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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形之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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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仿佛被一种无形而粘稠的阴霾所笼罩。这阴霾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源于现实无孔不入的挤压,它渗透进她们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弥漫在每一次呼吸之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楚留昔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琥珀里的昆虫,能看到外界的光,却无法挣脱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束缚。
她的焦虑如同藤蔓般疯长,缠绕着她的理智与睡眠。夜晚,她常常在斐拾荒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雨水渗透而留下的、形状不规则的黄褐色水渍,它像一张嘲弄的脸,映照着她内心的惶恐与无助。白天,她则像上了发条一样,更频繁、更执拗地出门,抱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最后希望,去敲响过去那些朋友的门。她试图在那已然断裂的浮华世界里,寻找一条或许能通往别处的缝隙,或者,至少是一根能让她暂时抓住、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稻草——一份能养活自己,更能向斐拾荒、向母亲、也向自己证明“选择”并非“堕落”的工作。
然而,希望如同肥皂泡,在现实的空气中逐一破灭,只留下冰凉的虚无。那些曾与她一起流连于奢侈品专柜、在高级餐厅分享下午茶、兴致勃勃讨论巴黎或米兰最新时装周动态的朋友们,面对如今这个洗尽铅华、甚至带着一丝落魄气息的楚留昔,反应出奇地一致,却又在细微处各有各的残忍。
有时,是在某家她们过去常去的、环境清幽的咖啡馆。朋友姗姗来迟,一身当季新款,手袋的价值或许抵得上斐拾荒几个月的工资。她坐下,目光首先落在楚留昔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领口甚至起了细微毛球的廉价针织衫上,那眼神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好奇与隐秘怜悯的情绪所取代。她们会点昂贵的单品咖啡和精致的甜点,而楚留昔只要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
“留昔,你最近……还好吗?”朋友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探听隐私般的试探,“阿姨很担心你。”
楚留昔努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我很好。只是想找点事情做,不能总是……闲着。”
“工作?何必那么辛苦呢?”朋友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为你着想”的诚恳,“听我一句,跟阿姨服个软,回去吧。那个地方……那种人,跟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非要往泥潭里跳呢?”
“那种人”……这三个字像三根细针,轻轻扎在楚留昔的耳膜上。她试图解释,想说斐拾荒的坚韧、她的沉默的温柔、她在雨夜递过来的那碗泡面所承载的暖意。但当她看到朋友眼中那无法理解、甚至带着一丝轻微鄙夷的神情时,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她们谈论的是“世界”的差异,是油与水的不相容,而她试图描述的,却是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温度”。这对话,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有时,是在某个高端商场的中庭,朋友刚刚血拼完毕,手里提着好几个印着醒目Logo的购物袋。楚留昔鼓起勇气提出,能否帮忙留意一下对方家族企业里,有没有适合她的、哪怕是初级文员的职位。
朋友会露出为难的神色,上下打量她一番,委婉地说:“留昔,不是我不帮你。你知道的,我们公司对形象要求比较高,而且……你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从底层做起很辛苦的,薪水也低,怕是连你以前一个包都买不起。何必来受这个罪呢?你习惯了的生活,不是那种辛苦能支撑的。”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裹着天鹅绒的软刀子,看似关心体贴,实则刀刀切割在她摇摇欲坠的决心和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脆弱的自尊上。她们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她为何要放弃触手可及的优渥,选择和一个像斐拾荒这样——在她们眼中,等同于“社会最底层”代名词——的女性在一起,住在那个被她们在茶余饭后带着猎奇心态谈论的、“贫民窟”一样的地方。每一次这样的会面结束,楚留昔独自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看着橱窗里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疲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脸,心中的阴霾便又厚重一层。回到那个城中村的小屋时,她的眼神往往比出门时更加黯淡,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楚留昔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她过去圈子里一位关系尚可、家境尤为优渥的朋友,苏茜。苏茜声音雀跃地邀请她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在一个私人复式公寓里举办的小型但绝对精致的派对。末了,苏茜在电话那头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随意和不易察觉的窥探欲,补充道:“留昔,可以带你的……那位朋友一起来哦。我们都挺好奇的。”
