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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下楼时没看见陈游,叶若走到玄关,准备换鞋出门时,却愣住了,他那双沾满泥污的鞋,此刻被刷洗得干干净净,鞋尖整齐地朝外摆放着。这个细微的举动,莫名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和一种恍惚的归属感。

      他穿上干净的鞋,回头望了一眼寂静的屋内,依然没看到陈游的身影,这才出门向平坝走去。

      今天的平坝和昨日并无不同,几位老人依旧围坐在一起,慢悠悠地打着长牌,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滞不前。

      “嗨,叶若!”徐洋热情地招呼道。

      “嗨,给我也来一杯咖啡吧。”叶若走过去。

      “好嘞!”徐洋笑着应道,开始熟练地操作起来。

      叶若走到桑超旁边,在他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下。桑超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咖啡,明明听到了动静,却依旧望着远方,没有转头。

      叶若今年才二十六岁,桑超比他大四岁,可很多时候,桑超的行为举止却显得比叶若更不成熟,有些懒散,更不懂得如何体贴照顾别人。叶若在家也是被父母兄姐宠爱着长大的,但他并不娇气,甚至比实际年龄显得更沉稳些。

      “对不起。”桑超闷闷的声音突然传来,他依旧没有转头。

      “什么?”叶若看向他线条紧绷的侧脸。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桑超终于转过头,眼神里带着懊恼,“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像鬼迷心窍一样,就……就口不择言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我只是心里难受,真的。叶若,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我们也不是只谈什么柏拉图式的恋爱。你……你能不能试着想想我?想想我们的过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带着脆弱和恳求的道歉,叶若一时语塞。他总不能直接说,失忆之后,连带着对桑超的感情也仿佛被清零了吧?那样的话,未免太过残忍。他看着桑超眼中罕见的恳切,心中一片混乱。

      桑超见叶若沉默不语,他放下咖啡杯,身体转向叶若,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不被理解的痛苦,声音也拔高了些:“叶若,你知不知道我这半年是怎么过的?你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天天守在外面,生怕你有个好歹!医生说你失忆了,可能永远想不起我了,我当时……我当时感觉天都塌了!”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廉价的塑料桌面:“可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人好好的,记忆没了我们可以重新创造!我耐心等着你出院,陪着你做康复,一点点告诉你我们过去的事……我做得还不够吗?”

      桑超的声音里充满了自怜和控诉:“是,我承认,我有时候是懒了点,没那么细心。可我是个男人啊!我有正常的需求!你是我男朋友,我想跟你亲近,这有错吗?可你呢?你从出院到现在,连手都不让我多牵一下!睡一个房间你都像要了你的命一样!”

      他猛地凑近叶若,眼眶有些发红,压低声音却更加咄咄逼人:“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看我吗?他们觉得我不是个男人!连自己的男朋友都搞不定!我他妈都快成笑话了!”

      叶若被他连珠炮似的质问逼得向后靠了靠,下意识地想要拉开距离。桑超话语里的委屈是真实的,那份付出和等待也似乎情有可原,可叶若听着,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湿棉花,沉闷,窒息,生不出一丝感动,反而有种被道德绑架的感觉。

      他看着桑超近乎扭曲的脸,试图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一丝能触动心弦的东西,却只感到一片空白和疏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迷茫:“桑超,我……我很感谢你在我生病期间的照顾。真的。”他顿了顿,选择着措辞,尽量避免刺激对方,“但是……‘重新创造记忆’,不是单方面的事情。它需要……感觉。而我现在,对你……没有那种感觉。”

      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看到桑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不是讨厌你,也不是故意要推开你。只是……我的身体,我的心,它们好像……不认识你了。你明白吗?那种亲密,我做不到。强行去做,只会让我们都更痛苦。”

      叶若的目光越过桑超,望向远处那片永恒的迷雾:“至于别人怎么看……一段关系的好坏,难道是由别人来定义的吗?如果我们自己都觉得别扭、痛苦,维持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

      桑超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从委屈逐渐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受伤。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叶若的决绝,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叶若……你真是……够狠的。”说完,他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了,留下叶若一个人坐在原地,面前那杯咖啡,早已凉透。

      徐洋在咖啡车后默默擦拭着杯子,假装没有听见这场争执。平坝上打牌的老人依旧慢条斯理。只有叶若,清晰地感觉到,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桑超离开的瞬间,似乎“啪”地一声,断了。

      叶若终究没能狠下心对桑超说出最决绝的话,结果只能将所有的烦闷都憋回心里,独自郁郁寡欢。他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无力地趴在床上,将脸埋进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枕头里。

      “咚咚咚。”门被轻轻敲响。

      叶若撑起身子,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过去打开门。陈游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样水灵灵的果蔬,红润的桃子、饱满的西红柿、还有顶花带刺的嫩黄瓜。

      “看你中午没吃什么,这些都是刚从地里摘的,很新鲜。”陈游将盘子往他面前递了递。

      “谢谢。”叶若接过盘子,触手冰凉,但他此刻实在没什么胃口。

      “觉得无聊了?”陈游倚在门框上,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问道。陈游自己也换了身衣服,一件简单的深蓝色T恤,一条宽松的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显得随性又居家。

      “有一点。”叶若老实承认。

      “那我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陈游提议道。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去吗?”

      叶若现在确实不想再纠结于和桑超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他点了点头:“嗯。”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没有走向平坝,而是拐进了另一条穿梭在民居之间、更为幽静的小路。

      刚走到陈游家前面那一户人家的院门口,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大姐正坐在门槛上摘菜,看见他们便亲切地打招呼:“小游?”

