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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棋局初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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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在“梧桐苑”小区门口时,雨势稍歇。
这是个中档小区,环境清幽,安保看起来还算规范。
“就送到这里,我自己进去。”洛施之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说道。语气里的疏离,像一道墙,又厚又硬。
顾胤廷没有阻止。他只是坐在车里,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快步走进小区大门,消失在梧桐树掩映的小径深处。雨水在地面汇成细流,倒映着昏黄的路灯,也倒映出他眼底晦暗难明的情绪。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
她似乎清瘦了些,骨架纤细,但脊背挺得很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沉淀后的柔韧。那股子执拗劲儿,倒是一点没变,甚至更甚从前。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他才缓缓收回目光。车窗升起,隔绝了外界的潮湿与窥探。
“查清楚。”顾胤廷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冰冷而清晰,“她住在哪一栋,哪一户。近期所有的行踪记录,接触过哪些人,尤其是和丰华化工有关的。还有,她现在的状况。我要详细报告。”
“是,少爷。”陈叔应道,并无意外。从七年前洛小姐不告而别,到如今她重新出现,少爷下令追踪开始,他就知道,这位洛小姐,注定要重新卷入少爷的世界,且这次,恐怕再难轻易脱身。七年时间,少爷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他的掌控欲和手腕,已臻化境。
“另外,”顾胤廷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去查那个张会计的底细,以及今天胡同里那几个混混背后是谁。手脚干净点,别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别让洛施之察觉。”
“明白。”
交代完毕,顾胤廷靠回座椅,闭上眼。洛施之苍白的脸、警惕的眼神、那声疏离的“顾总”……画面反复闪现,与七年前那个梧桐树下安静看书的侧影交错重叠。
七年。
他已经正式开始接手家族事业,将缙云科技从一家新兴公司推向行业巅峰,在祖父顾念章面前证明了自己作为继承人应有的能力、冷酷和格局。
他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得心如铁石,不会再为任何人事轻易波动,尤其是……那段无疾而终、甚至未曾真正开始的少年情愫。
可当洛施之再次出现,当他看到照片里的她独自站在那片被污染的土地上,眼神决绝,当他亲眼目睹她陷入险境,几乎要被那些肮脏的手触碰到……所有看似已经放下了的伪装,所有被时光沉淀的冷静,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闷钝的疼痛又回来了,甚至比七年前更尖锐。伴随着强烈的后怕——如果今天他晚到一步……如果那巴掌真的落下……
顾胤廷猛地睁开眼,眼底戾气翻涌,如风暴将至。
他不能再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至少,在津港这片波谲云诡、吃人不吐骨头的水域里,他必须确保她的安全。哪怕,是用她最厌恶的方式,哪怕,会激起她更强烈的反抗。
七年后的重逢,注定无法温情开场。
他们之间,隔着太长的时间,太复杂的局势,和太多未曾言明的过往。
洛施之回到公寓,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允许自己卸下所有强撑的镇定。
腿有些发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知是因为刚才胡同里的惊险,还是因为……顾胤廷的突然出现。
七年了。她以为时间足够漫长,漫长到可以将关于他的一切都锁进记忆最深的角落。她努力读书,工作,在这个城市一点点站稳脚跟,用忙碌填充所有空隙。
她以为自己做到了。
可当那张脸再次出现在眼前,她才发现,有些烙印,从未消失。它们只是沉睡了,一旦被唤醒,便是排山倒海。
只是,如今的顾胤廷,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会对着她露出青涩笑容、打完篮球会满头汗跑来找她说话的少年。他是顾家的继承人,是缙云科技的掌舵者,是津港商界翻云覆雨、令人敬畏又忌惮的人物。他看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愤怒,有审视,但唯独少了曾经的清澈和温度。
这感觉让她窒息,更让她警惕。
洛施之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现在不是沉溺于过去的时候。
七年时间,她早已学会将感性与理性严格区分。
她走进浴室,打开花洒,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冰冷的身体和混乱的大脑。
今天虽然冒险,但并非全无收获。她拍到了那群混混暴力催收的证据,更重要的是,她确认了张为民的住址和现状——
恐惧,被债务逼迫,手里很可能握着能让丰华化工某些人寝食难安的东西。
这是突破口,也可能是陷阱。
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睡衣,洛施之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亮她沉静的眉眼。她调出加密文件夹,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关于丰华化工的资料:村民的联名举报信、自行送检的超标数据、疑似非法排污口的坐标、还有那些“被生病”、“被调职”的关键证人的信息……
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也记录着她这这一段时间来,从未放下的执念与责任。
她知道自己在触碰什么。丰华化工不仅仅是污染企业,它的背后,连着津港乃至更高层面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总编陈珉材几个月前的警告言犹在耳,将她从如日中天的调查记者岗位调去看似风光、实则边缘的文化专题部,已经是某种“保护性”的放逐。
可她放不下。
每当闭上眼,她就能看到那片被毒水浸透、寸草不生的土地,看到那些村民浑浊眼睛里绝望而无助的光,闻到空气中甜腻又刺鼻的、仿佛能腐蚀灵魂的怪味。那是活生生的苦难,是无声的呐喊。
如果连记录者都选择沉默,如果连最后一点微光都熄灭,黑暗岂不是要吞噬一切?
