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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凝固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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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安置点设在古城中心的藏式大经堂前,开阔的石板广场上,几十顶蓝色帐篷像一朵朵倔强的格桑花,绽放在雨后的泥泞里。经堂的鎏金顶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檐角的铜铃随风轻响,驱散了些许灾后的阴霾。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的清冽、酥油茶的醇厚、潮湿泥土的腥气,还有孩子们偶尔的哭闹声、老人们低沉的絮语声,构成一幅复杂而鲜活的灾后图景。
马建国被紧急送往安置点的临时医疗帐篷,陈桂兰带着两名医护志愿者正在给他做详细检查。绷带已经被泥浆和血水浸透,撕开时,马建国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却始终咬着牙,没哼一声。“肋骨裂缝加重了,还有轻微的内脏震荡,必须立刻转去县医院做进一步治疗!” 陈桂兰的声音凝重,手里的纱布很快又被鲜血染红。
“等等!” 马建国抓住陈桂兰的手腕,声音微弱却坚定,“先救其他人,我还能撑住。安置点里还有老人和孩子,他们比我更需要治疗。”
“马哥,你都这样了!” 陈桂兰急得眼眶发红,“再耽误,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说没事就没事!” 马建国的眼神依旧锐利,像当年在唐山废墟上那样,“当年在南疆,我肚子被弹片划开,还坚持战斗了三天三夜,这点伤算什么?”
陈桂兰还想说什么,却被马向东按住了肩膀。“听他的。” 马向东的声音沙哑却沉稳,“建国是军人,耐得住疼。先把药品和绷带留给更需要的人,等稳定了再送他去医院。” 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枚 “剿匪英雄” 军功章,轻轻放在马建国的掌心,“拿着,这是扎西的念想,也是我们的信仰。当年张强牺牲时,就是凭着这股念想,我们才撑了下来。”
马建国紧紧攥着军功章,冰凉的金属触感穿透掌心,仿佛瞬间汲取了无穷的力量。他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爸,我知道了。”
广场上,惊魂未定的人们围着戌光志愿者们,有的递上热腾腾的酥油茶,有的拿来干净的藏毯,还有的握着志愿者的手,一遍遍说着 “突吉切”(藏语 “谢谢”)。藏族阿妈们端着铜壶,给每个人倒上酥油茶,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和疲惫。汉族老人们则在一旁,把家里带来的干粮分给孩子们,脸上满是疼惜。
马远站在人群边缘,目光紧紧追随着马向东的身影。老人浑身湿透,藏青色的旧军装沾满了泥浆,裤腿上还挂着草屑和碎石,后背的伤口渗出血迹,在衣服上晕开一片暗红。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却依旧挺直了腰杆,像一尊历经风雨却永不坍塌的雕像。刚才在泥石流中,曾祖父那毫不犹豫的冲锋、在深沟边死死拉住他的决绝、为了军功章义无反顾的背影,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执着的 “边关梦”,想起和父亲争执时说的 “建功立业”,那时的他,以为勇气就是冲锋陷阵,以为担当就是直面刀枪。可此刻,看着曾祖父蹒跚却坚定的脚步,看着他用沙哑的声音安抚恐慌的老人,看着他用布满老茧的手给孩子擦干眼泪,马远忽然明白了 —— 真正的勇气,不是盲目的冒险,而是明知危险,却为了责任选择挺身而出;真正的担当,不是口头的豪言壮语,而是基于岁月沉淀的经验、对生命的敬畏、对信仰的坚守,在危难时刻沉着应对,护佑身边每一个人。
他想起昨夜在老宅,曾祖父蹲在泥泞里,用手感知泥土的松动;想起在深沟边,曾祖父扔掉拐杖,死死抓住他的裤腿;想起在坍塌的房屋前,曾祖父说 “我们可以失去房子,不能失去信仰”。这些画面,像一颗颗钉子,牢牢钉在他的心里,凝固成永恒的记忆,让他之前的冲动和稚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在想什么?” 一只宽厚的手掌拍在了马远的肩膀上。
马远回头,看到马援朝站在身后。父亲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消防制服,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沾着些许泥浆和消毒水的痕迹。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严厉,眉宇间的坚冰似乎融化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爸。” 马远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想起之前和父亲的争执,想起父亲担心他的眼神,心里充满了愧疚,“我以前…… 太不懂事了。”
马援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医疗帐篷里的马建国身上,又转向广场中央的马向东。老人正被一群藏族老人围着,手里拿着那枚军功章,低声诉说着什么,老人们的脸上满是崇敬。马援朝的眼神渐渐柔和,他想起自己 98 年抗洪时,父亲也是这样,在洪水里泡了三天三夜,只为守护身后的家园;想起汶川地震时,自己担心马远的安危,却忘了儿子身上流着马家的血,有着和祖辈一样的担当。
他转头看向马远,儿子的脸上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眼神里闪烁着和马向东、马建国一样的坚定。那一刻,马援朝知道,自己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马家的传承,不是靠阻拦就能延续的,而是靠血脉里的责任与担当,靠一次次危难中的历练与成长。他不需要再用 “安全” 去束缚儿子,因为真正的安全,是让他学会如何在危险中守护,如何在责任中成长。
“去帮帮你太爷爷。” 马援朝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年纪大了,后背还有伤,别让他太累。”
马远愣住了,他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这么说,眼眶瞬间湿润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爸,我这就去!”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微微震动了一下!经堂的铜铃发出急促的声响,帐篷的支架 “咯吱” 作响,广场上的人群瞬间陷入恐慌,孩子们的哭闹声陡然变大,老人们纷纷起身,眼神里满是惊惧。“又地震了!又地震了!” 有人大喊着,想要往外跑。
“大家别慌!” 马向东的声音突然响起,洪亮而沉稳,像一剂定心丸,瞬间压住了广场上的混乱,“只是余震,不会有大危险!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要乱跑,帐篷很坚固,不会塌!”
