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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蝉与沙堡 ...

  •   长宁市的夏天,是被蝉声粘住的。那蝉鸣声嘶力竭,从公安家属院老樟树的枝叶间渗透下来,与灼热的空气搅拌在一起,让整个午后变得粘稠而沉闷。
      午后的日头毒辣得很,近乎蛮横地炙烤着大地,把公安家属院的水泥地晒出一层晃眼的白光,脚踩上去,隔着廉价的塑料凉鞋都能感到一股灼人的热气,烫得人忍不住想缩起脚趾。院子角落那棵老樟树倒是投下好大一片阴凉,可八岁的陆衍才不乐意待在那儿——他正独占着大院中央那片被阳光直射的沙坑,这里是只属于他的“战场”。汗水顺着他刺猬般炸毛的黑棕色短发流进脖颈,在他沾满沙土的颧骨上冲出几道泥痕,他也顾不上擦,全部心思都用在对付手下的沙堆上。他正进行一项伟大工程——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铁铲,堆砌他心目中的“反叛军基地”,小手用力拍打着,试图让堡垒的围墙更坚固些。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又疲惫的卡车刹车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一辆旧卡车停在了大院最里边、那栋终年阴暗的一楼单元门前。先下车的男人消瘦苍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却一丝不苟地卷到肘部。他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院子,在经过沙坑时有了片刻的凝滞。陆衍下意识挺直了小身板,心里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与戒备。
      男人沉默地搬下一个木箱,然后回身,近乎小心翼翼地从副驾驶抱下一个男孩。那男孩真白——冷调的白,头发略长,轻轻撒下贴着脖颈看着软软的,像陆衍偷偷藏在冰箱角落里、舍不得碰的那种进口“冷雾黑巧”。男孩穿着略显宽大的短袖衬衫,安安静静,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厚得吓人的书。最显眼的是他脸上那副窄框金属眼镜,镜片后是一双颜色极浅的瞳孔——冰海蓝灰色,冷冷的,像冬日结冰的湖面。
      “嘿!新来的!”陆衍抓起一把沙子扬了过去,试图用这种方式宣告主权,驱散心里那点被“审视”带来的微妙慌乱。沙粒大部分落在了男孩干净的凉鞋前,扬起一小片灰尘。
      男孩既没躲也没生气,只是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扫过陆衍的“杰作”,然后用清晰却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你的护城河,挖错位置了。”他推了推眼镜,继续以那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补充道:“根据流体力学原理,应该挖在东南侧三十度角。现在的深度和弧度,排水效率低,暴雨十分钟内就会被冲垮斜坡。”
      一阵沉默。连蝉鸣声似乎都识趣地小了些。陆衍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在这个属于他的沙坑王国里,还从未有人敢如此直接地挑战他的权威!而且是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一种领土被侵犯、自尊被精准打击的怒火,“噌”地窜了上来。“你懂什么!这是我的地盘!”他像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豹子,丢下铲子就冲了过去。
      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说是扭打,其实更像是陆衍单方面的“进攻”——他抓住男孩纤细的胳膊,想把他按倒在沙地里。男孩没有还手,只是本能地用身体护着怀里的厚书,白皙的手臂因陌生的对抗而微微颤抖,任由陆衍推搡。沙土飞扬间,只听“啪”一声轻响,男孩的眼镜飞了出去,掉在沙坑边缘,一条镜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
      世界在男孩沈昕的眼前瞬间变得模糊、扭曲。他僵在原地,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呜咽,只是紧紧抿着失了血色的嘴唇。那双失去镜片遮挡的冰蓝色瞳孔,此刻像蒙尘的玻璃珠,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近乎空洞的茫然,还有一丝迅速被掩藏起来的、细微的惊慌。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孤立感迅速包裹了他,就像无数次在深夜醒来,面对满室寂静时的那种感觉。
      陆衍看着他,心里那点虚张声势的怒火,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一下泄光了,只剩下闯祸后清晰的心慌。他这才注意到,这个新来的男孩有多瘦弱,手腕细得仿佛他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小衍!你怎么欺负新朋友!”林舒晏带着责备的声音传来。树荫下的缝纫机“哒哒”声早已停歇。
      陆衍抬头,看见母亲和刚下班回家的父亲陆庭川已经走了过来。陆庭川穿着警服衬衫,肩线笔挺,脸上是惯常的、让人安心的爽朗笑容。而新来的男孩父亲——沈聿珩,已经快速捡起眼镜,用大手沉默地拍着儿子身上的沙土,动作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
      “没事吧,小朋友?”陆庭川蹲下身,与男孩平视,语气温和得像夏夜的晚风。
      男孩沈昕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缩了缩,模糊的视线低垂着,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有趣的纹路。
      沈聿珩对陆庭川轻轻点头,算是打招呼,但目光并没有与他对视:“孩子间的小摩擦,陆队长不必在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像一堵无形的墙。
      “哎呀,这就是沈昕吧?老周提过你要调来市局法医中心。”陆庭川热情地伸手,“我是陆庭川,刑侦支队的。以后就是邻居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沈聿珩迟疑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才伸手与陆庭川短暂地、一触即分地交握:“沈聿珩。多谢,不麻烦陆队长了。”他的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一丝实验室里特有的、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
      陆衍被父亲押着去道歉。他别别扭扭地站在沈家昏暗的门口,手里攥着刚才打架时灵光一现、用草叶编的一只歪歪扭扭的蚱蜢。沈家的客厅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几个打开的纸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陆衍后来才知道是福尔马林混合着旧纸张的气味。这种气味,让原本燥热的夏日午后,没来由地渗进一丝寒意。
      “给你的。”陆衍把草蚱蜢塞到沈昕手里,眼睛看着旁边斑驳的墙壁,“我爷爷教的,比你那破书有意思多了!”
