势……”

      梵䍩翻了个白眼,直接拽过瑟烈斯的胳膊:“走了,哑巴兄弟,再不走天黑了。”

      ——————————————————————

      一行人回到城外的临时营地时,天色已近黄昏。篝火被点燃,驱散着北境的寒意,雪狼族的战士们围着火堆坐下,开始传递酒囊和烤热的肉干,气氛放松下来。

      瑟烈斯在火堆旁坐下,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清冷的声音在噼啪的火响中显得格外清晰:

      瑟烈斯在火堆旁坐下,忽然低声开口,像是确认般念出那个词:“阿妲?”

      正仰头灌酒的梵䍩闻言,放下酒囊,抹了把嘴:“啊?哦,你说那个啊。”他看向一旁的赛纶,“用他们的通用语该怎么说来着?”

      赛纶拨弄着篝火,平静地解释:“那是我们部族的首领,喀尔玛。‘阿妲’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姐姐’的意思。”

      瑟烈斯银色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他看着梵䍩那副狂放不羁、如同孤狼般的模样,确实很难立刻将他与“拥有姐姐”这个身份联系起来。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记忆中那道模糊的身影。他微微垂眸,将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压了下去,再次陷入了惯常的沉默。

      周围的雪狼族战士对此似乎早已习惯,各自喝酒谈笑,并没人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哑巴同伴此刻的安静有何不妥。

      梵䍩拿起另一只皮质酒囊,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突然将它朝瑟烈斯抛了过去:“喏,接着!今天辛苦,请你喝酒。”

      瑟烈斯抬手稳稳接住酒囊,却没有打开,只是平静地将其放在身旁的地上:“我不喝酒。”

      梵䍩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大声嘲笑或反驳。他沉默了下来,碧绿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幽幽地看着瑟烈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真地说道:“我真是有点可怜你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也不像完全的讽刺。他说完便移开了视线,转过头,朝火堆另一侧几个正在休息的阿赫特卫队士兵扬声问道:“忙完了没?迦莱那小子呢?什么时候回来?”

      被他问话的士兵愣了一下,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才有些迟疑地开口:“迦莱和瓦西里领队他们……恐怕一时回不来。”

      他顿了顿,在梵䍩逐渐皱起的眉头下补充道:“我们刚才接到消息,他们被城主的人请去府邸了……说是,要设宴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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