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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彼方之远(一) ...

  •   楔子

      我梦见他死在荒野,被一支飞箭刺穿肩胛。他倒在草地上,鲜血的红与热夏原野的浓绿产生极炫目的反差。可等我醒来,却发现我不知何日早已与他断了联系,他可能真的死在无人的荒野之上,死前托梦于我。也可能醉躺在软香红玉的靡靡世界里,我不得而知。

      如此寂寞如雪的冷夜,我惊醒于寒榻之上,门外大雨如瀑。我的思绪翻涌,久久不能平静。

      我想去见他,可我不是没有去寻过他,九州之大,寻一人并非易事。他是浪人,持一柄剑浪迹天涯,来去皆无定踪。他曾对我说,或许有一天他累了,他可能也会择一隅终老,做那山间隐居的道人。我笑他,他那样的人怎么能甘于平淡,枯居深山呢?如果那样,他也就不再是他了。

      他哈哈大笑,说:“也是。”

      其实是我不够懂他,漂泊太久的浪人有多渴望拥有一个安稳的家,与妻子灯下共剪烛花。可他没有那份平常人轻而易举便可享有的资格。

      漂泊的不是他自己,底子里渴望安稳的才是他自己吧!只是世上的人都只喜欢浪荡不羁的他,连我也不懂得。

      第一节

      我想起了初次见他的时候,中州盛地繁花似锦。彼时年幼的我,困囿于方寸宅屋之间,无比希望能够像他一样,逍遥于天地之间,看遍人世浓情美景。

      我翻阅书阁里记载东海的古籍,妄图从纸墨中窥得几分自由的海洋的面貌。那巨大的航船,危险的海浪,古怪的风俗,奇异的秘术……无不让我有着无限的好奇。

      后来在富阳郡主设的花宴上,他穿着渲染到极致浓烈的衣袍飞奔过来,夺了我的酒杯一饮而尽。他笑着说,“郡主的酒,与众不同些。”

      他的身影转瞬而去,留下淡淡的琼脂香气,我愕然在原地,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他而去。

      他当真无礼,但我惊叹他的潇洒的同时,却更惊愕于他的身份,原来我们早已见过。

      但他好似浑然忘却,那我也该自如地把那些东西当做从未发生过一样。

      富阳郡主在我耳边戏谑道:“戚长临正在造一艘大船,他又要出海了。”

      听人说,他刚从东方岛国游历归来,看遍海上诸多绮丽迷幻异事,盛京之中无人不晓他的名字。谁不知道,质子府上出了一个浪荡侠士。

      众人口中的他叫做戚长临,北地涣凉郡国送到盛京来的质子与中原女子一夜风流生下的庶子,涣凉王的长孙,他在盛京出生,在盛京长大,已经深深打上了王朝的烙印,注定回不去他的涣凉。

      花宴后两个月,我在漓江口渡头找到他,他的航船已经完工,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出漓江到达东海。

      我请他带我出海,他听后哈哈大笑,“姑娘,胆子不小,跟我出海,家里人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我在京中可有可无,丢了倒是件好事。”

      戚长临收住了他的笑,看着我的眼睛,说,“不是谁都觉得你可有可无,那位始终挂念着……”

      我打断他的话,“戚长临,你到底带不带我出海?给我一个准话。”

      他哈哈大笑,“算了,就当是还姑娘一杯酒的情。”

      他还记得那杯酒,可我知道并不是因为那一杯酒,是因为什么呢?让他甘愿冒大不韪带我出海,不知会任何人。我当时以为,不过是因为他的性格,洒脱不羁,不会被规矩束缚,所以他不会拒绝。所以我才找上她。

      帆船是在夜里驶离盛京的,没有锣鼓喧天的欢送,只有默默无闻的离开。船舶顺漓江水东行进入海洋,入海的那天,我坐在船头的甲板上,看着汪洋漓江入海的盛况,略带黄色浑浊的漓江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倾泻进蓝色无边的大海里,听着哗啦啦的水声,海风吹动船帆,也吹进我的眼睛,咸腥的气味莫名好闻。

      我在船头感受风的气息,戚长临出现在我身后,为我盖上一件大氅。

      “你这么贴心,外面一定有许多红粉知己吧!”我笑着看他。

      “有你一个就够受了。”

      他嘴角噙着笑,我的心情也因他的回答而变得更加的愉快。

      我冲他挤眉弄眼,“我看到船仓了堆了很多东西。”

      戚长临无奈摇头,“又想要干什么了?”

