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梦一场 ...
-
25、
表哥很孤单,我小时候总这么认为。
他出生那时候,正是姑姑姑父创业起头那几年,常常就将他独自扔在家中,让保姆带着。保姆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并不敬业爱小孩。
我妈偶尔去照看他,到我长大,她就会以边度来举例,夸赞表哥是怎么怎么优秀,她从来没见过那么独立能干的小孩。
我们年龄相差无几,母亲乐于让我去找他玩,他也乐于跟我玩。
我们会一起看同一部动画片,玩同一个奥特曼,在房子里捉迷藏。
我们互道心事,相互怜悯,相互理解。而在我爸犯罪被捕的那一刻起,表哥的态度就彻底变了。他似乎想极力摆脱我们是一家人的污点,我是知道的。
母亲会说他们的坏话,说他们自私自利,翻脸不认人之类的。
“她何丽华忙,没法带小孩的时候,我多尽心尽力地帮她照顾。现在她哥出事了,她的侄子在她家住两天都有意见。”
“何鹄,你就在她家赖着,她没有理由不管。”
当然,那都是她气头上的话了。
我是她第一个孩子,更像是她痛苦的源头。对我,她总有说不完的抱怨。离开我,她才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一个母亲,或者说更懂得怎么把苦楚往肚里咽了。
每每她对我说,“我真命苦。”我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只能说,我永远爱她。
26、
冬天的冰棍最好吃。
我翻了翻唐思源厚实的笔记本,一边舔着甜滋滋的老冰棍。
“看完数学考一百二都是洒洒水的事。”他越过重重树影,把一颗头伸过来,“你的好不好吃?让我尝尝?”
“我舔过了。”我震惊地看向他。他瘪了嘴,“你嫌弃我!我就吃。”他像一只狗,将一根冰棍咬剩半根。“我也让你吃嘛,我这头没吃过的。”他舀了一勺他的三色杯,吸溜地卷进嘴里,“都给你,鹄哥。”
“我请你吃的,你还不乐意呀……”
“没有,你不嫌恶心就行。”我吞完剩下的冰棍。
记得余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借助他整理的数学笔记和他的讲解,起码在之后的期末中,没有考倒数第一,也没有考一百二。
27、
我没有动,我知道他迟早会走。
他蹲下来,摊出手掌,“阿鹄,我很担心你。”
虚伪。
我说,“你知道我不吃你这一套,赶紧滚吧。”
他抽走我放在一旁的烟盒,故作姿态地抽出一支点燃,“我知道你不好过,唐思源死了,你一直不肯释怀。我怎么跟一个死人争呢,我争不过。但你应该放下,看看以后看看我。”
他那张脸被烟雾缭绕,我却好似看见了他眼睛底下皮肉底下闪闪发光的自信,有些可笑。
“我跟你没关系。”我一字一字地将话蹦出来,咬牙切齿,心痛至极。
“阿鹄。”他被熏红了眼,伸出手抚平我的衣领,“以前怎么样都没关系了,我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未来,是吧。”
边度比我想象中还要更神经,他自说自话的功力比以往更甚。
我低下头,这里什么都没有,荒白一片的地面,他又发癫一样说了很多,我只当作听不见。
我记不起许多,总是逃避。我躲在表面平和的高中里很久,我躲在集装箱里很久。
他又开始使起过去那套,掀我伤疤。
所以思源,要是你别走多好。
28、
元旦晚会结束后,大家收拾净地面的垃圾,各自般起自己的椅子回教室,楼道里都是“乒乓”的轰动。
唐思源倚在楼梯栏杆上,趁着人群停滞的时间闭目养神。
“思源,你很困吗?”我拍了拍他,示意他继续往上走。他点头,“快考试了,我晚上一直在看书,现在好困。”
我“哦”一声,顺着长长的楼道望过去,一眼望见了那位学长,他回过头,眼白占据眼睛的大部分,盛着威胁瞪向我。那一眼太惊悚,像制作不精良的恐怖片里的鬼,手法低端却骇人。我被吓退一步,险些踩空楼梯,幸亏唐思源及时接住了我。“何鹄,小心一点呀。”走在后面的女班长善意提醒道。
“谢谢。”我扭头对她说。
唐思源夺过我手上的椅子,正好人流散开,他一步作三级跑上楼。
“我先上去,鹄哥。”
那阴影太大太深,我知道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
当我是个老头,再看见他,可能还是这个反应。
当初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害我呢?我至今都不知道答案。难道真是因为我恰好有个罪犯爸爸吗?
而我自己都无法自洽,关于我是否无罪这件事。
我曾经无数次见过那个女孩穿着花裙子从巷子里跑出去,我曾经无数次听过父亲在餐桌上说那个女孩穿得骚。
我说,“她才十几岁啊,你是不是有病?”