他拄着拐杖,缓缓走到广场中央,后背的疼痛让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却依旧挺直了腰杆。“当年在长津湖,我们经历过比这更强烈的地震,比这更可怕的险情,都挺过来了!现在,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马远立刻反应过来,冲到帐篷边,协助志愿者们加固支架。马援朝也没有犹豫,组织身边的年轻人,安抚恐慌的人群,引导大家有序地躲到经堂的廊柱下。“大家相信马老班长,相信我们!余震很快就会过去,我们会保护好大家!”
余震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地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广场上的恐慌情绪慢慢消散,人们看着站在中央的马向东,看着忙碌的志愿者们,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感激。刚才大喊着要跑的藏族大叔,走到马向东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马老班长,谢谢您!刚才是我太慌张了。”
马向东摆了摆手,笑了笑:“没事,遇到这种事,慌张是难免的。只要我们沉住气,互相帮助,就一定能渡过难关。”
就在这时,陈桂兰从医疗帐篷里跑出来,脸色焦急:“马老班长,李会长!医疗物资不够了!消毒水、绷带、退烧药都快用完了,还有几个老人和孩子发着高烧,需要立刻用药!”
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安置点里有近两百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经过暴雨、滑坡和余震,很多人都受了伤,或者着凉发烧。没有药品,后果不堪设想。
“我去县城调取物资!” 马远立刻站出来,眼神坚定,“县医院有我们军校的同学,我可以联系他,让他帮忙准备物资,我开车去拉!”
“不行!” 马援朝立刻反对,“县城到这里的路被泥石流冲毁了好几段,而且余震不断,太危险了!”
“爸,现在不是担心危险的时候!” 马远的声音带着急切,“安置点里这么多人等着用药,再耽误下去,可能会有人有生命危险!当年太爷爷在长津湖,冒着枪林弹雨给战友送弹药;爷爷在唐山,顶着余震救人;您在抗洪前线,冒着被冲走的危险筑人堤!他们都不怕,我也不怕!”
马向东看着马远,眼神里满是欣慰。他转头看向马援朝,缓缓说道:“援朝,让他去。年轻人,就该在危难中历练。我们马家的孩子,不能一辈子待在温室里,要学会自己面对危险,自己承担责任。”
马援朝看着父亲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儿子急切的脸庞,心里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你去。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撤退,不要逞强!”
“我知道了,爸!” 马远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容,“我一定尽快把物资带回来!”
他转身就要走,马向东突然叫住他:“远娃,等一下!”
马向东从怀里掏出那枚铜制哨子,递给马远:“带上这个。当年我在长津湖,就是靠这枚哨子传递信号,一次次化险为夷。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安归来。记住,遇到危险,要沉着冷静,像个真正的军人一样!”
