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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独属的宇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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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阳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自从那天在教室里,沈述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将他汗湿的狼狈模样定格在速写本上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整整两天,他像个逃兵一样躲避着沈述。训练时心不在焉,连最拿手的百米冲刺都慢了半秒;吃饭时食不知味,连最爱的红烧肉都味同嚼蜡。一闭上眼,就是沈述低头作画时微微颤动的睫毛,握笔的那纤细手指,还有那幅被他的汗水晕染开的画——画中的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那种近乎赤裸的脆弱姿态,被永远定格。
“阳哥,你这状态不对啊。”校队训练间隙,队友递过来一瓶水,挤眉弄眼地调侃道:“该不会是……情窦初开了吧?”
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尽显八卦,他靠近顾阳,小声问道:“哪个班的妹子这么大魅力,把我们田径队的最强王牌都整迷糊了?”
顾阳猛地灌了一大口水,冰凉的水流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奇妙的燥热。他烦躁地抹了把嘴,大声吼道:“你少胡说八道!”
不是妹子。
是那个安静得像个影子,却又耀眼得让他无法忽视的同桌——
沈述低头画画时那截白皙的后颈上一颗落在耳朵后的痣、轻声说“这样也挺好”时微扬的嘴角、认真上课时候的侧脸……
这个认知让他心惊肉跳。两个男生……这太不对劲了。可越是否认,就越是清晰地在他脑海里盘旋。
完了。顾阳绝望地想,我他妈一定是中了什么邪。
教室另一角,沈述看着身旁空了两天的座位,心里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速写本摊在桌上,最新一页就是那幅带着汗渍的画。阳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画中顾阳汗湿的背脊线条上,那片被汗水晕开的地方,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的质感。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微皱的纸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顾阳手臂挥过来时带来的、带着湿意的温度。
是画得太冒犯了吗?还是……顾阳觉得被画成那样很丢脸?
“沈述。”前桌的女生回过头,小声问道:“顾阳怎么没来上课啊?他是不是生病了?”
沈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忧:“不知道。”
他的声音非常的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
他合上速写本,决定去那个地方看看。
那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的角落。
旧美术教室的门虚掩着,推开时,老旧的合页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夕阳正好,金红色的光芒从高处的破窗倾泻而下,将满室飞舞的尘埃都染成了璀璨的金粉。而在那片最盛大的光柱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摆放着什么。
是顾阳。
他听见开门声,猛地回过头。夕阳在他脸上跳跃,额角细密的汗珠都照得闪闪发光。他的眼神里带着没藏好的慌乱,像一只在偷食零食时被主人抓个正着的小兽。
“你……你怎么来了?”顾阳下意识站起来,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往后退了几步,差点碰倒了脚边的一个水瓶。
沈述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顾阳,落在他身后那个被精心布置过的角落——
几张旧课桌被拼在一起,上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蓝色印花桌布,边角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线,但铺得十分平整。桌布上,喝空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带着露水的紫色野菊和几根狗尾巴草,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早就掉漆了的墙壁上,挂上了几个擦拭干净的旧画框。而画框里装着的,赫然就是他平日里随手画的那些顾阳的速写——篮球场上跃起投篮的,趴在课桌上流着口水睡觉的,在光柱下回头、眼神明亮的……
每一张,都是顾阳。每一张,都出自他手。
顾阳看着他沉默地打量着这一切,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个交了不合格作业的学生,正在等待老师的最终评判。
“我……我就是觉得这里太乱了……”顾阳挠了挠他那一头总是有些乱翘的黑发,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收拾一下……好歹是个能待人的地方。”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述注意到他指甲缝里还没完全洗净的灰尘,看到了他手背上被旧画框木刺划出的细微红痕。这两天,他就是在这里,像只忙碌的松鼠,一点点地将这个破败的角落,构筑成一个独属他们的……巢穴?
