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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我继续在田野中奔跑,阳光下,还有影子跟随着。感到疲累的时候,我从苹果园走回去,走到距离菜园最近的一棵苹果树旁,看到了以前拴着大黑的绳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根绳子被挂在果树的枝条上面。
      伏低身子钻到树下面,稍微用力便把绳子扯了出来,我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绳子,好像那样就可以抓住大黑。看到爷爷回家,我站起来朝着豪杰家的方向走去。任何时代,大人们的谎话都已炉火纯青,但那个时候,大多数小孩对于说谎还是吞吞吐吐,不够熟练。
      “大黑是不是你联合外面的人偷走了?”我看着正在写作业的豪杰说道。
      “瞎说什么,大黑狗对别人那么凶,它拴在树下我都不敢靠近。”
      “它拴在哪个树下?”
      “门口的苹果树,你家客人怕狗,所以把它拴在外面。好像是一整天没有给它东西吃,偷狗的人扔了有毒的馒头,把它带走了。”
      “你这么清楚是下毒的馒头,是不是你扔的?”
      “偷狗的都是这样,趁着没人喂有毒的食物,也可能是打晕带走了。”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听完他的话就跑走了,没有理睬他的叫喊。
      奶奶正在菜园浇水,我想过去问清楚事情缘由,走到门口,摸着额头上面的疤痕,我犹豫了。蹲在墙角,脑海中不断浮起村民们看到大黑时嗤之以鼻的不屑神情,还有爷爷因为一个馒头罚我面壁思过,他说是浪费粮食,人都不够吃,哪里轮得到畜生。犹豫了很久,我一个人回到家里,躺在地上默默承受着这些。
      整个暑期,我一直被大黑的事情困扰着,同村的小伙伴来找着出去玩的时候,我一一拒绝了。实在无聊,便坐在院子里面看新买的故事书,我并不知道文中记载了什么故事,但精美的插画足够我沉迷其中。太阳下山后,我会去找豪杰借书,不过他家的大门总是紧锁着,连小狗都被带走了。那个夏天,我大多数时间是在周奶奶家度过,樊顺偶尔会拿着糖果和汽水来做客,生活仿佛回到了之前的平静,除了消失的大黑。
      暑期结束后,我正式成为一个小学生,那一年,我六岁。
      开学前一天晚上,我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着村里的人来来往往,夜色渐浓,爷爷奶奶在房间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关上大门,我轻步跑到堂屋门口,趴在门框处偷听。爷爷想让在外打工的姑姑回家,并为此跟奶奶吵了很多次,他之所以想让姑姑回家,能说出口的原因是我要上小学了。
      秋收季节,奶奶干活的果园会很忙,爷爷既要看管街上的店铺又要忙着农田里面的作物,两个人顾不上我。奶奶不想让姑姑回家,因为姑姑来电说在工厂找了一份轻松的工作。奶奶的妹妹,姨奶奶打电话说以前在生意上和工厂的管理人打过交道,有一层人情,会照应一些小辈。她认为姑姑将来到了适婚的年龄,如果在城市定居,本身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到别人家不会受委屈,谈事时也能说得上话。
      爷爷一直认为姑姑在外面过得不好,又在姨奶奶家里,担心被一家人骗了,于是想让她尽早回家,奶奶生气地扔下正在缝补的书包,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我跟在奶奶后面,看到她去了周奶奶家,趴在门口看去,她正坐在院子内哭诉。我不敢进去,又不忍心继续听她伤心哭泣,于是摸黑回了家。
      爷爷坐在门口乘凉,我回到堂屋,打开灯,吹灭蜡烛,桌上放着还未缝补好的书包。我坐在沙发上面,学着奶奶的样子穿针引线,注意到书包被缝补得歪扭,我放下针线,索性将书包藏在衣柜下面。
      第二天,奶奶很早叫我起床,吃完早饭,本以为爷爷会送我去学校。路过豪杰家的时候,爷爷让我进去找人,和豪杰一起去学校。我站在门口,看着爷爷回家的背影,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为什么要哭呢?当时说不上来,后来再回想,已经无足轻重。