“那位朋友”。这个模糊而暧昧的指代,让楚留昔的心猛地一缩。她握着电话,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沉默了许久。听筒里传来苏茜那边背景音里轻柔的音乐声,那属于她过去世界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既熟悉又遥远,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内心深处,一种复杂的情感在翻涌。有一丝被邀请、尚未被完全排斥的微弱安慰;有一种或许能借此机会,让斐拾荒稍微触碰、甚至理解她曾经生活轨迹的天真期望;更藏着一份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证明欲——她想向斐拾荒,也向自己证明,她们的选择并非全然是脱离轨道的“堕落”,或许,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能找到一个沟通的契机,哪怕只是惊鸿一瞥。
这种期望本身,就充满了危险的悖论。它建立在试图用旧世界的标准,来衡量新世界价值的脆弱基础上。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了或者说,更接近于半强迫斐拾荒一同前往。过程并不顺利。斐拾荒对此表现出本能的抗拒和极大的不适。
“我不去。”当楚留昔提起时,斐拾荒正蹲在门口检查她那个装满工具的旧帆布背包,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
“为什么?就当……陪我去看看,好吗?”楚留昔蹲到她身边,语气带着恳求,“苏茜人挺好的,就是个小聚会,很快就回来。”
斐拾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而深邃,像一口古井,清晰地映照出楚留昔眼底那份不自然的期待和闪烁。“那种地方,不适合我。”她陈述着一个事实,语气里没有自卑,只是一种基于现实的、冷静的认知,“我在,你会不自在。”
“不会的!”楚留昔急切地反驳,抓住斐拾荒的手臂,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想让你了解我的过去,也想……让她们知道你的存在。”后面这句话,她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斐拾荒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像能穿透人心。良久,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某种无奈的预知。“好吧。”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为了楚留昔眼中那簇微弱却执拗的火焰。
为了这次聚会,斐拾荒做了她所能做的全部准备。她翻出了自己唯一一套,也是她认为最“体面”的深蓝色工装——这套衣服通常只在过年或者偶尔休息日出门时才会穿。她甚至提前好几天,用廉价的肥皂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搓洗,指甲缝里都嵌满了肥皂沫,试图彻底洗掉那仿佛已深深浸入棉纤维深处的、混合着机油、汽油和金属碎屑的顽固气味。她刷洗了那双唯一的、鞋边已经泛黄开胶的旧球鞋,直到帆布面料的颜色都显得有些发白。出门前,她站在那块用钉子固定在墙上的、边缘已经破裂的小镜子前,仔细地将一头短发梳理整齐,试图抚平工装上的每一道褶皱。镜子里的人,眼神依旧沉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即将踏入陌生领域的紧绷。
而楚留昔,也翻出了她仅存的一件质地尚可的米白色连衣裙,这是她离家时随手塞进行李箱的少数几件衣服之一。她仔细地熨烫平整,搭配了一双简单的小高跟。当她打扮停当,站在小屋中央时,仿佛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优雅精致的富家小姐,与这个狭窄、简陋的空间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斐拾荒看着她,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楚留昔。她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陌生。一种无形的张力,在出门前就已经悄然弥漫开来。
踏进苏茜家公寓的那一刻,那堵“无形的墙”便以最具体、最尖锐的形式矗立在了斐拾荒面前。
宽敞得可以容纳她们整个出租屋的客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像黑色的湖面,倒映着天花板上垂下的、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红酒与咖啡混合的、馥郁而陌生的气味,取代了城中村那永远挥之不去的油烟与潮湿气味。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手持剔透的香槟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谈笑,他们的动作优雅,语调从容,谈论着斐拾荒完全陌生的领域——某个新锐艺术家的画展、即将到来的苏富比拍卖会、冰岛的极光或者非洲的 Safari 之旅。精致的自助点心像艺术品一样摆放在银质托盘里,甚至让人不忍心去触碰。
斐拾荒感觉自己的感官被这过度饱和的声、光、色、味瞬间淹没。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和旧球鞋,站在门厅处,像一幅笔触粗糙、色彩沉闷的黑白素描,被错误地放置进了一幅浓墨重彩、细节繁复到极致的油画之中,每一个像素都在叫嚣着“不合时宜”。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这是一种长期在底层挣扎中形成的、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姿态,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外界目光的侵袭。
楚留昔显然感受到了她的僵硬,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试图将她引入客厅。她们的出现,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引起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主要集中在斐拾荒身上。那目光像无数盏无形的探照灯,精准地扫过她身上每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细节:那过于朴素的工装,那双与光洁地板形成鲜明对比的旧球鞋,她那因长期暴露在户外和接触油污而略显粗糙、肤色不均的双手和脸庞。
苏茜热情地迎了上来,拥抱了楚留昔,目光随即落到斐拾荒身上,笑容灿烂却带着审视:“留昔,这位就是你的朋友吧?欢迎欢迎!”
