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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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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陀这位“有本事的大英雄”,正搬了个根长凳,往庄子门口一放。自己坐了上去,翘着二郎腿抖抖着,眼睛往正门外的笔直大路上睨。
他用意不善,脸黑得能吓哭小孩儿。庄子里的人见了都纷纷躲开,趴在隐蔽处,等着看热闹。
先前在那楼子里,人一乱起来,娑陀便知晓桃昭这小鬼头耍花招,抓他肯定是抓不着了。凭借跟他这十几年“斗智斗勇”的经验,娑陀当机立断,也不继续找人了,直接打道回府,在庄子门外拦路。
他还就不信了,小鬼头还能不回家!
从青楼出来,桃昭跟常光俩难兄难弟换回了自己的衣裳。远远的,还在大路尽头,桃昭便看见了娑陀那立在门口的壮硕身躯。
他哀叹一声,心道天要亡我。连忙抓着常光说:“光儿,你赶紧……赶紧去须摩庙祠,找阿狗,叫他救我狗命!”
常光大抵也与桃昭口中那“阿狗”熟悉的,并不多问,只反手也抓着桃昭,胆颤心惊地说:“要不,要不咱一起去,先别回庄子了……”
桃昭感动道:“好兄弟!……但我现在可跑不得,只要我一跑,娑陀肯定要来追我,到时候,咱俩都跑不掉了!”
常光一想也是,灰头土脸的说:“那你撑住!我马上就找他去!”
说过后便一溜烟的跑了。桃昭望望好兄弟的背影,稳住心神,硬着头皮往走过无数次、熟悉的家门口去。
娑陀看见他垮着小脸走来,拍拍板凳,用称得上“和善”的笑容说:“桃兄,还晓得回来啊?”
桃昭心道,那我回不回来,你都得削我啊。
娑陀是个心思粗犷、不拘小节的武人爷们,打小桃昭就跟他没大没小的。几岁那会儿,桃昭经常见娑陀那些结义的江湖友人来拜访他,次次都是客气有礼的,喊着这个兄,那个兄,娑陀兄。
小小的桃昭觉得很有意思,这样做很气派似的。于是到了某一天,他板正地跟他爹讲:
“往后,你要称我一声‘桃兄’,而我也称你一声‘娑陀兄’。”
娑陀放下手中长枪,很惊奇地看他:“你跟我称兄道弟,那我不是你爹么?”
这个问题桃昭早就想好了。他继续很严肃的说:“咱俩往后各论各的。该我叫你‘爹’的时候,我还叫你爹。但是你叫我‘桃兄’的时候,我也该叫你一声‘娑陀兄’才是。”
……
不过这场“称兄道弟”的戏码没能持续太久。一日叫桃昭他娘卫念听见,抄起篾条把他屁股抽了个肿,好几天不敢平躺着睡觉。
他哭唧唧了一场,再也不敢跟娑陀称什么什么兄了。但娑陀这个大讨厌鬼,还老拿这事儿打趣他,每到桃昭差不多要挨揍时,他就笑眯眯的,唤桃昭一声“桃兄”。
……
娑陀猛地沉了脸色,伸手从后边拿出靠在板凳旁的木棍,阴森森瞧着桃昭说:“臭小子,给你长胆了是不?啊?敢逛窑子了,敢算计你爹,还敢跑……”
桃昭一看他爹动“家法”了,心里“嗷”的一声惨叫,道这一劫终究是逃不过去了。
如今之计……桃昭拿眼睛偷看娑陀身后,考量从这儿越过娑陀跑进庄子的可能性。只要能跑进去,就先逃到他娘卫念身后躲躲,然后拖到阿狗来救他……
桃昭他爹娘脾性差异还蛮大的,尤其是在教育儿子这一块。平日里都是卫念看着凶教训他,娑陀看着乐呵呵的很好相处,可到了逛窑子挨打这种“大事”上,又该反过来,变成娑陀手下不留情,卫念心疼他护着他了。
于是……桃昭快速转动着脑子,想好了对策,这便要动——
可他一动,娑陀动得更快,魁梧身躯一闪便到了桃昭面前,一伸手,跟拎小猫小狗似的,把桃昭提溜了起来。
这个时候,哪还管什么狗屁“对策”!桃昭吓得魂都快去了半条,张着嘴就开始嚎:“娘!娘——救我啊——”
娑陀果断下手,抄起木棍照着他屁股就打:“叫,你给我叫,今天你就是叫来了天王老子我也得收拾你!”
