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彼方之远(三 完结) ...

  •   第五节

      从清水寺回到客店,已经是深夜了,我一路游荡回来,失魂落魄,仿佛飘在夜街的游魂。

      梁小木在等我,他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他倚在店门口,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他这样就很好,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做的绝对不去做。

      我也只该像他一样远远地看着就好,何必来寻呢?追了上去也不过给自己添一道伤疤。

      整晚我都没有入睡,听了一夜不知何处传来的琵琶乐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曲调哀婉。

      我不禁想:不知是哪家茶馆的游女,也难以入眠,只能用琵琶来排解忧愁。难道她也和我一样受了情伤?

      次日一早,梁小木雇了一辆马车带我从平安京赶到沿海的难波。此时此刻我只想远远地离开这里。

      可是离开的船还要过两天才会开,船长的的货物还没有卖完,在难波游荡两日,我越想越难受,想到戚长临他如此无情,我就这样回去,有时哭,有时咬牙切齿。

      梁小木见我精神失常,整日里浑浑噩噩,便带我去船长私人的酒窖喝酒,大方的说任我喝。

      在酒窖里,我看到一种用琉璃瓶装着的红色酒液,不似我以往看到的任何一种。我问梁小木这是什么酒。

      他说:“听说是西域传来的葡萄酒,这酒还是几个月前一个搭船来琉球的男子送的,就这么一瓶,如果你想喝,恐怕要跟我义父说一声。”

      “那你帮我跟船长说一声吧!”我抱着酒,慢步踱回房间,掩上门,眼泪就掉下来了。

      戚长临说过的话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我可以肯定这瓶酒是他留下的,他说过要给我带酒,他也真的去找了,只是为何不交到我手里?留在路上,留给一个过路人,都不去给我。

      我不相信他从未喜欢过我,他说的话,有多少是骗我的,他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我不愿就这样蒙在鼓里,就算是他变心了,我也要去问个清楚,我不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

      两天后船舶起锚,赶赴泉州,我却下了船,继续待在琉球。船长心疼他的美酒,却允诺我下次他再来的时候如果我要回汉国可以免费搭他的船。

      我谢过船长,快马赶到平安京清水寺,谷一法师见我风尘仆仆赶来,表情一如既往淡然如水,仿若洞悉一切。他告诉我,戚长临两天前就已离去,去了北方的虾夷一带。

      我的盘缠已经用尽,便变卖了随身的玉佩,凑足了路费往虾夷赶去。一路上语言不通,艰险之处不用多说,好在琉球通用汉语,装聋作哑通过写字问询,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虾夷蛮荒之地,自古便脱离官府管制,所以游寇众多,犯罪的武士也有不少逃往虾夷躲避通缉。

      虾夷本就人少,越往北走,人烟越是稀少,有时骑马一整天,都见不到一个村落。也不知走了多久,天气越来越冷,过了一条山脉后,我遇上了虾夷今年的第一场雪。虾夷的雪不同于盛京,是细密绵软的,轻飘飘地一片一片飘落,把整个草原森林都染成白色,天地一色,独一个穿着黑色裘衣的身影和一匹年迈的老马缓缓穿行。

      一路上风餐露宿,我早已衣衫褴褛。走得越久,我心越迷茫,越慌张,怕突然就消失不见。

      晚上,我宿在躲避飞雪的谷穴里,四野无比寂静,静到我几乎可以听见外面雪花落地融化的声音。这份澄澈与宁静让我感到平和,却也让我感到说不上来的悲哀,好似人世都是虚妄,我如此渺小,仿佛瞬间就要被淹没了一样。

      从前老皇帝在世时,许多事身不由己,我饱经人情冷暖。现在父王继位,我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压迫感,总觉得自己身处困局里,从未出来过。

      晚上我做了个梦,戚长临站在热夏的原野上,身前是荼靡的残光,血色四溅,红霞漫天,疯长的野草顷刻就要将他的背影淹没。他忽而回头,眼睛透出迷惘的神色,似乎在呢喃些什么,但我听不见。

