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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系统的问候 ...

  •   上午九点零三分。时间像一枚精确制导的针,刺破了城市虚假的宁静。
      “矩阵数据”公司深处于CBD核心的钢铁巨人体内,如同一颗精密运转的机械心脏。默存的工位在开放办公区的角落,一个能观测全局,却又易于被遗忘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过滤后的洁净,混合着服务器低沉的嗡鸣、中央空调冰冷的吐息,以及几十副键盘被敲击时发出的、细碎而密集的“哒哒”声。那声音不像劳作,更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微雨,落在由数据构成的、无边无际的荒原上。
      默存刚结束一段代码的清理。他是一名“数据清洁工”,职责是巡弋在互联网的毛细血管中,识别并删除那些被算法判定为“冗余”、“无效”或“不洁”的信息。废弃的博客、无人问津的评论、过时的缓存、不合时宜的影像……他像是一个数字时代的清道夫,沉默地抹去一切不被需要存在的痕迹。
      他喜欢这份工作。不是因为它能带来什么成就感,而是因为它逻辑清晰,边界分明。删除,便意味着消失,一种干净利落的终结。这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病态的掌控感。
      就在他准备开始下一段清理任务时,屏幕右下角,一个邮件图标安静地闪烁起来,没有声音,只是固执地亮着。像黑暗中一只窥探的眼。
      发件人:松鹤养老院-系统自动通知。
      主题:关于您母亲,林静女士的后续事宜通知。
      默存的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零点一秒,像飞鸟掠过水面投下的瞬息阴影,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他的呼吸频率没有改变,心率也稳定在每分钟六十二次——这是他长期自我训练的结果,将生理反应也视为需要监控的数据流。
      他点开邮件。
      正文是标准的宋体,五号字,黑白分明,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格式。
      “尊敬的家属:我们沉痛地通知您,您登记于我院的亲人,林静女士,于今日(3月21日)凌晨3时21分,因器官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已于我院安详离世。
      我们对林静女士的离去表示深切哀悼,并恳请您节哀顺变。后续事宜处理流程及所需文件,请参见附件1《身后事办理指南》。如需咨询或预约遗体告别时间,请扫描下方二维码,或点击链接进入我院线上服务系统,选择‘殡葬服务’板块,将有专人为您服务。再次对您表示慰问。
      松鹤养老院管理处敬上”
      邮件写得无可挑剔,格式工整,措辞严谨,甚至体贴地附上了二维码和链接,确保生者可以最高效、最便捷地处理死亡。一种非人的、系统性的体贴。
      默存移动鼠标,将邮件正文的字体,一步步放大。200%,300%,500%……文字在屏幕上像素化,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巨大的墨点。他凝视着那些被放大到失真的汉字——“安详离世”、“深切哀悼”、“节哀顺变”。他试图在这些符号的组合里,捕捉到一丝与“母亲”这个词语相关的、具体的感受。
      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只看到信息的结构:主谓宾,定状补。他看到“凌晨3时21分”这个时间戳,精确得冷酷。他看到“器官功能衰竭”这个医学术语,像一段错误的代码。他甚至能想象出编写这封邮件模板的程序员,是如何用变量替换姓名和身份证号,完成这套自动化流程的。
      死亡,这个人类最古老、最沉重、最充满哲学诘问的终极事件,在这里,被简化成了一封格式完美的电子邮件。像垃圾广告,像系统更新通知,像任何一件需要被处理的日常事务。
      荒诞感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他的脚踝。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为虚无的确认:看,世界果然如此。
      “默存,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水逆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甜腻的关切。是同事小雅。她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身上散发着混合了咖啡、香水和新款电子产品塑料味的气息。
      默存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平静地指向屏幕上的那行字——“安详离世”。
      小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双精心描绘了内眼线和卷翘睫毛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她猛地捂住涂着斩男色口红的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声。
      “天啊!阿姨她……她……”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选择了社交网络上最通用的表达,“……去世了?!”
      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拔高,引来了附近几个同事侧目。她立刻调整表情,切换到一种标准的、充满同情的神色,弯下腰,压低声音:
      “默存,你还好吗?天啊,这太突然了……要不要请假?我现在就帮你跟王总说?”
