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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球尽头的孤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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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尔克里亚科考站的观测台，悬在冰川之上，像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风正以每秒二十五米的速度嚎叫着，卷起冰原上细碎的颗粒，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高处的平台。
看来，又得熬过几个难眠之夜了。
苏在衡裹在厚重的防寒服里，手中的红外测量仪对准下方绵延的冰川。每日一次的表层温度测量，是雷打不动的惯例。手套指尖已经被低温冻得发硬，可他的手还是很稳。
“东经33º05′，北纬69º05′。冰川表面温度，零下四十点五摄氏度；风速，每秒二十五米；能见度……不到三百米。”他对着领口的录音设备低声说。嗓音几乎被风声吞没。
比昨天又低了0.3度。苏在衡在防水日志本上记下这个数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风吼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他在北极的第371天。
收拾好设备，他顺着狭窄的金属楼梯回到主楼。厚重的气密门在身后合拢，刹那间，狂风与严寒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走廊里只剩下供暖系统低沉的嗡鸣，温暖，又过于安静了。
“苏站长！”
队员李铭扬几乎是跑着过来的，手里挥动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纸，年轻的脸兴奋得发红。
“您猜怎么着？刚收到的预报——今晚有KP指数6级的强极光！咱们运气太好了，极夜结束前还能赶上这么一场！”他把纸递过来，手指点着上面的曲线，“您看，预测说绿色和紫色都可能出现，铺满天顶那种！”
苏在衡接过纸，目光扫过那些密集的数据和图表。脸上没什么波澜，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通知各小组，”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李铭扬所期待的任何激动，“晚上八点前，必须把今日观测数据全部报备。极光活动可能引起地磁扰动，影响通讯。”
说完，他已转身朝站长室走去，顺手把测量仪挂回墙上的支架。
李铭扬张了张嘴，还不死心：“站长，数据我们肯定搞定。之后……大家能不能去观测台看看？这么强的极光，几个月也碰不上一回。”
苏在衡在站长室门口停住，回过头。李铭扬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数据报备之后，”他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剩下的时间，你们自己安排。”
“谢谢站长！”李铭扬脸上的笑瞬间绽开，“那您也一起来吧？大家一起热闹——”
“我还有报告。”苏在衡打断了他，推开门，“注意安全，观测台晚上风大。”
门轻轻关上了。
李铭扬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挠挠头，终究还是被喜悦占了上风，快步跑去通知其他人了。
门内，苏在衡脱下外套挂好。房间极其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面墙是塞满资料的书架，另一面墙上挂着北极地图，密布着不同颜色的图钉。
他在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屏幕冷白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血色的脸。
邮箱里躺着两封新邮件。一封月度简报，一封物资申请提醒。他点开简报，开始回复。工作总是这样，一件接着一件——数据分析、设备维护、人员安排、安全巡查……每一件都需要他经手，容不得半点差错。
“咚咚咚——”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敲门声响起。
“进。”
副站长赵启端着两杯咖啡进来。他比苏在衡大不少，脸上刻着极地生活特有的风霜痕迹，眼神却温和。
“还没忙完？”他把一杯咖啡放在苏在衡手边，“李铭扬那小子，为极光的事高兴坏了。你没打算去瞧瞧？”
“数据还没审完。”苏在衡接过咖啡，温热从杯壁传到冰凉的手指。
“你啊，”赵启在对面的椅子坐下，叹了口气，“别绷得太紧。极夜快过去了，接下来就是连着几个月的极昼，活儿只会更多。趁今晚，放松一下没坏处。”
苏在衡没应声，只是喝了口咖啡。苦涩里带着一点微弱的暖意。
“说正事，”赵启神色正经了些，“下周开始，得慢慢恢复常规工作强度了。班表我重新排过，几个需要长途野外的项目往后挪了，等天气再稳点。另外，医疗组提醒再做一次全员心理评估，极夜综合症，差不多该冒头了。”
“按流程走。”苏在衡点头，“药品和营养补给清单，我明天上午发你。下月初补给船到。”
“好。”赵启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明天新一批轮换队员到。有个年轻人，地质专业的，成绩特别突出，破格录用。资料上看……是南方人，海省来的。”
苏在衡抬起了眼。
“接待我来安排吧，”赵启说，“你明天不是要跟冰芯分析吗？时间撞了。”
“我去接。”苏在衡说。声音很平静，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赵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以前新队员来，苏在衡从没主动接过——他通常只在欢迎会末尾出现，说几句例行公事的欢迎词。
“确定？明天预报还有小雪，直升机可能会晚点。”
“我去。”苏在衡重复道，目光已经回到屏幕上，“时间不早了，赵叔，你也早点休息。”
赵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苏在衡正专注地看着屏幕，侧脸在冷光里显得格外苍白，也格外静。窗外的风声隐约透进来，像永不停歇的叹息。
“那行，我去跟他们说说极光的事。”赵启最终说，“你也别熬到太晚。”
门轻声合拢。
房间重新沉入寂静。苏在衡审完最后一份报告，点了提交。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屏幕暗了下去，房间也跟着暗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特制的双层玻璃外，冰花正在缓慢凝结。他伸出手，掌心贴上冰冷的玻璃，温度迅速被吸走。
KP指数6级的极光。确实，难得一见。
苏在衡静静站在窗前，看着这场无声的演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瞳孔深处，映着那些流转的光彩。
站里传来隐约的欢呼，大概是李铭扬他们上了观测台。声音隔着厚重的墙和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在这里看过很多次极光了。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和大家一起。绿的，紫的，红的。它们很美，但也只是很美罢了。
窗玻璃上，他的倒影与极光重叠。一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嵌在流转不息的光影里。
苏在衡收回手，掌心的温热早已散尽。他转身离开窗前，坐回桌前，点开了下一份待处理的文件。
屏幕光再次亮起，将他笼进冷白的光晕里。
而窗外，极光依旧无声地流淌，覆盖着这片永冻的冰原，覆盖着第371个即将结束的北极长夜。
明天，会有新队员来。
从那个没有冬天的赤道之省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