      我隔着很远的距离看他,揪紧了心弦,大汗淋漓,欲往前走,却动弹不得。

      我从梦中惊醒,冷风吹过使我打了个寒颤,后背冒出冷汗,沁进我的衣裳。

      远处突然冒出几点火光,我以为还在梦中,可那火光越来越近,近到我可以看到持着火把的虾夷人。传闻虾夷土著人衣毛饮血,性情暴虐,虽然也有少数虾夷人经过教化,但我不敢冒险,立刻爬起身卷了毛毯骑上马便跑。

      离了谷穴,立刻就是刺骨的寒风迎面扎来。跑了大概半个夜晚,天色微亮时我停了下来。大概是晚上出了冷汗的原因,我的身体开始发热,风寒来势汹汹,我只得停下休息,可身体并未得到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到最后我头脑昏沉,四肢无力,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我感觉有人在触摸我的额头,是一只冰凉的手,贴在我滚烫的额头上,我希望那只手贴的更久些,缓解我的燥热,我青睐它的触摸。可那只手只是轻轻地一碰就拿开了,一拿开,我就难受,我想抓住那只手,可我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迷迷糊糊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团火,之后是一团阴影,火堆旁边坐着的人的背影。

      “醒了。”那人转过身来递给我一个铁制的碗,里面是烧热的水。

      我默默地喝水,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他,我怕他看见我眼里几乎要流出的泪水来。

      “何苦来呢……我以为你都明白了,回去做你的公主不好吗,来这受苦,你以为独自一人游历是件好玩的事吗?”

      戚长临把脸隐在黑暗里,低沉着声音说。我感受到他话里隐隐约约的怒气。

      “我来是问你要一样东西的,你说过要送我一种西域传来的烈酒,你还没有给我。”

      “我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

      我从行囊里拿出那瓶西域酒,摆在他面前,“戚长临,你骗我,这瓶酒是你留下的对不对?我只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相信你一直在骗我,我不相信你这么无情,你告诉我好不好?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说到后面,我几乎带上了哭腔。戚长临往火堆加了几根木头,很久都不说话,他的脸蒙着阴影,叫人看不清楚。

      木头发出噗嗤噗嗤被燃烧到炸裂断开的声音,仿佛在痛苦呻吟。

      “你知道涣凉和汉国如今的情况吗?”

      “什么……”

      “涣凉与汉国必有一战,我父亲烨王在盛京二十多年的耻辱不可能忘记,他必要洗刷这份耻辱。你往西北去,原野上到处都是操练兵戈的北莽汉子,烨王已为下一次的战争准备了充足的粮草和兵器,誓要与汉国平分中原,最不济也要从这块巨兽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再等两年,你与我在一起便是煎熬。芷月,你我之间的距离是跨越不了的。”

      “是的,我喜欢你,喜欢又能代表什么?”

      我越听越绝望,听到他说喜欢我,我该高兴的,可我全身冰冷,止不住打颤,“我们走得远远的,这些都跟我们没有关系,就像现在一样,在琉球那边的消息根本传不过来。戚长临,你答应过我一辈子都在海上,你说好的,你也说好的……”

      “像现在一样,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你清醒一点,你是汉国最尊贵的明月公主,终有一天,你会嫁给汉国名门望族的嫡长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子孙万代,无限荣宠,而不是颠沛流离。我和你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明月公主,明月公主,你竟在意我的身份。要是可以,我情愿做个普通人,也不要当这个公主,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能做什么呢?跟我一起回涣凉与汉国开战吗?”

      “你要回涣凉……”

      “你不可能做一个普通人,你的出生注定你是汉国的人。你可以不做你的公主,却不能背叛你的国家。如果我杀了汉国皇帝,你会恨我,因为那是你的父皇。我也不能对涣凉的事袖手旁观,要是开战我是一定会去参战的。”

      “你一向自由潇洒,为什么就一定要卷进两国的纠纷里去呢?你从不在乎这些的?”

      “谁跟你说我不在乎,谁告诉你我自由潇洒,不过都是你以为。芷月你太天真了,看到什么就以为什么,你真的以为我多么喜欢游历山水,四海为家吗?”

