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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朔方(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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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一个白云舒卷的晌午,我骑着一匹白马,脱离了浩荡的队伍,我已在闭塞的车篷里待得太久了,自离开晋州,我就没有骑马在草原上游荡过。
远远的有一个人影策马追来,速度极快,几息的时间便赶到我后面,那人一挥皮鞭抽过来,没抽中我,抽到了马背上,马受了刺激,前蹄高高地扬起,下一刻便闪电般冲了出去,倘若我从未习过马术,定会摔下来,然后在在马蹄的践踏下非死即伤。他冷酷地哂笑,丝毫不在意。
我转过头看向阿史那达,眼神聚焦了好一会儿,待马悠悠走到他面前,最终露出一个微笑来,发簪上花蕾吐出的金丝颤颤悠悠,在风中无比单薄脆弱。
就算他存了杀死我的心思,我又能做什么呢?就算我为这笑无比痛恨自己的卑微和怯懦,蒙受着凌辱还要藏起恼恨,以一副毫不知情装模作样的姿态,应对面前突厥的可汗,草原的战狼。
我清楚地知道,草原上与野狼对峙的羚羊,就算把头上的角狠狠撞上去,也只会被猎杀,陈尸荒野,被鹰鹫啄食。
“公主的骑术很好。”阿史那达并不直接看我,打量着远处的队伍,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他的中原话说得很流利,不像其他人带有浓浓的突厥口音,我依旧是笑着回他,“我在晋州住了六年多,在那里学的。”
“晋州离突厥很近,仅隔着一道雁台关,公主看过那里燃起的战火吗?白骨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乌纳河……”
“未曾见过。”我浅笑,我当然看过,随魏柱在晋州生活时,他在关外杀敌,我便在后方骑马游荡,那些呼号呜咽每到寒冬就会随着呼啸的北风传到我的耳边,血腥味浓烈到风都吹不散,依旧冲我的鼻。
阿史那达继续说,他的声音并不粗犷,却暗藏威胁,“你知道你们的虎贲将军魏柱吗?他的右臂便是被我砍掉的。”
“是吗?”我觉得我大概笑不下去了,我的脸被风吹的僵硬。
“听闻公主在晋州的六年是跟着魏柱。”他微微地笑了,扬起的唇角在他颊上形成两道浅纹。
我的装模作样在这一刻显得可笑至极,气愤之余我倍感羞耻,索性把脸背过去,恶狠狠地说,“我听闻魏将军亲手斩杀了右贤王,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右贤王是他的亲弟,阿史那达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把我拽到他的马上,他的力气极其大,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紧紧勒住腰部,他一甩缰绳,马加快了速度,我被颠得喘不过气,再加上腰上重力的挤压,脸色一定相当惨白。我的手无力地掰向阿史那达的手,上下唇紧紧咬着,忍住自己不发出一丝声音。
不知道跑了多久,马才渐渐停下来,他一松手,我便滑下马摔到草地上,全身已没有了力气再爬起来。阿史那达下马坐在旁边,一双冷酷的蓝色眼睛打量着我的脸,我紧咬着唇回视着他,忽而,他的头低下来,覆上我的嘴唇。我恶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血流了出来,流进我的口里,腥气弥漫。
他的眼神变得凶狠,我只用漠然的眼睛回视着他。反正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未等我多想,阿史那达一手撕开我的衣服,侧身压了上来,手从我的腰部一直往下摸,下一刻,我的腿便暴露在清寒的空气中。我想要挣扎,却被他用另一手狠狠压住手腕,他的脸色狰狞地可怕,整个人化为恶鬼,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太华宫里红烛在白屏风衬出的孝宗皇帝的样子,他就是这样压着我娘亲,逼迫我娘亲。
她受着如此非人的折磨,而她的女儿竟也沦落到如此境地。我全身如堕入冰窖一般寒冷无比,全身在发抖,我别开脸闭上了眼睛,只剩下一颗求死的心。阿史那达的手夹住我的下颚,逼迫我仰起头,冷冷地说,“睁开眼!看着我的脸。”
我不做声,任由他摆弄,之前的疼痛此时也像是没有了知觉。
“你哭什么?”阿史那达松开了我的手,从我的身上离开。我哭了吗?伸手摸我的脸,摸到一片冰凉,我真没用的念头闪过,下一刻,眼泪便再也收不住地喷涌而出。
我倒在草地上绝望地哭泣,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阿史那达说:“总有一天,我会率领着我的骑兵,打进中原,把中原的皇帝斩杀在马下,你好好等着那一天吧!”