沈述走到那张铺着蓝色桌布的桌前,伸出指尖,轻轻抚过桌布上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细密的棉布纹理。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局促不安的顾阳。
“为什么躲我?”他问,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顾阳心湖。
顾阳猝不及防,张了张嘴,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晕,一路蔓延到耳根和脖颈。“我……我没……”他试图辩解,却在沈述清澈的注视下溃不成军。
“是因为那幅画吗?”沈述从画袋里拿出速写本,准确地翻到那一页,将那片汗渍展示给他看,“如果你不喜欢,觉得被冒犯了,我可以撕掉。”沈述动手就要把它撕掉。
“别!”顾阳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按住沈述拿着本子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别撕!”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训练后还未完全散去的热度,紧紧包裹着沈述微凉的手背。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是被电流击中般,同时僵住了。
“我……我很喜欢。”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光柱中的尘埃还在不知疲倦地漂浮、旋转,见证着这一刻的静谧与悸动。
顾阳先反应过来,像被火焰灼伤般猛地缩回手,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眼神躲闪,“就是……画得挺好的……真的……比我本人帅多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嘟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述看着他通红的脸颊和闪烁不定、却始终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眼睛,心里那点不确定的迷雾忽然就散开了。
不是讨厌。不是被冒犯。
是害羞。是和他一样,因为某种超出掌控的情感,而不知所措的慌乱。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悄然淌过沈述的心田,让他紧绷了两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甜意,在心底弥漫开来。
“坐下吧。”沈述将速写本小心地放回画袋,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我给你看样东西。”
顾阳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乖乖地在铺着蓝色桌布的桌子旁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发放糖果的小学生,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期待着。
沈述从画袋最里层,取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用棉绳系好的扁平物件。他解开白色的绳结,一层层剥开牛皮纸,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拆开一份举世无双的珍宝。
最后,一个原木色的画框显露出来。
当沈述将画框转过来,面向顾阳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是一幅油画。
画面上,正是他们此刻身处的这个角落——斑驳的红砖墙,废弃的画架,从高窗射入的、充满了浮尘的光柱。而在那片被光影切割的、明暗交界的中心,顾阳正回过头来。
他依然穿着那件红色的篮球背心,脸上带着顾阳自己都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眼神明亮得像坠入了星辰。细腻的笔触和温暖的色调,将那一刻的夕阳渲染得无比辉煌,整幅画都笼罩在一片神圣而温暖的金色光晕里,比现实更美好,比梦境更真实。
“这是……”顾阳怔怔地看着画中的自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得厉害。
他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毫无节奏的撞击着肋骨,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让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上次你站在光里的时候,”沈述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画中的光影,“我就想画下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目光落在顾阳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补充道:“属于这里的你。”
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在光里的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顾阳心中那道紧闭的闸门。所有的犹豫、恐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被奔涌而出的情感冲得七零八落。
“沈述,”顾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这两天不是躲你。”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好了准备,吧积压在胸口的所有情绪一窝蜂的都倾吐出来:“我是……不敢见你。”
“为什么不敢见我?”沈述轻声问,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清冷眸子里,此刻也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因为……”顾阳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蓝色桌布上的一处磨损,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点,“我一看见你,就心跳得厉害。比跑一千米冲刺时还要快,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我好像……”
他卡住了,后面的话太过惊世骇俗,像一块滚烫的炭哽在喉咙里,让他无法宣之于口。
但沈述懂了。
他看着顾阳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不安、期待、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真诚,忽然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顾阳。”沈述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在念一个咒语:“你把左手伸出来。”
顾阳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带着一丝疑惑,将左手摊开,放在了铺着蓝色印花桌布的桌面上。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因为长期训练带着薄茧和些许旧伤疤,却在此刻显得有些无助。
沈述也伸出自己的左手,缓缓地、坚定地,覆在了顾阳的掌心之上。他的手指纤细白皙,指尖还带着淡淡的炭笔灰,与顾阳古铜色、充满力量感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契合。
然后,在顾阳震惊的目光中,沈述用右手拿起一支炭笔,以他们交叠的手掌为中心,在柔软的蓝色桌布上,缓缓地、郑重地画下一条线。
炭笔摩擦着棉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条流畅的、闭合的圆,将他们交握的手圈在了中央。
“这里。”沈述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直直地望进顾阳的眼底。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顾阳的脑海里轰然炸响,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我们的宇宙。
一个不被外界打扰,没有规则束缚,只有光影交错,只有画笔沙沙,只有你和我的宇宙。
顾阳猛地反手,紧紧握住了沈述那只微凉的手。他的力道很大,几乎要将沈述的指骨捏碎,但沈述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
“嗯,”顾阳重重点头,声音哽咽,眼眶控制不住地泛起湿润的潮红,“我们的宇宙。”
窗外,放学的喧闹声、自行车的铃声、学生们的笑谈声隐隐传来,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维度。而在这个被时光遗忘的红色砖房里,在夕阳慷慨赠予的璀璨金光中,两个少年掌心相贴,在一个用炭笔画在蓝色桌布上的圆圈里,缔结了盟约,找到了只属于彼此的、浩瀚而隐秘的星河。
沈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顾阳滚烫而坚定的温度,又抬眼看了看墙上那幅在光里永恒微笑的油画。
他想,也许有些秘境,本就只为特定的人敞开。
比如,此刻如擂鼓般清晰的心跳声,所昭示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