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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遗物中隐形的翅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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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卡村的雨季,很潮,陈箬的新屋还是又暖又干,看得出花了很多人力物力,不是什么豆腐渣工程。此时,陈箬正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院门外。
是苏姨,妈妈出任务后一直是苏姨对接她的生活补贴。
苏姨站在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露出笑容。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情绪,是沉重,是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交付重任般的决绝。
陈箬安静地看着她,侧身让开。
苏姨这次带来的,是两个箱子。一个轻薄的档案盒,另一个则是深灰色、带着岁月痕迹的金属保险柜。她的神情是一种完成重大托付后的肃穆,以及深藏其下的悲痛。
她在陈箬的微信打字发给她,神情是完成最终托付的庄重。
【箬箬,你妈妈……林姐所有的身后事,都处理完了。这是组织上按规定发放的抚恤金,存单在这里。】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推过来。
陈箬的目光掠过那张纸,没有任何波动。钱,对她来说,早已失去了世俗的意义,它只是痛苦的量化。
苏姨深吸一口气,继续打字,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这些,是她在警局个人储物柜里的所有东西。我们检查过,没有涉密内容。保险柜里是你父亲和爷爷所有的遗物与影像资料,本来也用你母亲的权限保存在警局,现在按规定,全部移交给你。】
陈箬的目光掠过那两个箱子,仿佛看到了三个家族灵魂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上面。
还有档案袋里剩余的东西,最贵重的应该是那个U盘,【箬箬,按照你母亲林洁同志生前留下的书面委托,如果她未能归来,这些影像资料将在任务结束后,经技术处理,确认无任何行动细节泄露风险后,移交给你,是她提前为你录制的生日影像。但她曾归队,资料就保存到了现在,警局已经做好口型和字幕处理了。】
【她原本希望在你18岁生日时,能亲自回来。】
【谢谢】陈箬回复到。
陈箬的目光落在档案盒上,那冰冷的官方辞令背后,是她母亲用生命写下的温柔与遗憾。
苏姨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上前拥抱了她一下,然后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陈箬的世界被彻底隔绝,是她需要独自面对的世界。
陈箬打开盒子。里面没有多余的物品,只有一个普通的警用U盘,和一份薄薄的、盖着公章的情况说明。说明上简要写着,所有视频均经过技术处理,添加了字幕,并确保内容安全。
[安全,安全,安全,到底谁安全,反正不是她家安全。]
她插入U盘。文件夹里,整齐地排列着五个视频文件,命名简单到残酷:【箬箬14岁】、【箬箬15岁】一直到【箬箬18岁】。
没有19岁,没有20岁,没有21岁。
母亲为她准备的未来,只规划到18岁。在母亲的计划里,18岁之后的人生,本该由她亲自陪伴。
她点开了第一个视频。
画面出现,背景是纯粹的素色墙壁,应该就是警局。母亲林洁穿着便装,坐在镜头前。她的面容比陈箬最近的记忆中要年轻许多,却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紧绷。
屏幕上,白色的字幕随着母亲的声音同步出现。
[起码还能看到,很好了,可能视觉是妈妈给我最后的礼物。]
[我或许会很不乖的怨世界,怨警局,但永远不会怨你。我爱你妈妈。]
“箬箬,14岁生日快乐。对不起,妈妈今年又不能陪你吹蜡烛了。”
母亲努力笑了笑,眼神里有着深深的眷恋。
“你爸爸是个英雄,你要记住。初中课程难不难?要好好学习,像你爸爸一样,做个对有用的人……”
陈箬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屏幕上母亲的脸颊,尽管触到的只有冰冷的屏幕。
第二个视频,预录的,一样的背景。
“15岁了,是大姑娘了。妈妈这边一切都好,不要担心。要听老师的话,也要学会照顾自己……”
第三个,第四个……
每一年的影像,母亲都在重复着“一切都好”的谎言,诉说着琐碎的叮嘱和无法陪伴的歉意。
她颤抖着点开了最后一个,标注着【箬箬18岁】的视频。
画面中的母亲,似乎刻意整理过自己,但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沉重无法抹去。她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最接近真正放松的微笑。
“箬箬,18岁,成年快乐。”
“妈妈可能……还是要错过这个最重要的时刻了。但妈妈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缺席。”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祈祷的期盼。
“等妈妈完成这次任务,就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爸爸,然后妈妈再也不走了,把错过的所有生日,都给你补上。”
“你要好好的,等妈妈……”
视频在这里结束。