      开学第一天,学校很热闹,有着各式各样的大人和小孩,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小学的校园,比想象中的大一些。不少大人带着小孩站在教室外面,大人们互相说着家常,小孩们互相比较着衣服上面的图案。
      豪杰把我带到一年级教室的门口,他指着讲台上的老师,让我进去报自己的名字,说完就跑走了。我局促地站在教室外面,不敢上前,老师看到后,拿着戒尺走了出来。咽了咽口水,我主动向她说明情况,听着,她在名单上面勾划了一个名字,然后安排我到一个位置上站着。
      来到座位,我趴在桌脚不稳的双人课桌上左右望去,年龄相差不大的孩子们都站着,家长们有的围在一起说话,有的坐在课桌上面训斥自家孩子不听话。我站在教室的最后面,静静看着同学们五颜六色的衣服和鞋子,看着围在他们身边的父母长辈。
      站在讲台的老师突然用戒尺拍打讲台,原本嘈杂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她自我介绍了一番,让家长和学生以后称呼她为徐老师。终于有家长发出疑问,徐老师耐心解答了,学校条件有限,只能提供课桌,板凳需要学生自己携带。
      前排有几名家长主动帮忙发书,是两本不一样的书,轻轻翻开,一个是拼音,一个是数字。新书全部发下来后,徐老师看着教室内的家长说道,“今天开学报道,明天正式上课。”临走前,她再次说话,“学生需要准备铅笔,削铅笔的小刀,橡皮,以及作业簿。”
      我默默记下了老师说的话,跟在大人们身后离开教室。抱着发下来的两本书走到爷爷的店铺门口,有一些家长在买文具。我把书放在凳子上,挑挑选选,从柜台拿了一个印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铅笔盒,打算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向爷爷索要它的使用权。我满眼欢喜地看着精心挑选的铅笔盒,用手抚摸着凸起来的白云,想象着在真正的白云间穿梭游走。
      店里最后一位客人挑选好商品离开了,爷爷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走了过来。这时候,又一位客人带着小孩来店里了,她们同样是来买学习用品的,爷爷拿出很多作业簿,铅笔,橡皮,小刀供她们挑选。最后还差一个文具盒,小女孩看了几眼,最后指着我手中的文具盒问多少钱。
      爷爷打着算盘,报了一个数目,家长从手提袋中掏出一叠零钱,一张一张地放在柜台上面。爷爷收了钱,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拿走了那个铅笔盒,笑着塞到小女孩的书包中。
      我故作开心地说着今天不上课,爷爷是清楚这件事情的,于是附和着说今天再好好玩一下。我点了点头,走到柜台后面翻出一个装酒的布袋,把发下来的书本塞了进去,当作是书包。店里面陆续又来了几个大人和小孩,看样子是来购买文具的,我走到爷爷身边,他拿了作业簿和其他必需的铅笔橡皮塞进布包,除了价格稍贵的铅笔盒。
      坐在柜台旁,我看到橱窗里面摆着镜子,趁着爷爷不注意悄悄走了过去,拿起镜子,额头上面一条触目惊人的疤痕呈现在眼前。恰巧这时,村里有人来买东西,随后,我跟着她们回去了。回到家,奶奶在洗衣服,我走到堂屋门口,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镜子,慢步走了过去,踮起脚跟依然看不见镜中的影像,于是从屋内搬来一个凳子。
      镜子有些模糊,以至于额头上面的疤痕看起来像一块淤泥,我故意把头发散下来一些,想挡住那条疤痕,镜子里的女孩突然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我笑着从板凳上面蹦下来,差点跌倒。晚饭后,我去到豪杰家玩耍,他正在写作业,桌子旁边是一个崭新的铅笔盒。
      “你没有吗?你们家不就卖这个吗?”
      “店里没有我喜欢的。”我说着,轻轻把铅笔盒放在桌子上,唯恐磕碰掉漆。
      “你上学不用铅笔盒吗?”
