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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不曾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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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卷着千界边境的沙砾,刮过嶙峋的黑石崖。崖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深渊里翻涌着紫黑色的瘴气,那是兽人部落盘踞的地界,偶尔传来几声兽吼,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
崖顶却截然是另一番光景。
暖玉砌成的养植台被结界护得严严实实,结界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将罡风和瘴气尽数隔绝在外。台中央的白玉盆里,原本蔫哒哒的玫瑰幼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少年。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绯红色的衣袍,裙摆绣着暗纹玫瑰,随着风轻轻晃荡。他乌发如瀑,松松地披在肩头,发梢沾着一点晨露的湿意。肌肤是近乎透明的白,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潋滟,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生的矜贵与疏离。
这是玫玖的第一世人形。
花族化形,往往在开花期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三百年的时光,液沭守着他从一株嫩芽长成如今的模样,守着他在今夜借着月光凝成肉身。
液沭就站在养植台的玉栏边,一身月白长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光洁的额角。他身形颀长,脊背挺直,望着少年的眼神,是沉淀了三百年的温柔与缱绻,像是藏着整片星河。
他看着玫玖缓缓睁开眼。
那双眸子初时还有些迷茫,像蒙着一层水雾,懵懂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指尖轻轻动了动,触碰到身下微凉的白玉盆,少年微微蹙眉,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对这具新的身体有些陌生。
液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三百年了。
他还记得初见时,这株玫瑰幼苗只有三片蜷曲的小叶,被崖风一吹就瑟瑟发抖,下意识地往他手边蹭。他记得自己如何用晨露浇灌,如何为他挡去兽人部落的窥探,如何在每个漫漫长夜,守着他的呼吸入眠。
那些时光,都被他妥帖地收进记忆里,一层叠一层,堆成了旁人看不懂的山海。
玫玖终于适应了新的身体,他从白玉盆里站起身,赤着脚踩在暖玉台上,脚步还有些虚浮。他抬眼,目光穿过结界,落在了崖边的液沭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液沭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看见少年的眉头轻轻蹙起,那双潋滟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熟悉的暖意,只有纯粹的陌生与戒备。
像看一个全然的陌生人。
也是,花族的轮回,从来都是这般残忍。每个新阶段的开启,便是上一世记忆的彻底清零。眼前的玫玖,不记得三百年里的朝夕相伴,不记得他指尖的温度,不记得他为他挡过的风,遮过的雨。
液沭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涩,唇边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往前走了两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眼前的人。
“醒了?”
低沉的嗓音裹着风落下来,带着几分沙哑的温柔,和三百年里无数个清晨,他对着幼苗期的玫玖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玫玖却往后退了一步。
他警惕地看着液沭,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防备。眼前的男人穿着月白长袍,气质清冽,眉眼间带着他看不懂的深情,可那深情太过浓烈,浓烈得让他有些不安。
他不认识这个人。
可奇怪的是,当男人的声音落进耳朵里时,他的心脏,竟毫无预兆地轻轻跳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深处,破土而出,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你是谁?”
少年的声音清清脆脆,带着几分初醒的沙哑,还透着一股属于玫瑰的矜贵。他站在那里,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玫瑰,美艳,却带着刺。
液沭的脚步顿住了。
他望着少年眼底的陌生,眼底的温柔,一点点地沉下去,又被他强行拽了回来。他笑了笑,眉眼弯弯,像含着一抹化不开的宠溺,和从前无数次一样。
“我是液沭。”他说,“是养你的人。”
“养我?”玫玖挑眉,眼底的戒备更浓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身后的白玉盆,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可他对这个自称养他的人,没有半分印象。
花族的记忆,是从化形这一刻开始的。
在此之前,一片空白。
液沭看着他的反应,心底像是被细密的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他知道会这样,三百年的时光,早就教会了他如何承受这份遗忘。可真的当少年用全然陌生的目光看着他时,那份疼,还是猝不及防。
他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想要像从前那样,拂去少年发梢的晨露。指尖离少年的发梢,只有一寸的距离。
玫玖却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避开了。
液沭的指尖,僵在了半空中。
风从崖边吹过来,卷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看着少年警惕的眼神,缓缓收回了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
“别怕。”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落,“我不会伤害你。”
玫玖没说话。
他打量着液沭,眼前的男人很好看,是那种清冽出尘的好看,像雪后初融的山泉,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可他就是觉得不安,那种不安,来的莫名其妙。
他的目光,落在了液沭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很黑,很沉,像是盛着千百年的时光,藏着无数个他看不懂的故事。故事里,似乎有他的影子,可他抓不住。
长风还在刮,崖下的兽吼隐隐约约传来。玫玖抬眼,望向结界外的世界。那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天地,广袤,神秘,充满了未知的吸引力。
他是玫瑰,是花族之巅,是生来就该站在阳光下,惊艳千界的存在。
而不是被困在这方寸的养植台里,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用这样过于浓烈的目光注视着。
液沭看着他望向外界的眼神,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慌乱。他太清楚玫玖的性子了,骄傲,向往自由,像一只羽翼未丰,却渴望翱翔的鸟。
“外面很危险。”他连忙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兽人部落就在崖下,他们觊觎花族的血脉,灵魂渡人也在四处搜寻花族的踪迹,你现在出去,太危险了。”
玫玖回头看他,眼底的疏离,又添了几分。
“与你何干?”
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液沭的心脏。
液沭的脸色,微微一白。
是啊,与他何干?
如今的玫玖,不记得他了。他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凭什么,要管他的去留?
可他还是忍不住。
三百年的守护,早已刻进了骨血里。他不能看着他去冒险,不能看着他落入兽人的陷阱,不能看着他被灵魂渡人窥探。
“我护着你。”液沭看着他,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我会护着你,三百年,又三百年,永远。”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玫玖却笑了。
那是一种带着嘲讽的笑,清清脆脆的,像玉石相击。他抬眼,看着液沭,眼底的陌生,终于变成了全然的淡漠。
“不必。”
少年说着,转身,走到结界边缘。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结界的金光。那是液沭用灵力布下的结界,坚不可摧,却在他的指尖触碰下,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花族的血脉,天生就克制着一切结界。
液沭看着他的动作,瞳孔猛地一缩。
“玫玖!”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别出去,外面真的很危险。”
玫玖没有回头。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那层泛着金光的结界,便像是融化了一般,缓缓散开,露出了结界外呼啸的罡风。
风卷着沙砾,吹在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他却微微眯起了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是自由的味道。
液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他想冲上去,想抓住他的手腕,想把他留在身边。
可他不能。
他知道玫玖的性子,越是逼迫,越是反抗。三百年的时光,他太了解他了。
玫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养植台,看了一眼站在玉栏边,脸色苍白的液沭。
他的眼底,依旧是一片陌生。
没有丝毫的留恋。
少年转过身,迎着长风,一步步地走向崖边。绯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朵燃烧的玫瑰。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
径直,朝着崖下的方向,走了过去。
液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崖边的风沙里。风卷着他的衣袂,吹得他浑身发冷。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抓住了一片空荡荡的风。
掌心,一片冰凉。
长风依旧在刮,崖下的兽吼,愈发清晰。液沭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眼底的温柔,一点点地被偏执取代。
没关系。
他想。
忘了也没关系。
三百年的时光,他等得起。
这一世,他会重新走进他的世界。
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爱人如养花。
他的玫瑰,无论走多远,无论忘了多少次,他都会等。等他,再次爱上他。
等一场,跨越轮回的,久别重逢。
风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发梢的,淡淡的玫瑰香。
液沭站在崖顶,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