“这是最后一次缺席。”——母亲对她说的,最残忍的一句谎言。
陈箬瘫坐在椅子上,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她。母亲为她预设的世界,在18岁这一年,戛然而止。后续所有的风雨,都不在母亲的计划之内,也不在母亲的生命之内,都需要她独自去扛。
她茫然地关掉文件夹,却在U盘的根目录下,发现了一个名为【存档-监控记录】的文件。
陈箬没有立即点开,她的呼吸告诉她要缓一缓,她指尖轻触那个属于母亲的文件袋,然后猛地将它整个揽到怀里,抱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母亲最后一丝温度。
最后的文件里,画面并非精心准备的角度,而是警局技术中队监控探头的俯拍视角。日期还是那一天,时间比最后一个视频晚一点,妈妈换上了警服。这好像是她出任务的前夕。
深夜,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林洁来了,独自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桌上,端正地摆放着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封存着的,是陈凯盛牺牲后留下的,没有警号的警服。警号被永久封存了,这一代是没什么希望继承了。
[对不起,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觉得自己没错,但她还是想说一声对不起。
视频里,妈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出神地凝视着那件带血的警服。许久,她抬起手,隔着证物袋,极轻、极珍惜地抚摸着,仿佛在触摸爱人沉睡的脸庞。
然后,她轻轻地哼唱起来,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汲取力量: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就在“飞过绝望”那一句前,监控清晰地捕捉到,一滴泪珠从母亲低垂的脸上滑落,无声地砸在了证物袋上。林洁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警号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维持着那个额头轻抵的姿势,肩膀微微耸动,任由泪水默默流淌。
当她再抬起头时,字幕显示她极轻地说了一句可能没有录到声音的话,因为标注了是唇语推测:
【为了箬箬,为了箬箬能见到爸爸,必须成功。】任务是卧底,不是成功,就是她死。而且,任务如果不成功,丈夫的面容信息资料永远不能面世,箬箬赶不上爸爸的最后一面了,她就只能看着那张刚刚入警队的公示照......
她但总想他们见一见的。
随后,她迅速收起证物袋,步伐坚定地离开了画面。
画面也离开了陈箬的视线。
陈箬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眼泪,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她听过很多很多次这首歌。
小时候,妈妈抱着她,爸爸还没有那么那么忙,在一旁微笑的看着妈妈哼唱:“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孩,遇到爱不懂爱,从过去到现在……”爸爸在给妈妈和声。
14岁,爸爸牺牲后,妈妈带她去了KTV,包厢里只有她们两人。妈妈拿起话筒,看着屏幕,泪水滑落,却坚持唱着:“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明白没人能取代,他曾给我的信赖。”
现在,21岁,陈箬无法再听见母亲的哼唱,但那些白色的字幕,像灼热的烙铁,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刻在她寂静的心上。
陈箬俯下身,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屏幕上,贴着母亲曾经低垂额头的位置,她看懂了母亲。
看懂了那八年,母亲是如何怀揣着对父亲的无尽思念,和对她归家的疯狂渴望,在看不见的刀尖上行走,用那双“隐形的翅膀”,一次次飞过绝望。
母亲最终飞过了任务的绝望,却没能飞过命运的枪口。
她无法听见母亲的歌声,但她“听”到了。
那歌声不在耳朵里,而在她终于被彻底震碎、又于废墟中开始重组的心脏里,震耳欲聋。
那双童年和14岁时听过的隐形的翅膀,在此刻,带着父母全部的爱与重量,穿透生死与寂静,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了她。
陈箬在视频外,泪流满面。
[没事的没事的,我是英雄的女儿,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和爸爸妈妈一起宣过誓了。]
我是中国人民警察,我宣誓:
坚决拥护中国党的绝对领导,矢志献身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
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为捍卫政治安全、维护社会安定、保障人民安宁而英勇奋斗!
[骗你的妈妈,有事,我有事,我好想你们啊。]
她再也无法抑制,从椅子上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恸哭。身体的旧伤因剧烈的抽搐而阵阵刺痛,但这痛,远不及心碎的万分之一。
[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陈箬轻轻的接着唱这首无声的歌。
怎么可能不想,我恨芒卡村——陈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