这时,一个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笑着看向楚留昔,目光却毫不掩饰地、带着一种近乎无礼的好奇,上下打量着斐拾荒,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新奇却廉价的物品:“留昔,这位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啊,不介绍一下?”
楚留昔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被捕捉到的尴尬和不自然,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刻意掩盖的伤疤。她顿了顿,下意识地避开了斐拾荒平静望过来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种难以言喻的、源于这个环境巨大压力的羞耻感和退缩感攫住了她。她略显局促地、声音低低地,几乎含混地说:“……是我朋友,斐拾荒。”
她没有用任何更明确的词语。没有说“室友”,没有说“恋人”,更没有说“我爱的人”。那个在她们那间漏雨的小屋里显得无比温暖、坚定,足以抵御世间一切寒冷的词汇,在此刻这个流光溢彩、规则迥异的空间里,却变得如此沉重,如此难以启齿。这个词的缺席,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斐拾荒心中炸开。
“哦,斐小姐,幸会幸会。”那男子彬彬有礼地点头,嘴角挂着程式化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探究意味,“是做哪一行的呀?”这个问题,在这个圈子里,通常不是为了了解一个人,而是为了迅速定位一个人在社会坐标轴上的位置。
楚留昔的脸色更白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代為回答,或者用某种方式修饰一下。
但斐拾荒已经自己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汽修工。”她坦然迎向对方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刻意强调,仿佛在说“我是个人”一样自然。
问话的男子脸上清晰地掠过一丝讶异,那讶异迅速转变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带着微妙轻视和怜悯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看,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轻轻“哦”了一声,那声“哦”里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语,然后便像失去了所有兴趣一般,极其自然地将目光从斐拾荒身上移开,仿佛她瞬间变成了一件透明的家具。他转而面向楚留昔,热络地谈论起最近某个一票难求的前卫艺术展,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那目光和反应,像一把冰冷、锋利且淬了毒的无形刀子,无声无息,却精准地割裂了空气,也割裂了斐拾荒那层用坚硬外壳包裹着的、内在却极其敏感的自尊。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环境之间,与楚留昔的过去之间,隔着一层坚不可摧的、透明的墙。这墙由无数的目光、话语、生活习惯和价值观砌成,看似不存在,却将她牢牢地隔绝在外。
整个聚会,斐拾荒都像一座被遗忘的、沉默的孤岛,固守在客厅最角落的那个过于柔软的天鹅绒沙发里。沙发柔软得让她不适,仿佛要将她吞噬,她必须用尽腰腹的力量,才能维持一个不至于太过瘫陷的坐姿。没有人再主动来和她交谈,偶尔有目光扫过,也很快移开,带着一种避免尴尬的默契。她听着周围传来的、关于私募基金、限量版跑车、瑞士滑雪度假或是某位知名设计师的八卦,那些词汇和话题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就像一个误入异国他乡的旅人,听不懂语言,看不懂风俗,只能沉默地固守在自己的方寸之地。
楚留昔则被几个旧日好友围在中间,她们似乎有意识地将她拉回过去的轨道。她努力地应对着,脸上挂着勉强而疲惫的笑容,参与着那些她曾经熟悉、如今却感到有些隔阂的谈话。她的目光,不时地、带着担忧和浓得化不开的歉意,投向角落里的斐拾荒。她试图用眼神传递“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走”的信息,嘴唇甚至无声地做出“对不起”的口型。
然而,这种隔空的歉意,非但不能缓解斐拾荒周身弥漫的、几乎实质化的僵硬和不适,反而像一种无声的提醒,不断地强调着她们此刻身处不同世界的事实。斐拾荒看着水晶灯下,楚留昔那被光晕柔和了轮廓、却显得格外脆弱和不真实的侧脸,看着她与周围环境那种虽然勉强但依然存在的“融合感”,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心底:她们之间的距离,远不止这个宽敞得可以跳舞的客厅。那是一种根植于血脉、成长于迥异土壤、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楚留昔无意中带入这个高贵空间的、不合时宜的旧物,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连呼吸都显得多余,带着底层特有的、不洁的气味。
回去的路,是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开始的。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几步远,走在华灯初上、车流如织的街道上。初夏的夜风本该带着暖意和花草的清香,此刻吹在她们身上,却只带来一种黏腻的冰凉,无法吹散弥漫在彼此之间那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霓虹灯的光芒五彩斑斓,将她们的影子拉长、缩短、扭曲、变幻不定,如同她们此刻迷茫、痛苦且充满不确定性的心情和关系。
繁华的街景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狭窄的街道、越来越密集的招牌和越来越嘈杂的人声。空气中开始混杂着饭菜的油烟味、水果腐烂的甜腻味以及垃圾堆散发的酸腐气味——这是属于她们“家”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