      我说,“这么高兴的时候,就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吃肉我就不要了,你酒库里藏的那几壶好酒,拿出来让我尝尝呗。”

      戚长临苦笑,“你是要把我吃穷了吗?一路来你可没少吃我的好东西。”

      我斜睨他,“怎么,怕我付不起船费吗?实在付不起,我抵给你总够了吧!”

      戚长临连连拱手,“实在受不起啊。”

      我哈哈大笑。

      话是这么说,戚长临还是给我拿来了他珍藏的好酒,摆了一张小桌在船头让我饮酒。

      一路走来,他对我是极好的,细心照料,京中并非没有人这样照料我,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不同的,至少不因为我的身份。

      那天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海上明月比那京中的更圆更亮,天穹是深邃的蓝,我饮了一壶又一壶的酒,最后躺在甲板上看着那星空。戚长临一直为我斟酒,我躺下后他也在我身旁躺下。

      我对他说,“今天好高兴,你的酒果然好。”

      “喝醉了吗?”

      “没有呢?你的酒太淡了。”

      “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下次我送你一种酒,异域传来的美酒,十分的烈,普通人招架不住的。”

      “真的有那么厉害吗?说定了哦!带那酒给我。”

      戚长临没有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好像睡着了一样,我不甘寂静,问,“戚长临,你第一次见到海是怎么样的?”

      他沉吟了片刻,说,“我当时就想,回不去了,一辈子都愿意在海上。”

      “一辈子在海上……”我脑中开始畅想那种无比自由的日子,但想到宫中之事,仍旧落下叹息,“你比我好,戚长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我却不行,如果不是你,我大概还在京中过着那沉闷的日子,一辈子困在高墙之下。”

      他侧过身来摸了摸我的头,“相信我,总有一天,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会阻挡你,你想去哪就去哪。”

      我笑的开心,却不免落下几滴泪来,“戚长临,你有爱的人吗?或是恨的人。”

      “当你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发现你很难去真正爱一个人,当然,也很难去真正恨一个人,你会发现,没有无由的爱,也没有无由的恨,一个人纵使再爱也有私心和盘算,一个人纵使再恨也会有无奈与悲苦。”

      戚长临的声音清清冷冷,却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我不知道他在躲避什么。

      “你知道的很多吗?”

      “总比你这个小丫头多。”他准备起身离开,我扯住他的衣袖。

      “戚长临,你知道吧,京中有人想把我嫁给你。”

      “开玩笑的,没人当真,皇帝也不会同意。”

      “不,皇爷爷是想的,我亲耳听到他跟母亲说。大家都觉得,废太子之女和质子的儿子正好相配。”

      “我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的,公主请放心。”他掰开我的手,站起身来,就要往船舱里去。

      我猛得从后面抱住他,“戚长临,其实我愿意的,我还挺喜欢你,只是我不想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也不想别人如何评价你我,我们就在还是,永远别回去了,好吗?”