他把我打横抱起来,放到马背上,回去的速度比来时慢许多,他依旧箍住我的腰,僵硬的皮革硌到我的小肚,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回去之后我把事情告诉小云,小云开导我,帮我梳理好凌乱的头发,重新在脸上涂上胭脂。
小云说的没错,如果我识相就该任由他折辱,可我想到了我的娘亲,孝宗皇帝,那一刻我宁愿死也不要受他的的侮辱。
我固执地摇头,小云突然跪了下来,泪眼婆娑地求我,“公主可知道,有一个丫鬟,被……被突厥人折磨死了。”
我问是谁。小云说,“本该是和奴婢一起贴身伺候公主的,叫如音,被一个突厥人看上了,就掳回营帐,第二天尸体就被丢了出来。”
“为什么不跟我说?”
“奴婢见公主本就伤心,不想再惹公主难过。”
“是觉得我无能为力吧!小云,你觉得我没有办法救她,是啊,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们其实在心里嘲笑我可笑又可怜吧。”
小云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奴婢也是为公主着想啊,公主难道不想活着回中原吗?”
我不想回中原,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可小云这些人是因为我才来到突厥的,太华宫冰冷的长阶上流淌的宫娥的血,不也是为我娘亲而流的吗?
当晚,我来到阿史那达的营帐,他的脸在燃烧的火光下,显得昏黄模糊。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胡床上,看着我的脸,看着我在他面前脱去一件件衣裳。
再后来,他就不说话了,细碎急切的吻落在我的每一处肌肤上,带着痛楚,也带着羞耻。
从今往后,我就再不是我自己了,虽然,我从未真正顺着自己的心意活过。
我有时想,我生下来是不是就是个错误,我既不能改变娘亲受皇帝折磨的惨状,也无法救那些宫娥。
小时候我常常在宫里专门关押罪奴的掖幽庭里来去,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会去到那里,过着罪奴一般的生活。
掖幽庭每日都会有尸体送往宫外,被扔到乱葬岗任由腐烂发臭,我时刻会变成太监嬷嬷手里抬着的那具尸体,我的娘亲也一样。或许,娘亲已经与尸体无异,尤其在我被送离京城后。她是否已预感到死期将至,正好煦王离京前往晋州,便动用最后一点关系把我送出去,远离是非之地。可她不知道,她的女儿还是依旧在皇宫的枷锁下脱不得身,若是她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会作何想?
我不敢想。
(四)
自此以后,我的身边多了两个服侍的人,其中一个是之前被派走的婢女,另外一个,大概是阿史那达派来监视我的。两个月之后,我们到达了驻扎的地点,他需要去往其他酋长处商议盟约之事,要求我跟他一起去。
趁这个机会,我求阿史那达放小云一干人汉人离开,他起初不同意,我不断乞求,终究还是答应了。我给魏柱写了一封信,让他好好安排小云她们的生计,魏柱自知对我亏欠,定是会安排好一切。小云回中原的担忧消弭了,自然就愿意离开,她让我保重,眼里也许有那么一点点的歉意,只要一点点,我都觉得挺好的。
其实,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若小云知道我心中所想,还会不会劝我委身于敌,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让别人感受自己的痛,这世上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小云想离开,我成全她就好了,拖着别人跟我一起下地狱,何必呢?