快到那个熟悉的、通往城中村深处的、总是昏暗而潮湿的巷口时,楚留昔终于无法再忍受这令人窒息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积蓄了一整晚的委屈、压力、在面对旧日世界时的无力感、对斐拾荒的深深愧疚,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因自身动摇而产生的羞愧和恐惧,如同沸腾已久的岩浆,猛地冲破了理智的薄壳,彻底爆发出来。
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爬满了脸颊。带着哭腔,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疲惫而显得异常尖锐、颤抖,像无数碎玻璃片狠狠划过地面,刺耳而绝望:“拾荒!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们不合适,对不对?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油和水,无论怎么努力,永远也融不到一起!这样的场合,以后还会有无数次,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像今天这样,提醒我们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我们都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忍受这种折磨吗?”
斐拾荒也猛地停住了脚步,霍然转身看她。那一向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翻涌着压抑了整晚的痛苦、被轻视的屈辱、被最爱之人“背叛”的愤怒,以及一股无法控制的、对着不公世界的滔天怒火。这怒火,更是对着楚留昔此刻这近乎残忍的、将一切归咎于“不合适”的“清醒”,也是对着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改变这既定现实的无力感。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底泛着红丝,声音因为极力克制和激动而发颤,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凶狠和孤注一掷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所以呢?你要回去吗?回到你那个‘合适’的、光鲜亮丽的世界?回到那个把你像丢垃圾一样赶出来、现在又试图用钱来逼你低头、让你放弃我的家?”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尖锐、如此不留情面的词语,赤裸裸地撕开楚留昔家庭那道最血淋淋的伤口。那话语像一把生锈的、冰冷的刀,不仅割向楚留昔,也割向她自己,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楚留昔被斐拾荒眼中从未见过的狠厉和那深切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痛苦吓到了,愣住了,一时语塞,只剩下泪水无声地汹涌。斐拾荒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她试图用抱怨和指责来掩盖的、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犹豫和动摇——她是否真的有能力、有勇气,永远地、彻底地背离那个她生长于斯、浸入骨髓的世界?她对斐拾荒的感情,是否足够强大到抵御这现实无休无止的消磨?
看着楚留昔那受惊的、苍白的、布满泪痕的、写满了彷徨无助的脸,斐拾荒心头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凉。争吵有什么用呢?互相用言语伤害对方,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语言,既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弥合这看似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鸿沟,更不能让楚留昔那个世界的目光变得温暖。
她颓然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别开脸,不再看楚留昔那令人心碎的模样。声音低哑、干涩,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浓浓倦意,几乎消散在夜晚嘈杂的空气里:“回去吧,下雨了。”
果然,仿佛连老天爷都在嘲弄她们的狼狈,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迅速打湿了她们的头发、脸颊和单薄的衣衫。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激起一阵阵寒颤。她们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一前一后,几乎是跑着,冲回了那间位于城中村深处、此刻在暴雨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的小屋。
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极了她们初遇的那个混乱雨夜。只是这一次,屋内没有了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所散发出的、足以驱散周身寒意的简单暖意。只剩下冰冷、湿漉漉的衣服紧紧黏在皮肤上的不适感,那黏腻的触感如同她们此刻的关系;以及一种更加冰冷的、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无声的隔阂与深入骨髓的、仿佛无法愈合的伤痛。
那一晚,她们背对着背,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上。中间隔着的,不再是往常那种亲密无间的距离,而是一道仿佛无法跨越的、冰冷的银河。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铁皮屋顶和窗户,像无数根细针,持续不断地扎在两人无法入睡的心上。那堵无形的墙,似乎在这一夜之后,从外界悄然挪移到了她们之间,沉重地矗立在了各自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