      “难道不是吗?你跟我说过那么多美好的事……”

      “不过因为别人希望看到我这样子罢了,我早就厌倦这一切了,你看到的我也不过是你想看到的我,算什么了解?”

      他说再多我都可以反驳,可这一句叫我彻底黯淡了希望。

      他沉重缓慢的话一句一句打在我的心上,他那么无奈又自嘲的语气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

      我知道什么呢?知道他是从小在盛京长大的涣凉小世子,身份低微不受重视;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一年四季在外面流浪;知道他为我做过很多事,亲过我的耳垂……

      我以为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谈外面的美景,是有多欢喜,其实只是我自己向往而已,他只是哄我开心而已。

      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一切不过我以为而已。

      我艰难地开口:“戚长临,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不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

      “我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不重要,而是你以为的我从不是真正的我。”戚长临的语气微微提高,而后又沉下去,仿若带着无尽的厌倦与疲惫。

      “我想一辈子平平淡淡,就算没有权势荣华,我都可以不在乎,可别人不觉得。我只要安稳的生活,可我无法做到,若有诏我不去,涣凉和汉国的使者会冲进来,杀掉我的妻子,杀掉我的孩儿,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别人眼里的威胁。”

      “我多次出海,常年游历九州,看似逍遥快活,其实路上艰苦异常。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不惹人猜忌。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我这样身份的人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戚长临说了很多,说他从小到大的挣扎与苦恼,说看似美好的一切背后的阴暗,说他想做却不能去做的事,以及他不能和我在一起的种种缘由。

      爱与恨总是纠缠不休,难解难分。

      我沉默地听着,任由那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沉重低缓的话语咬啄我的心,啄出细细密密的孔。那浓黑的天穹与惨白的雪地仿若倒了过来,我靠着的,是无尽的黑,无尽的阴霾。

      我看见从东宫被赶出来的我,立在宫墙下瑟瑟发抖,孤苦无依,戚长临这时走过来,带着他的劣酒和故事。可是,没有人走进他的世界,看到他血淋淋的伤疤。

      我亲近他,不是因为境遇相似相互取暖,而是因为他符合我想象中的那样,我汲取他的温暖。

      可他,从不是一直温暖的,他的心冷且孤独。

      而今,我已是帝国最尊贵的长公主,不再需要他给我温暖,他的假装与安慰都没有意义了,他也累了,要去做他自己了。

      我想要的那个他已经不是他了,或者说,我想要的他从不是他。

      天亮之后,我就骑马回了平安京,然后到难波,坐船回了汉国。一回到盛京,我就大病了一场,御医说是长途奔波劳碌所致。这病整整养了一年,我独居在郊外为我独辟的竹林里,每日看门外竹叶飒飒,听虫鸣鸟叫,格外的清净。

      母后为我请了一个夫子教我各种技艺,以弥补年少以来的疏忽,夫子儒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总让他为我弹琴,我在旁边一边饮酒一边听他弹。夫子很少说话,后来,他入仕娶妻,再不来了。

      第二年,有一个世家子弟向皇帝求娶我,我让他陪我在竹林坐了一个下午,他说什么我都不应,只喝茶。走的时候,我说:“你还要娶我吗?”他摇头回去了,之后没过多久便传来了他与陈侍郎独女成亲的喜讯。

      慢慢的,我也已经二十三了,没有人在我这个年纪还未出嫁的,父皇母后见我心意已决,也不愿去干涉了。

      尾声

      汉国与涣凉开战已近有近一个月,如戚长临两年前所说,我时刻担心他会出现在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会不会被流矢射中,会不会被敌人砍伤。

      我枯坐在榻上,挨到天亮,之后我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来说,戚长临战死在涣凉的草原上,被飞箭射中心口。

      梦境与现实竟如此相似,门外的大雨还在下着,我踱着步走过去关上了门,窗子,帘子。我全身不知为何都在发抖,眼前的一切都似梦境,我一定还在梦里。

      几天后,我跟随白云庵的若空师太去西蜀太阿山修行,

      在路上看到一个男子,穿着青衣白衫,戴着一顶斗笠,腰间玉佩与我在琉球当掉的一模一样,我心头一动,追上那个男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