      她的关心像一层浮在水面的油彩,鲜艳,却无法渗透。默存能清晰地分辨出她语气里的成分:百分之三十是真实的惊吓,百分之五十是履行社交礼仪的义务,还有百分之二十,是即将拥有新鲜谈资的、隐秘的兴奋。
      他转过头,看向小雅。她的脸很近,他能看到她粉底液下微微泛油的鼻翼,看到她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那张过于平静的脸。
      “我看到了。”他说。声音平稳,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一样自然。
      小雅愣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安慰词——比如“节哀”、“保重身体”、“阿姨去了更好的地方”——全都卡在了喉咙里。默存的反应不在她的任何一套预设脚本之内。她习惯了人们遭遇噩耗时应有的表现:哭泣、崩溃、失魂落魄,或者至少,也应该有一丝强忍悲痛的僵硬。
      可默存没有。他只是看着屏幕,然后又看向她,眼神清冽得像一块刚刚被擦拭过的玻璃,映不出任何情绪的倒影。
      “你……你真的没事吗?”小雅有些无措地追问,她甚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幕,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邮件内容。
      “信息很清晰。”默存回答,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那巨大的、仿佛在无声咆哮的文字,“我需要处理后续流程。”
      他移动鼠标,点击了附件1,《身后事办理指南》。一个PDF文件开始下载。进度条缓慢地、坚定地向右移动。
      小雅站在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因为默存的冷静而变得粘稠、怪异。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同事,身上有一种让她感到害怕的东西。那不是冷酷,而是一种彻底的……空。仿佛他体内有一个黑洞,将所有本该涌出的情感,都无声无息地吞噬了。
      她最终讪讪地直起身,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那你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跟我说。”
      然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工位,拿起手机,手指飞快地在某个闺蜜群里输入:“我们公司那个怪人,他妈死了,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在那看邮件!我的天,太吓人了……”
      默存的余光能看到小雅快速打字的动作,能想象到她在如何描绘刚才那一幕。但他并不在意。他人的评判,是另一套需要消耗能量去处理的无用数据流。他关闭了邮件窗口,将《身后事办理指南》保存到桌面一个名为“待处理”的文件夹里。
      文件夹里,还有其他几十个文件,都是需要他“处理”的各类事务。母亲的死亡,如今只是其中之一。他尝试着,在内心搜索那个被称为“母亲”的词条所关联的记忆碎片。
      是医院里消毒水混合着衰老气息的味道。是呼吸机规律而沉闷的“嘀嗒”声。是母亲日渐干枯的手,握在手里,像一捧易碎的枯枝。是她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浑浊,却又异常清明,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更遥远的什么东西。
      这些记忆是清晰的,像高分辨率的影像。但他无法为这些影像赋予情感的价值。悲伤?痛苦?不舍?这些词汇对他而言,是字典里的定义,是他人脸上可以观察到的表情肌肉运动,却无法成为他内在的、真实的体验。
      他感到的,只是一种巨大的抽离。仿佛他正站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观察着外部世界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正在经历的“丧母之痛”。事件是真实的,邮件是真实的,母亲的死亡是真实的,但他的感受,却被那层透明的、坚韧的罩子隔绝了。
      他能“认知”到死亡,却无法“感受”到死亡。
      这种状态,从他记事起就如影随形。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打破那层罩子。童年时,他因为无法理解同伴们为何会因为一个卡通人物的死亡而哭泣,被孤立为“怪胎”。青春期,他模仿电影里的情节,试图对心仪的女孩表现出“应有的”悸动和羞涩,结果只让自己显得更加滑稽。后来,他放弃了,他接受了自已的“不同”,并将这种“不同”转化为一种生存策略——低功耗模式。
      不投入,不期待,不赋予过多意义。只观察,分析,然后做出当前情境下最“合理”的反应。
      就像现在,“最合理”的反应,就是按照邮件指南,高效地完成葬礼的各项流程。
      他打开浏览器,扫描了二维码,进入了“松鹤养老院线上服务系统”。界面设计得很人性化,蓝白配色,简洁明了。他在“殡葬服务”板块下,看到了几个选项:遗体告别厅预约、殡仪服务选择、丧葬用品订购、在线支付……
      他像一个耐心的用户,开始逐一浏览。A厅,B厅,C厅……面积不同,装饰风格不同,收费标准不同。他比较着性价比,如同在为一趟旅行选择酒店房间。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办公桌一角,那个被小雅称为“能量角”的地方——摆着三盆小小的、肥嘟嘟的多肉植物。其中一盆“生石花”,形态酷似一颗光滑的鹅卵石,在日光灯下泛着一种近乎塑料的、不真实的光泽。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还在家里阳台上种满花草的时候。那是一个混乱、嘈杂,却充满生命力的角落。茉莉在夏夜散发浓香,薄荷在雨后疯狂蔓延,还有一盆小小的、总是养不好的栀子花,母亲每天都要对着它念叨好久。
      那种具体而微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生命力,与眼前这封冰冷的邮件,这个高效的线上系统,这个连悲伤都可以被流程化处理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近乎残忍的对照。
      那盆生石花,在他眼中,突然不再是一株植物,而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这个时代所有情感都被简化、被规训、被置于标准容器中的象征。
      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尖锐的刺痛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那层透明的保护罩,抵达了某个从未被触及的深处。那不是为母亲流的泪。那是为这整个将生与死都异化得如此轻飘飘的、荒诞的世界,所流下的一滴,凝固在灵魂深处的、冰凉的泪。
      他深吸了一口气,办公室经过滤的空气洁净得没有丝毫杂质。他移动鼠标,勾选了“C厅,中式简约风格,2小时套餐”,然后点击了“加入待办清单”。
      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丝毫颤抖。服务器依旧在嗡鸣,键盘的微雨依旧在下。荒原之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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