桃昭很凄惨的“嗷嗷嗷”叫着,眼泪鼻涕稀里哗啦掉着,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刚挨上几棍子,庄子内里便疾步冲出来一名女子,厉声喝道:“娑陀!别打了!”
那人正是桃昭他娘卫念。卫念生得一张极美的脸,这份美丽几乎丝毫没有保留的传给了桃昭,愣是没让娑陀的相貌占着半分便宜。打从前的时候就有人开玩笑说,娑陀家头得了两个美人,可桃昭听了不服气,每每都要反驳,说自己以后也会长成他爹那副模样的。
卫念眉目间含着些冷冽的英气,她走出来,对暂时停手的娑陀怒目而视:“你要干什么?有你这么打孩子的么?你这么打不把人打坏了?!”
娑陀瞪了后面那群没拦住卫念的家丁们一眼,旋即露出来讨好的笑:“那他去逛青楼这事儿……总要教训他的不是……”
他微曲了腰,想去挨近卫念。卫念蹙着眉走远了一些,又说:“那你不能像你这么打。”
桃昭感动得快哭了,心里头大声鼓掌,道他娘说得对!
只听卫念继续道:“把他摁这长凳上,换个条子来,你跟着我打,看我怎么打,你就怎么打。”
桃昭:“……”
娑陀扔了木棍,搓搓手:“成!来人,快去取两根篾条来……”
桃昭又“嗷嗷”的叫起来,在娑陀手底下挣扎,想跑。可娑陀的手劲结实,没可能让他有逃跑的机会。
眼见着将要被按在长凳上,扒掉裤子打屁股,这个时候,宛如久旱之后甘霖一般的声音终于在后面响起——
“庄主,夫人,主人请您二位过去一趟。”
娑陀跟卫念同时住了手。桃昭抱着板凳哇哇的哭,心道,老天爷啊,还得是阿狗靠谱,终于救他来了。
娑陀回头看了来人一眼。迟疑:“一定得这个时候——?”
那文人模样的男人瞥了板凳上的桃昭一眼,笑着点点头:“是。而且还需要您二位一起。”
他看着斯文,说话也是轻言慢语的客客气气,但话里却透出一股不容许拒绝的强硬来。要叫不知情的外人听见,必然会好奇,这“阿狗”到底是何人,能令这边关城塞的主人去见他。
娑陀正了正色,没再多话:“那我们现在便动身。”
他丢了木棍,伸手牵着卫念,点上几名家丁。临去之前还没忘记回过头来,指着桃昭警告:“你小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屁股给我洗干净了,等下回来继续收拾你。”
桃昭抽抽噎噎的爬起来,瞪着他们几人背影远去。
他摸了摸屁股,刚才娑陀那几下已经把他屁股打肿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他要离家出走!
……
须摩庙祠。
祠堂一片幽暗,正中立着一座无头佛像,面层上的涂料斑斑驳驳,看着许是有了很长的年头。佛像脚下放着几枚贡果,点燃了一枚小烛,火光幽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未有人来过的尘灰味儿。
到了庙祠门前,娑陀便让家丁留下。那名来传话的文人也停下脚步,只有娑陀牵着卫念,进了庙祠。
娑陀走到佛像前,将案桌上的香抽出三枚,在烛火上点燃了。他拿着香,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里,这才又牵着卫念,走向旁边的小门。
那小门通向庙祠的中央院子。四方房屋环绕,中间是一片空地,空地中只有一口井。井口不知为何耷拉着一条粗黑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是一枚尖锐的环钩,深深地钉在坐在井旁躺椅上的年轻人的左膝中。
他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袍子,头顶上月光泠泠的投射下来,照得他纤尘不染,像是个误入凡尘的谪仙。
走近了几步,娑陀喊:“旬月。”
……
阿狗,其实他名字不叫阿狗,而是叫旬月。
对于桃昭来说,他是住在井底下,很神秘的存在。
桃昭五岁时,曾经独自跑到须摩庙祀玩。在那个没有一丝人气,阴森幽暗的佛院中,在那口井里,他发现了旬月的存在。
那时候的旬月也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衫,披散着漆黑的长发,如月色一般婉约,沉静。他的左膝处穿过一枚环钩,伤口没有办法愈合,流着淤血,溃烂发脓。
环钩尾端连着铁链,铁链钉在井底的石壁上。旬月用了半夜,拖着铁链从井底下爬上来,然后把小小的桃昭抱在怀里,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桃昭瞅着他的伤口,问他:“你疼吗?”