其实,我活了近乎十九年,所遇见的人,很多都是由不得他们自己的,但也都是在由不得自己的境地中为了自己,把能摆脱掉的施加给别人,所以冤冤相报,每个人都被箍在里面喘不过气来,每一个人都活的痛不欲生。
偷离京城虽没有让我彻底摆脱那样的命运,至少也让我在晋州的草原上游荡了六年,这六年,魏柱给了我绝对的自由,那六年我看着晋地的辽阔远天,荒烟大漠,也看过了一场场极致残忍的兵戈之战。
我以为,宫中的十一年,早尝过了世间所有的绝望与苦难,而她人的生死与我更是毫不相干。我以绝对冷漠绝对残酷的态度对别人,也对自己。我近乎行尸走肉地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世事从不肯放过我,那我只能自己放过自己。
晚上歇在帐子里,阿史那达说我自小云离开就变了一个人。
我说,“我之前是什么样子?”
“你会向我臣服,换取你想要的。”阿史那达说。
我笑着对她说:“你不也是吗,贪恋中原女子的美貌,所以向我妥协。你永远也打不进雁门关内,你和你的骑兵都将会死在草原上,尸骨无存。”
阿史那达掐着我的脸,恶狠狠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你以为你有多重要,不过一个侍婢,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夜露无声,热烈的火光也挡不住这夜的浓黑,我举目所见,不是昏黄,便是黑暗。
“我知道,就算朝廷知道你杀了我,也没什么事,难不成他们还跑来草原打你不成?”说着,我软绵绵地露出一个笑来,看着他,就对着他的眼睛,那双曾让我心悸的幽蓝眸子。
“不怕告诉你,我恨极了你,现在看着你,心理恨不得杀了你,你是突厥的可汗,你死了,突厥就散了。”
阿史那达怒急反笑,“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想杀了我吗?”
我站起来,穿好我的衣裳,“魏柱会来杀了你的。”
魏柱是他的禁忌,阿史那达冲过来,伸手掐我的脖子,“魏柱已经是个残疾了,他杀不了我,谁也杀不了我!”
我的喉咙被掐着,袖子里藏了许久的匕首却抵在了他的腰间。
他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似乎早有预料,只要轻轻一捏,匕首就掉在铺了毛毯的地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我惨烈一笑,说不出话,却也无需说话了。事先吞服的毒药发作了,首先毒哑了我的嗓子。
这是我从皇宫带过来的毒药,或许我早就想好了我最终的命运……
阿史那达察觉到我脸色的变化,松开手,我直接倒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看见阿史那达跪在我的身边,呼喊我的名字。
“李承纨……”
都说人在将死之际脑海中会闪现出往昔所有的回忆,我不想回忆,我看惯了晋北荒原上的蓬草被朔风吹得四处飘摇的景象,我不要那样的无着落。还不如一死呢!至少,再没有了屈辱,没有了哀伤,没有了身不由己。
倘若日后魏柱能在无边的草原上找到突厥的队伍,亲手结束阿史那达的生命,或许,我还算没白活过,但我知道,我这一生的悲剧并非因为他,而是那个,远在国都、身居黄金台的帝王。
突厥不是我的归处,中原也从未厚待过我,其实谁生谁死我都无所谓,魏柱他可怜我,也曾对我好过,只是谁叫我是公主啊!
毒药的腐蚀感在喉咙里蔓延,一缕一缕的鲜血从嘴里流出来,手脚的温度渐渐流失,面前阿史那达的脸孔也渐渐模糊……
恍惚间,我听到了晋北的朔风吹刮的声音,无边的原野那边,站着魏柱断臂的身影,他教我骑马,送我上回京城的马车,宫中的雪飘得柔弱,精雕的窗子透出院里新开的红梅。
之后,我看见娘亲朝着我走过来,伸出手来抱我,没有鲜血,没有哭喊,只有她站在太华宫的长廊上水碧色的身影,我跌跌撞撞地跑向她,跑到她的怀里去,那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