      “写作业又不用铅笔盒,必须得有的话,你先借我一个,等我买到喜欢的就还给你。”我笑着说道,用后来的眼光去看,很难分辨那是谎话。
      “旧的有什么好,都是别人用过的,你去店里面拿一个新的。”豪杰说着,胡乱的把书本赛进书包,我当时不认识字,看不懂他在写什么东西,但可以肯定那绝不是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他收拾好书包来到存放旧书的地方,踩着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在柜子前翻找,最后翻出来一个铁盒子,看形状应该是铅笔盒。盒子上面的图案非常模糊,已经分辨不出是花草还是虫鸟,我害怕他反悔,拿到铅笔盒就直接跑回家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喝了一碗稀饭便拎着袋子去学校了。路上遇见了豪杰,他主动帮我拿着板凳,看到书袋时,目光中满是嫌弃和不理解。教室内,同学们聚在一起说话,女孩们继续比较着新买的裙子和漂亮的铅笔盒,男孩们比较着稀有的玩具和卡片。我独自一人坐在后排,把书和作业簿拿出来后快速将袋子藏进桌洞,向四周看去,幸好没有人注意到。
      课间,同学们追逐打闹时碰到了桌子,看到我露出厌烦的表情,他们笑嘻嘻地跑开了。弯腰捡橡皮的时候,我注意到布鞋周围都已经烂掉了,坐在板凳上面,我紧紧抓着衣角不敢松开。衣服的下摆因为频繁洗涤已经开始脱线,深色裤子上的污渍无论用多少洗衣粉都无法洗去。爷爷的督促下,奶奶的期盼下,我没有主动开口要过一件干净整洁的新衣服,只要衣服没有破烂,没到无法缝补的地步,便继续穿着。
      抬头看向四周,教室内其他女生的衣服,有的是漂亮的纱裙,有的是印着精美图案的短袖,有的是贴着亮片的裤子,鞋子大多是在商店买的小皮鞋或者运动鞋,我看着她们整洁亮丽的衣服,手指轻轻摩擦着身上粗糙的麻衣,心中一阵难受。为了不让别人看清衣服上的脏东西,我用橡皮使劲擦着裤子上面的油污,后面有人走过来时,我连忙将橡皮塞进桌洞,手忙脚乱不小心扔到了其他同学的座位下面。
      我左手紧紧攥着衣摆脱线的地方,想着起身冲过去捡橡皮,捡起来后快速回到座位,这样应该没有人发现。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有个女孩主动走过去捡起橡皮,并笑着询问要不要出去跳绳。余光看了一下鞋底与鞋帮即将分离的布鞋,我拒绝了她,借口是不想玩。靠在桌子上,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外面正在跳绳的同学,很想加入她们,又害怕她们像以前的同学那样对衣服指指点点,思来想去,最后一个人坐在位子上读书、写习题。
      下午放学回家,豪杰主动帮助拎着书袋,大约是看穿了心事,路上他一直说着教室内发生的趣事以及匿名写信鼓励别人振作起来的行为。我只听进去了一半,一个男生被抓到上课打瞌睡,挨了几脚后在操场上罚站,还有一个女生被举报书包内藏有口红,班主任知道后带上剪刀冲进教室将她的头发剪得稀巴烂。他满脸笑意地说着,似乎那确实是很搞笑的事情,期间,我有问到藏口红为什么要剪烂头发,他自然是答不上出来的,想了几秒后继续描述着当时的场景。
      推开大门,姑姑正蹲在灶房门口刷鞋,看着黄色的头发,我笑着问起农闲时节回家的原因,得到的答案前几日已经知道了,为了照看我,爷爷让她立刻回家。
      “你是人还是鬼,头发染的什么颜色,不成体统,明天赶紧去镇上染回来。”门口突然传来老爷爷的声音,他气急败坏地吼着,声音严厉,不容置疑。
      “现在流行这种发型,很多朋友都染了黄色,还有人染红色和紫色。”姑姑起身说道,我吓得立马躲在石柱后面。
      “在这个家就得听我的话,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唱戏的人都不如你会打扮。”他面目狰狞地大喊着,似乎眼前的人犯下了滔天大罪,前几天,他坐在村头说话的时候明明一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模样。
      姑姑语气有些委屈地说道,“明天就去染回来。”听到这句话,老爷爷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他走后,气氛才算缓和过来,我怔怔地站在石柱后面,总觉得那不是一个人。
      沙发上放着一个麻袋,解开绳子,里面都是衣服,姑姑说是亲戚家女儿不要的旧衣物。那晚,我和姑姑借着蜡烛的光挑选能穿的衣服,笑声和欢呼声大约传到了屋后。衣服的最下面有一双运动鞋,试了一下,大小正合适,从一堆破旧东西中找出几件不算破的,能继续使用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技能。
      因为有了亲戚家送来的旧衣物,我不用再穿沾满污渍的裤子、衣摆脱线破开的上衣以及烂掉的布鞋。后来,在同学的拉扯中,我主动融入班级,和同学们一起跳绳,一起玩捉迷藏,弹珠游戏是不允许在校园玩的,这是因为以前一名年长的老师在走廊上踩到一颗珠子后摔倒了,休养了两个月才能走路。
      每当同学们谈起父母和家人,我总是默默地走开,并非嫉妒他人美好的家庭,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描述他们。记事后母亲已远走他乡,和父亲上一次见面时他脚踢拳打,与继母第一次相见她恶语相加,用瓷具砸伤额头。所以,我从来不和他人说起这个,如果有人提起,我时常表现得厌恶。还有一点,只要离开风婆婆家的堂屋,我很少想起他们,说不记得他们的音容面貌并非气话和假话。风婆婆离开后,堂屋被一把火烧掉了,那之后,我想起他们的次数更加少了。
      外界的目光和内心的自卑,每每别人问起额头上面的伤口,我总会撒谎说不小心磕到了,当别人问起父母,我会用别的理由搪塞过去,不愿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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