旬月说:“我不疼。”
“可是看起来好疼。”桃昭什么也不懂,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旬月跟他讲:“因为还有一处地方更疼,它让我忘却别的一切痛楚。”
他拿着树枝,在地上给桃昭写自己的名字。
桃昭看他写完,然后念了出来:“……苟,月。”
“我叫桃昭!桃子的桃,昭昭的昭。”桃昭搂着他的脖子说,“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哦。”
小孩子不记事,桃昭记不住旬月的名字,甚至也记不住自己亲口念出来的“苟月”。印象里只有一个“苟”字,渐渐的,就只会管他这位大朋友喊“阿狗”了。
……
年轻人似乎在走神。听见这么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吃力的仰着头,露出一张苍白、但极为好看的脸,回身去看娑陀夫妇。
他的眼珠极其的黑,显得浓稠,像望不到底的深渊。淡淡的应道:“你们来了。”
娑陀快步上前,一手虚虚的按下,不让他动。他看了看钉着环钩的膝盖,面上露出些忧虑来:“这几日身体可还好?”
“习惯了。”旬月淡然道,“不必担心我。”
娑陀问:“那你叫我们来做什么?总不能真是为了那臭小子解围吧?”
听见他口中提起的“臭小子”,旬月脸上总算是有了些人气。仔细看,才能看出那是一个很浅很浅的笑,但它是那样的脆弱,哪怕是轻风一过,都能吹散了去。
旬月说:“不是。有别的事情。”
娑陀便洗耳恭听。
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旬月脸上那点人气儿很快的散掉了。他又恢复了那般死意一般的模样,不仅如深渊一般难以见底——甚至比深渊更甚,更要未知、令人可怖。
“我在涑州的探子来报,这几日,见着宫里的太监跟……跟燕守光手底下最忠诚的狗,执策卫指挥使,一起朝着瀚海来了……”旬月低声说。
娑陀听得眼皮子一跳。
燕守光。
这可是当今皇帝的名讳。
旬月就这么叫出来了。
好在周围也没别的人……娑陀忽略掉这点细枝末节,直奔主题而去:“……来瀚海?”
旬月很缓慢的眨了下眼:“准确说,该是瀚海十八庄。”
一听自己的地盘被点到名,娑陀没由来的有些不好的预感。卫念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她似乎也听出来不是什么好事,便着急着发问。
“是密令。现在查不出来。”旬月神色静静地说。
他看上去没什么情绪波动,手却无知无觉的放在了左膝往上一点的位置。娑陀知道那个举动背后的含义,那是旬月少有的情绪失控时,会做出来的。
旬月盯着娑陀看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不会是什么好事。娑陀,现在就回去,让卫念带着昭儿,出关外避一阵子。”
那非是一句建议的话,而是“命令”。
娑陀神色沉重,他忧心忡忡,没说两句话,便带着卫念匆匆离去。旬月还坐在月色下,目光平视着前方,左手扣在左膝上一点的位置,背影显得孤寂落寞。
文人走入后院来,行了拜礼。月色下二人沉默无言,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歇了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旬月忽然说:“先前他那朋友跑来,是为了什么事?”
文人愣了愣,旋即笑道:“噢……说是小庄主今晚跑去青楼,叫庄主知道了,跟夫人要狠狠收拾他,这才来求您帮忙解围。”
旬月微微抬起了些头,眼底沉着月色照不亮的阴翳。他喃喃重复道:“青楼。”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一件事——那孩子该有十六岁了吧?已经是大孩子了,该是对男女之事生出好奇的年纪了。
文人大抵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依然笑个不停:“小庄主应该有十六岁了。十六岁啊,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时候要是爱上什么人,那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想我当年也是这么大,家里人……”
旬月忽然打断他:“你说什么?”
文人一愣:“……我当年这么大的时候?”
旬月:“上一句。”
“爱上什么人,一辈子都忘不掉?”文人满脑门疑惑,不知自己哪句话触动了主子,“十六岁,情窦初开?”
旬月没有说话,但在听见他后半句时,眼神倏地变了。
他眼神本就幽深暗沉,这个时候变得更是阴鸷。像含着冰,又像淬着毒,阴暗得有些可怖,可不知为何,又弥漫着淡淡的悲伤。
“情窦初开……吗?”
他仰头望着月亮,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