这些年来支撑她的,除了让家人过得更好的责任,或许就是内心深处这点不肯妥协的微光。
手机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洛记者,张会计手里有账本复印件,小心。】
洛施之瞳孔一缩。是谁?线人?还是……警告?和之前那个号码不同。
她立刻回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她想起今天顾胤廷的出现,想起他不由分说的强势,还有那句“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像七年前那样,说走就走吗”。
他到底想干什么?
洛施之关掉电脑,走到窗边。夜色深沉,雨后的空气带着沁入骨髓的凉意。小区里的梧桐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影影绰绰,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顾胤廷。那个她曾悄悄放在心底的少年,和如今这个深沉莫测、强势冰冷的商界巨子,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而七年的空白,将他们隔绝在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命运的齿轮,在停滞七年后,再次粗暴地咬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拖向一个更加未知、更加危险的漩涡。
而这一次,漩涡的中心,站着顾胤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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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顾家老宅,松鹤堂。
沉香袅袅,气氛肃穆凝重。顾念章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一对油光水亮的核桃,闭目养神,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顾怀琛坐在下首,腰背挺直如松,面无表情,唯有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一丝凝重。
顾怀琛开口:“宋亚伦希望年底前能敲定他女儿和胤廷的婚事,可以先订婚。话里话外,暗示他们能在那个新能源项目上,做得更多。”
顾念章眼皮都没抬,手中的核桃发出均匀低沉的摩擦声:“胤廷什么态度?”
“他还是老样子,”顾怀琛顿了顿,“没接茬。最近他的心思,似乎不完全在这上面。”
“嗯。”顾念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不出喜怒,却让堂内的空气又冷了几分,“翅膀硬了,心思活络了。听说,他最近对一个小记者,挺上心?”
顾怀琛知道父亲的消息网从无遗漏,直言道:“是。叫洛施之,是胤廷的高中同学,在《津港文化周刊》当主编。人很有能力,但……正在调查丰华化工。”
“高中同学?”顾念章缓缓睁开眼,“背景查清了?”
“查清了。家境普通清白,父亲是图书馆员,母亲小学教师,弟弟刚研究生毕业。她本人学业优秀,工作拼命,在媒体圈有些口碑,但没什么根基,就是性子太倔,认死理,不懂变通。”顾怀琛汇报得简明扼要,语气客观,却暗含评判。
“认死理?”顾念章嘴角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带着久经风浪的淡漠与冷酷,“在津港,认死理可不是什么优点。容易撞得头破血流,连累旁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儿子:“丰华那边,处理得干净吗?”