马远紧紧攥着哨子,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对着马向东和马援朝深深鞠了一躬:“太爷爷,爸,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看着马远的身影消失在广场尽头,马援朝的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儿子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想着建功立业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懂得责任、懂得担当的军人。他转头看向马向东,轻声说道:“爸,谢谢您。”
马向东笑了笑:“谢我什么?远娃是个好苗子,只是需要历练。我们马家的孩子,都是在风雨中长大的。”
广场的角落里,扎西爷爷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他的房屋被泥石流彻底掩埋,一辈子的念想都没了,虽然军功章找了回来,可他的心里依旧空落落的。马向东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
“还在想房子的事?” 马向东轻声问道。
扎西爷爷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老战友,我守了一辈子的房子,就这么没了。我婆娘走得早,我就守着那栋房子,守着我们的回忆,现在,什么都没了。”
马向东从怀里掏出那枚 “剿匪英雄” 军功章,放在扎西爷爷的掌心:“你看,这枚军功章还在。房子没了,可以再盖;回忆没了,却可以用一辈子去铭记。当年我们剿匪,牺牲了那么多战友,他们连房子都没有,连回忆都没能留下。可我们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的牺牲,记得他们的信仰,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的雪山:“我这辈子,经历了太多的失去。长津湖,我失去了王小虎;剿匪,我失去了张强;唐山地震,我失去了战友;南疆战场,我失去了兄弟。可我从来没有消沉过,因为我知道,我活着,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为了守护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家园。”
扎西爷爷紧紧攥着军功章,眼泪掉了下来:“老战友,我懂了。房子没了,可我们还在;回忆没了,可信仰还在。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我们还记得那些战友,还记得我们的责任,我们的家园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马向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这就对了。等灾情过去了,我们一起重建家园,一起把玛尼堆重新堆起来,一起把战友们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一代人,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付出了什么;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信仰,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扎西爷爷点了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芒。他站起身,走到广场中央,对着人群喊道:“乡亲们!马老班长说得对!房子没了可以再盖,家园没了可以重建!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我提议,我们一起为牺牲的战友祈福,为我们的家园祈福!”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串玛尼珠,闭上眼睛,开始默念经文。藏族老人们纷纷效仿,双手合十,嘴里念着祈福的经文。汉族老人们也跟着站起来,默默祈祷。经堂前,经幡飘动,经文声、祈福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驱散了灾后的阴霾,带来了希望。
马建国被转移到了经堂的廊柱下,靠着柱子,看着眼前的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马援朝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热酥油茶:“爸,喝点吧,暖暖身子。”
马建国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暖了身子,也暖了心。“援朝,远娃长大了。”
“嗯。” 马援朝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骄傲,“他是马家的孩子,不会让我们失望。”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经堂的鎏金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广场上,志愿者们依旧在忙碌着,有的在搭建新的帐篷,有的在给孩子们分发食物,有的在给老人检查身体。空气中的消毒水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酥油茶的醇香和食物的香气。
马向东站在经堂前,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雪山,望着在风雨中摇曳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古城,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松动。曾经,长津湖的冰雪、剿匪的硝烟、战友的牺牲,像一道道枷锁,让他沉默寡言,让他把自己封闭在回忆里。可现在,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后辈们的成长,看着乡亲们的坚韧,他忽然明白了 —— 那些凝固的记忆,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前行的力量;那些牺牲的战友,不是让他沉溺于悲痛,而是让他更加坚定地守护当下的和平与安宁。
这片土地,和他曾经战斗过的冰天雪地一样,需要守护。只是当年的守护,是用枪杆子挡住敌人;现在的守护,是用双手撑起家园,用信仰凝聚人心。而这种守护,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一代代人的传承与接力。
马远的车辙印消失在远方的山路尽头,铜哨子的余韵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马向东知道,马远一定会平安归来,一定会带着物资回来。因为他身上流着马家的血,带着戌光的信仰,带着凝固在记忆里的责任与担当。
广场上,孩子们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几个藏族和汉族的小孩,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画,画着雪山、古城、经幡,还有那些穿着志愿者服装的身影。老人们围坐在一起,说着过去的故事,聊着未来的家园。戌光志愿者们依旧忙碌着,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道道坚固的屏障,守护着这片饱经磨难却依旧充满希望的土地。
马向东的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知道,这场灾难虽然摧毁了房屋,淹没了家园,却永远摧毁不了人们心中的信仰和希望。那些凝固的记忆,会像雪山一样永恒,像三江一样不息,像经堂的铜铃一样,永远在人们的心中回响。
而戌光的光芒,会永远照亮这片土地,照亮每一个人的心灵,照亮一代代人前行的道路。因为凝固的记忆里,藏着最坚定的信仰;传承的血脉里,藏着最不朽的担当。只要这些还在,家园就永远不会消失,希望就永远不会熄灭。
夕阳渐渐沉入雪山背后,夜幕降临。安置点的帐篷里亮起了点点灯光,像星星一样,在黑暗中闪耀。马向东拄着拐杖,站在经堂前,望着那些灯光,望着远方的雪山,心里充满了平静与欣慰。他知道,明天,当太阳升起时,他们会一起重建家园,一起迎接新的希望。而那些凝固的记忆,会成为他们最坚实的基石,支撑着他们,走向更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