      沈昕接过那只粗糙的草编物,指尖轻轻划过草叶的边缘。他抬起依旧模糊的眼睛,望向陆衍的方向,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那种陈述客观事实的语气说:“螳螂的前肢有锯齿状结构,更适合制作抓捕工具。”
      陆衍再次愣住,然后“噗嗤”笑了出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刚才的尴尬和紧张一扫而空:“你这人真怪!不过……还行!”他发现,这个新来的“书呆子”,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个满身是沙、头发乱糟糟像个小太阳,一个眼镜歪斜、肤色冷白像静谧的月亮,并排蹲在门口,开始研究起哪种植物的茎秆最结实。陆衍叽叽喳喳地说着,沈昕偶尔冷静地插上一两句“专业意见”,气氛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窗内,沈聿珩站在阴影里,透过窗玻璃看着儿子和那个精力过剩的男孩,目光深沉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他的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小小的、样式古老的钥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晚饭时,陆衍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耳朵却竖得老高,偷听到父母在厨房的低语。
      “……沈聿珩调来,是为复查他妻子那年车祸的案子?”是母亲林舒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证据当年就烧得差不多了,他非要钻这个牛角尖……”父亲陆庭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一丝难以言说的回避,“也是个倔脾气。以后……尽量多照应点吧,尤其是小昕那孩子……”
      陆衍的心“咯噔”一下。他想起沈昕那双冰海色的、时常显得过于安静的眼睛,想起他紧紧抱着的厚书,还有沈叔叔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冷气息。一种模糊的、名为“失去”的沉重感,第一次轻轻地压在了他八岁的心上。
      晚饭后,陆衍偷偷溜出家门,跑到沈家窗外。沈昕果然还在那里,就着台灯的光线看那本厚厚的书。灯光下,他的侧脸像蒙着一层柔光,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喂!”陆衍压低声音喊道,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沈昕抬起头,模糊地望向声源,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推开了窗。
      “这个给你。”陆衍递过去一把白天从父亲办公室摸来的彩色回形针,“可以做好多东西!”
      沈昕接过回形针,在灯光下仔细端详,指尖感受着金属的凉意:“铁的。会生锈。”
      “生锈之前够我们玩好久啦!”陆衍咧嘴笑了,露出两排小白牙,“明天我教你用回形针做手枪!”
      沈昕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低下头,继续看着那些回形针,然后用极轻的声音说:“螳螂虾的前肢攻击速度更快,结构更高效。”
      陆衍呆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开心,他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特别的朋友。
      远处传来林舒晏呼唤陆衍回家的声音。
      “我得走了!”陆衍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糖纸包着、已经有些融化的巧克力,塞到沈昕手里,“这个也给你,我爸爸从省城带的!可好吃了!”
      沈昕看着手中皱巴巴的巧克力,又看看陆衍像阵风一样跑远的背影,许久没有动作。他剥开糖纸,小心地咬了一小口,浓郁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是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滋味。他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冰蓝色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
      窗内,沈聿珩站在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向儿子手中那块廉价的巧克力,又望向陆家窗口透出的温暖灯光,复杂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那天晚上,陆衍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新来的男孩和他那本神奇的书,还有父母那句关于“车祸”和“证据”的低语。而一墙之隔的沈家,沈昕将草蚱蜢、彩色回形针和包巧克力的糖纸,小心地收进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铁盒的角落里,安静地躺着一张女人的照片——笑容温柔,眼睛和沈昕一样,是明亮的冰海蓝色。他拿起那块融化了一半的巧克力,又轻轻咬了一小口,才仔细包好,也放进了铁盒。
      “妈妈,”他对着照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今天……遇到了一个很吵,但是……好像不讨厌的人。”
      窗外,蝉鸣依旧。长宁市公安家属院的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陆衍会成为长宁市刑侦支队最年轻的队长,而沈昕则会继承母亲的衣钵,成为法医中心最冷静的首席法医。更不会有人想到,那场将一切彻底颠覆的灵魂互换,其最初的引线,早已在这个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交织着草叶清香与巧克力甜味的夏日午后,被悄然埋下。
      但此刻,他们只是两个刚刚相识的孩子,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静默如水,在蝉鸣声中,开始了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漫长而曲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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