顾怀琛答道:“该闭嘴的都闭嘴了。省里、市里几条线也都打过招呼。只是这个洛施之,还在暗地里调查,而且……好像摸到点边了。”
“让她查。”顾念章重新闭上眼睛,手中的核桃摩擦声节奏不变,仿佛在衡量着什么,“正好,看看她能查到哪一步,能搅起多大的浪。也看看……胤廷会怎么做。这几年,他太顺了,顺得几乎忘了水有多深。需要一点……刺激,来清醒一下头脑。”
这话里的深意,让顾怀琛心头微凛。老爷子这是把洛施之当成试金石,甚至可能是诱饵或磨刀石。既试探丰华背后那帮人的反应能力和底线,更考验顾胤廷在“个人那点微不足道的情感”和“家族全局利益”之间的抉择与掌控力。
残忍,却有效。这就是顾家的生存法则。
“那宋家那边……”顾怀琛试探着问。
“先晾着。”顾念章语气淡漠,“宋亚伦急功近利,胃口越来越大,需要敲打敲打,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至于联姻……宋家还不配!胤廷的婚事,不仅是家事,更是棋局上至关重要的一子。落子,要落在最合适的时候,对准最要害的位置。”
“是。”顾怀琛躬身应道。
谈话结束,顾怀琛退出松鹤堂。走到廊下,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袭来,穿透西装,让他精神一振。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顾胤廷的电话。
对方接起,背景音很安静。
“爸。”顾胤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明天晚上回老宅吃饭。”顾怀琛开门见山。
“我明晚有跨国视频会议,很重要。”顾胤廷回答。
“推掉,或者改期。”顾怀琛语气加重,“宋家的人也会来。你爷爷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轻微的呼吸声。顾胤廷再开口时,声音平稳,却多了一丝距离感:“我知道了。会准时到。”
挂断电话,顾胤廷站在缙云科技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津港璀璨如星河的夜景。万家灯火,温暖或冰冷,却都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黑暗。
宋家……
他想起宋妍那张精心雕琢却掩不住空洞的脸,想起宋亚伦那双永远在算计得失的眼睛。一场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却被包装成“佳偶天成”。这就是他身为顾家继承人必须背负的枷锁之一,也是家族棋盘上早已标定的一步。
那么洛施之呢?
她是这冰冷棋局里,一颗突然闯入的、不按常理出牌的棋子。是他循规蹈矩、步步为营的人生里,唯一的意外与变数。是少年时代未曾燃尽便被迫熄灭的火种,也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敢触碰、却又无法真正割舍的逆鳞。
七年前他羽翼未丰,可如今,他手握足以翻云覆雨的权柄,难道还要再次看着她独自冲向危险的枪口?或者,为了所谓的“大局”,将她拱手让人,甚至亲手将她推开?
不。绝不!
顾胤廷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同暗夜中出鞘的剑,寒光凛冽。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徐朗,‘城市记忆’那个文化基金会的项目,推进到哪一步了?”
“顾总,一切顺利,合同细节已经敲定,下周就能和《津港文化周刊》正式签约启动。”电话那头是缙云旗下文化投资公司的负责人徐朗,语气恭敬。
“把项目的对接人,指定为洛施之,由她全权负责。”顾胤廷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
徐朗明显愣了一下,有些为难:“洛施之?顾总,这个项目之前一直是她们杂志社得副总编王海在跟进对接,突然换人……杂志社那边,还有基金会那边,可能……”
“可能什么?”顾胤廷打断他,“需要我亲自去跟陈珉材说,还是去跟郑理事长打招呼?”
“不、不需要!顾总,我明白!我马上安排,确保洛主编成为唯一对接人!”徐朗冷汗瞬间下来了,连忙保证。他深知这位年轻老板的手段,说一不二。
挂断电话,顾胤廷将手机丢在宽大的办公桌上,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酒液在水晶杯中晃动,映出他眼底幽深难测的光芒,以及一抹势在必得的锐利。
公事公办的项目合作,是最自然、最无可指摘的掩护。
他需要一条名正言顺的线,将她重新拉回自己的视野范围内,纳入他的影响圈。既能看着护着,防止她再像今天这样涉险;也能一步步,潜移默化地,将她的工作乃至生活,与自己的世界编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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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空白,需要填补。
洛施之的安全,需要保障。
而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也需要清理。
至于宋家,至于老爷子那盘棋……
顾胤廷自有他的下法。
而洛施之,是他绝不会再放手的、关键的第一步。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滚过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那簇压抑了七年、如今重新燃起的幽暗火苗。
“洛施之,这次,我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