如果在那次打架中,我把何仲平一啤酒瓶砸死就好了。如果我提醒那个女孩躲着何仲平走就好了。可惜我什么都没做,然后我才沦落到这下场。
我亲自完成了我人生痛苦的闭环。
29、
我和唐思源成为好朋友,是在十六十七岁的年纪。
班里渐渐有些暧昧的风气,无聊的学习之余,洋溢着些粉红泡泡,很有青春的气息。
我在那时候察觉到了我心理的变化,性向的变化。
每每当我站起来回答问题,老师随后点到前桌女生的姓名,同学们响应起的小动作小呼声。我总忍不住去关注唐思源,怕他有反应又怕他没反应。
而我是那么恐惧这种变化。
我顺着条条“下意识”的状态线索找过去,最终发觉其实我不敢知道答案。
耳机里的音乐放到半夜,我闭着眼始终睡不着。
“别想了,别想了。”思维依旧活跃着,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跳舞。
我摘下耳机,小心翼翼撑起身,淡蓝的月光将唐思源的轮廓裹得清明。我看着他挺拔的鼻梁,呆坐了半晌,伸手替他摘走耳机。见他皱着眉头咕哝几句听不清的话,又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
我感觉我像个心理变态,控制不住地去摸了摸他脸上白色的绒毛。
我可能是患病了。心脏也砰砰直跳,冷汗频出,我轻身正躺回床。
思忖良久。想到唐思源想到妈妈,眼泪就流了下来。
30、
现在也是。
我想到思源,就感到难过。
呼啸的风像是在吹号角,一声又一声,延绵不绝。这种风声,会让人联想到哆啦A梦里的水泥管,然后会让人联想到穿越时空。
沉默不语激发了他的怒气,或者他只是想找个藉口发火。我的头皮被他扯得生疼,我呲牙咧嘴跟他对骂。但说实话,我很累了,真的很累了。
我不想再看见他。
我将近三十岁,我没有了哭诉的权利,没办法跟早就另有家庭的母亲撒娇述说,我也不会哭了。
31、
我蹲在房间角落里,唐思源坐在床上对我笑。
他偶尔会出现,在我意料之外的时间和场合。
他拍拍床,叫我坐上去,地上凉啊。我望着他,看他亮晶晶的大白牙。于是我站起来坐在他身边,躺在他腿上。他柔软得像枕头像被褥。
“你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表白吗?”我笑着昂头问他。“我那时候好感动,第一次除了亲人以外的人对我那么好,还有对我那么好的同学。”
唐思源只是笑,他摸着我的头发。
我想到什么,严肃神情“思源,别去支教。”他还是笑,并不回答。
我肚子突然疼起来,无法自拔的疼,甚至直不起腰,甚至说不出话,渐渐的,视线里的思源也模糊了。
我钻进水泥管里,看见十八岁的边度。
表哥狞笑着施暴,他说,快去死快去死快去死快去死。
这是梦吧,我用力睁开眼睛,三十二岁的边度擦掉我额头上的汗,“有那么痛吗,阿鹄。”
我基于生理反应,不住地发抖。
32、
期末考完后有个家长会。
时间约定在周日,成绩也恰好出来。
学校熙熙攘攘许多人,比平时看起来更拥挤,车棚停满了摩托小电动,甚至拉开一条道给家长提供停车位。
中年人身旁跟着青年堆在荣誉榜前看,荣誉榜会张贴年级排名前五十的同学名字。那上面有唐思源没有我。
我远远看见唐思源和他父母,他父母看起来很儒雅随和的样子,笑吟吟地站在榜前。我有些羡慕又有些窘迫,心情复杂地收回目光回到教室。
早早有几个家长到了,带了餐食看孩子大吃大嚼。大约是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那同学瞧见我走进来,问我吃不吃,我摆摆手拒绝了。
其实是想吃的。放假期间食堂停了工,我还没吃早餐。我那时候想,别人问什么都说要吃,会显得太贪吃太难看,我怕别人认为我是那种人,所以还不如饿着。
母亲自顾不暇,没有人来帮我开家长会。
我有些庆幸我的座位在角落,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到我。
班主任来到教室,逐个请教了家长,班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唐思源和他父母回到来,搬了两张椅子坐在旁边。打过招呼后,他们三人窃窃说着些家常话,时不时一两句调侃、玩笑话,气氛很融洽。
那些闲聊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只有把背挺得直直的,假装注意力全在书本上,乃至肌肉都僵硬了。
怪不得思源是那么好的人,一个和谐的家庭一对知识渊博思想开放的父母,难怪会培养出那么善良的唐思源。
会后,大家纷纷准备离开,我装作收拾书包,勉强笑着回应他们的告别。
“鹄哥,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吃乳鸽?”唐思源忽地问道。
我连忙摇了摇头,“不了不了,我等会就回东区了。”
他母亲轻轻柔柔地开口,“不用不好意思的,你搬那么多东西也不好坐公交呀,吃完乳鸽我们还可以顺路载你回家。”
唐思源抢走我摆在地上的一箱零碎行李,“鹄哥,走吧走吧。”
于是我迷迷糊糊就跟着他们一起坐上了车,唐妈妈笑着回头跟我搭话,“思源很爱吃乳鸽呢,前几天打电话的时候还说,一学期没吃想死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话,竭尽所能地笑着点头,心里涨涨的,身体跟着车载空调的温度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