      我能感觉到戚长临的身体僵硬,他低沉着声音,说:“好……”

      “其实你也喜欢你的对不对,否则你为什么在宴席上抢我的酒。”

      他没再说话,只是回身抱住了我。

      不知是那晚的月亮太圆,还是酒香太浓,我所有的试探都付诸实践,只是结果不知是好是坏,难以预料。

      其实当时我明知一切所求根本不可能,可他答应的如此爽快,让我生出了侥幸的念头。如果,可能……也许真的可以,再也不回盛京了。反正我与他都是没有牵挂的人。

      第二节

      船舶沿东海南行,渡过沧澜海,历经半月来到普尼岛国,途中并没经历过太大的风浪,越往南走,天气越热。半月之短,我已从盛京的初春薄寒进入到普尼岛的热夏骄阳之中。

      纵使我读了再多的书籍,转变如此之大,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啊,如何想象都比不上亲身经历来得震撼。

      普尼族人热烈地欢迎我们这支船队的到来,虽然船队规模不大,却给他们带来了丰富的大陆物产。

      带来的各种茶叶,瓷器和丝绸在这里被换成宝石,香料和食物补给。一切商品买卖皆由戚长临带来的管事来负责,戚长临只带着我四处游玩。

      他如此优待于我,确实让我受宠若惊,可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一切赋予。这或许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对他的那份莫名亲近。

      我问他,“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民风淳朴,人们安居乐业,颇有孔子提倡的大同意味,这里还有许多经商的汉人,如果在这里定居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不是要浪迹天涯的吗?还会想着定居?”

      “是呀,哪里都留不住我!”他长叹一声,随即大笑,“岑月丫头,你呢,这里有盛京罕见的风物人情,你想留下来吗?”

      “嗯……不想,我想跟你一样,浪迹天涯。”

      戚长临不在说话,看着远处的海港,眯起了他那双好看的眸子,嘴角似笑未笑。

      整整一个月,我看尽了南海的海洋风光,古怪稀罕的物件戚长临也为我买了不少,可惜那些东西我一样也没有保存下来,全都沉没在南海的海水之下。

      就在我们越过细亚群岛准备顺着海风进入西部的古狭海之时,戚长临收到了朝廷来的文书,送信的使者匆匆赶来,官服上面绣着我梦魇般的恶兽。我躲在帘子后偷听使者讲话,虽然什么也没有听到,可我已经猜到使者的来意,逍遥自在的生活快到头了。

      其实我偷偷跑出来,就已经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到来,无非早晚问题。

      只是不知皇帝之怒,我能否承受,戚长临是否会被我牵连。

      父王其实说得很对,我是很自私的女儿,也是自私的公主,从小养尊处优的我自以为所有人都该接受我的一切请求,而很少为别人考虑,就比如这次的出海,我明知可能会牵连于他,仍偷偷跑出来,无非因为知道他不会拒绝我罢了。

      当天夜里,海上刮起了大风,热带的海域罕见大风,但一有便是天地色变。

      猛烈的雨击打着船体,巨大的海浪疯狂地翻涌,虽然船舶停在避风的海港,还是受到波及。

      我提着一盏灯踩着摇摇晃晃的船板来到戚长临的房间,他的房间很暗,我把蜡烛一支支地点亮,才看见躺在榻上的他,神色低沉。

      戚长临看见我,半晌才回过神来,起身理了理衣衫,“你怎么来了?”

      “戚长临,我可以跟使者回盛京。”我努力露出笑容,让自己不显得那么难过。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使者并没有要你回去,放心吧。”他摸了摸我的头。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那使者都说了什么?”

      话音刚落,船一个剧烈的摇晃,蜡烛一个个地熄灭,房间重回黑暗。我脚布一个不稳,倒在戚长临的身上。

      他稳稳地抱住我,凑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使者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你可以随便去哪,不用束缚在京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关于那个晚上,我只记得最后一个温热的亲吻,贴在我的耳垂,刻骨铭心。

      次日醒来,才得知戚长临在雨停之后立刻乘船离开了,去了哪里,船上没有人知道,他把所有的东西留给了我,这一个他亲自督建的船队,也归属于我。

      可他以为的想去哪就去哪,有了船就可以了吗?我气极了,可气到最后也只剩下空洞的悲伤。我一直坐在他的房间想着他最后的话,想去哪就去哪,多么好啊,他给了我多么大的美好期待,可是,没有了他,这海上的旅程一点趣味都没有了。