      “嗯,刘姐,您在家呢。”陈游停下脚步,笑着回应。

      “唉,这周围巴掌大的地方,哪儿没去过啊,不就是慢慢熬日子呗。”被称作刘姐的女人抬起头,她面容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皱纹很浅,但一头头发却已大半花白,显得格外刺眼。

      陈游笑了笑:“总归是跟外面不能比的。”

      “那是啊,”刘姐的目光在叶若和陈游身上转了转,带着几分惋惜,“你们俩还这么年轻,长得又这么俊,哎,真是可惜了……”

      “刘姐,我们先往下面走走。”陈游适时地结束了寒暄。

      “哎,好,去吧去吧。”刘姐摆摆手,又低头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

      走过那户人家,两人继续沿着窄窄的青石板路前行。两旁是斑驳的白墙和层叠的黛瓦,偶尔有绿色的藤蔓从墙头垂落,四周异常安静,只能听到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布谷鸟鸣。

      “陈游。”叶若轻声唤道。

      “嗯?”陈游侧过头看他。

      “你是个很好的人。”叶若看着前方蜿蜒的小路,很认真地说。

      “也许……我是装出来的呢?”陈游的脚步未停,语气里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不要那么轻易就相信一个人,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不,”叶若转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相信你。我的感觉不会错。”

      陈游闻言,低头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些许复杂:“我也是看人的。并不是对谁都好。在你眼里我或许是个好人,但在另一些人看来,我可能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

      “我只会相信我看到的,感受到的。别人的视角,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陈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不是出过很严重的车祸吗?怎么还敢自己开车出来乱跑?通常经历过重大车祸的人,都会对驾驶产生长时间的恐惧。”

      “醒来之后,关于车祸的具体细节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叶若的脚步慢了下来,眼神有些放空,“所以……对车本身反而没什么恐惧感。”他停下脚步,眉头微微蹙起,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只是总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块。那种感觉非常不踏实,空落落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我,必须出来走这一趟不可。”

      陈游也停了下来,站在他身边,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深沉地落在叶若带着困惑和失落的侧脸上,声音低沉:“有时候,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叶若猛地摇头,“那种感觉糟糕透了!我讨厌这种心里缺了一块、无所依凭的感觉!就好像……弄丢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却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想起来了,带来的伤痛会比遗忘更难以承受呢。”陈游的目光投向远处雾霭沉沉的山峦。

      “那也是属于我生命的一部分啊,”叶若的语气异常坚定,“人总不能切割掉一部分自己,残缺地活下去。那样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哪怕那段记忆是不美好的、甚至是痛苦的,它也是构成‘我’的一部分。”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游,带着一种近乎直觉的肯定:“你知道吗,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失去的那部分重要记忆,可能……根本就和桑超没什么关系。”

      陈游的心脏微微一缩,他当然知道真相。但他只是微微挑眉,故作好奇地问:“哦?为什么这么觉得?”

      “感觉。”叶若回答到,随即自己也笑了,“听起来很玄乎是吧?没什么道理,就是一种……很强烈的直觉。”

      听到这个答案,陈游忽然就笑了起来,不是刚才那种带着苦涩的笑,而是真正开怀的、眉眼都舒展开的笑意。“好一个感觉。”他赞赏地点点头,“有时候,最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往往最接近真相。比任何逻辑推理都更直指核心。”

      看到他笑,叶若的心情也莫名轻松了不少,他半开玩笑地说:“看来你很相信直觉?”

      “分情况。”陈游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悠闲地迈着步子继续往前走,“对自己在乎的人和事,我愿意相信那种没来由的感觉。因为它往往源于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共鸣,骗不了人。”他话里有话,目光温柔地落在叶若身上。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气氛变得轻松融洽。叶若难得地暂时抛开了烦恼,开始欣赏起路旁恣意生长的野花和古朴的民居。陈游则始终跟随着他的节奏,在他对某处景致表现出兴趣时,会适时地补充一两句当地的趣闻或植物的习性,既不过分热情,又满足了叶若的好奇心。

      “你看那户人家的墙头,”叶若指着一处开满蔷薇的院墙,“花开得真热闹,和这白墙黑瓦配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嗯,”陈游点点头,“这家的阿婆特别会种花,她说这些花是替她看世界的眼睛。她腿脚不便,很少出门,但每年春天,墙头都热热闹闹的。”

      “真有意思。”叶若感叹道,“用一种方式弥补另一种遗憾。”

      “是啊,”陈游意味深长地接话,“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重要的不是失去了什么,而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现有的风景。”

      叶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发现和陈游聊天很舒服,这个人既能理解他飘忽的情绪,又能在关键处给出沉稳而富有智慧的见解,不会一味附和,也不会强势说教。

      走着走着,小路前方出现了一棵极为高大的古树,枝繁叶茂,树干需数人合抱。叶若仰头看着,惊叹于它的生命力。

      陈游站在他身侧,也仰头望着树冠,声音平和而悠远地说:“这棵树在这里站了有几百年了,见过无数人来人往。其实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候也像遇见一棵树。”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叶若,缓缓说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固然美好纯粹,但更难得的,是历经风雨变幻、甚至遗忘迷失之后,依然能循着心底那份最本真的感觉,再次认出彼此。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初见。”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叶若怔怔地看着陈游,那一刻,周遭的雾气、古老的村落、甚至时间本身,都仿佛悄然远去,只剩下陈游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看透一切的眼睛,和那句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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