      他能去哪里,无非回京向皇帝请罪,为我承担一切过错。使者离开前对我说:“不要枉费小世子的一番心血。”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要付出什么才换来我的自由。

      使者悲悯的眼神刺痛了我,让我觉得无地自容,一切不过是因为我的任性妄为而已。何苦要他来替我承受,或许之前我不在乎谁替我承担过错,可现在,就揪得心痛。

      我决定回盛京去,两个月前,我希望能够逃离那座冰冷的皇城,可现在,我却不得不并且是心甘情愿地回去那里。

      可等我赶到盛京时,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回到这里,而是直接去了涣凉,替皇帝从那野心勃勃之人手中谋夺涣凉王之位。皇帝需要一个冠以汉姓,在汉长大的人做那涣凉的王。

      皇帝并未对我过多苛责,甚至连苛责都懒得。我求得许可去宗人府探视废太子,我的父王。

      三年监禁,已经将他皇太子的骄傲磨得一丝都无,却反而多了一份稳重淡然。

      我不知道他能否还能再出来。父王看见我来,欲要开口却拙于表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隔着木栏注视着我。我在外面怔怔地流眼泪。

      我准备离开时,父王叫住我,对我说,“几个月前,戚长临世子来看过我……”

      直至宗人府到公主府的这一段路,我的脑海里都想着父王说的话。。

      戚长临去涣凉之前,与父王达成了一桩交易,他助我父王重新执掌东宫,我父王则要在继位后放归他的父亲烨王。

      父王三年前被诬陷入狱,我憎恨皇帝的不分黑白,而一朝失势而尝尽人情淡薄的滋味更让我厌恶这京中的一切。戚长临知道,他知道我内心所有的厌与恶,恨与痛。

      是的,三年前,我便与他相识了。可是假装平凡人的相遇,只可在记忆里温存,不可过多与人讲述,所以我与他都默契地不提起。

      我以为他是个游侠,他却早知道的身份,可他从不戳破,让我得以保留我的最后的一处宁静。

      我们常坐在陌生人家的屋顶上,沐浴着月光,喝着粗制烈酒。我对他倾诉我的烦恼与向往,他跟我讲述游历路上的见闻与趣事。

      也正是因为他,那三年才不那么难熬。可他如今,怎么能因为我走向那暗无天日的后半生?

      事到如今,我不知该做什么,一边是三年冤禁的父王困于囹圄的后半生,一边是傀儡般任人摆布前半生的戚长临。至于我,一个在京中无权无势的公主,又能做什么?

      皇帝有三个皇子,两个皇孙,父王尚任太子之时,我作为父王唯一的子嗣颇得皇帝青眼,可父王入狱之后,我一次也未得召见。

      我在殿外等了大概两个时辰皇帝才召见我。政事已了,我陪他用了一餐于我味同嚼蜡的午膳。皇帝胃口很好,用了两碗米饭。饭后还让我陪他去御花园赏花消食。

      皇帝似乎就是要磨掉我的脾气,慢悠悠地同我说话,每次我要请求他的时候都被他用其它的话岔开。

      他笑呵呵地领我去看新开的芍药花,娇艳的芍药被花匠精心栽培,开得格外热烈,甚至没有一片残破的花瓣,美则美矣,却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恍惚地看着眼前突然变得慈祥的皇帝,终于有机会开口,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了。

      皇帝伸手折下一朵芍药,放在手上揉搓,缓缓地问:“你父亲还好吗?”

      “父王精神尚佳,在狱中日日自省,感触颇多。还特意让孙女转达对皇爷爷的感念。”

      “你父亲……朕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三个皇子中就属他最沉稳,堪当大任。”

      “父亲知道皇爷爷这么说,肯定很高兴。”

      “你想你父亲出来吗?”

      当然想!这三个字我脱口就要说出来,可又被压了回去,思绪瞬间过了千百遍,终究还是低声吐出一个字。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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