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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石火梦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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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人魂魄相依,如榫卯扣合,可她生来便少了这一魂一魄,就像屋宇少了梁柱、舟船缺了船桨,肉身虽在,精气神却支棱不起来。若要扭转,需借天地间的‘返生之气’,等那缺失的魂魄寻着归处,再以符箓固住魂宫、温养魄府,方能让她灵台清明,像个真正的活人……”
紧接着是繁复冗长的经文。
谁是谁在说话?
“小姐还没醒吗?”
“自那道士走后,已经睡了好几日了。”
许韶宁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时而是万丈深渊,时而江水滔滔,最后一刻,明明置身江水,却有烈火焚身之感。
她觉得后脑剧痛,耳边更是无比嘈杂。但那只手。依旧穿越时间横亘在她的眼前。她想睁眼看看,想握住那只手,却毫无力气。
“上午章太医来看过说无事,只是吸入了些许烟尘,后脑的伤也无大碍了,迟早是要醒的。”
另一个人叹了口气,“嘘,小声点。”
“小姐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这是被救了,还是被抓回来了?许韶宁浑浑噩噩地想着,脑中胡乱飘着些思绪。她猛地睁开了眼,映入他眼帘的却并不是过去那单薄的房梁和白色的床幔,而是一方精致的软烟罗帐子。
这是哪?难不成是被人救了?
她费力伸手,想掀开窗帘,却不小心牵动了后脑处的伤口。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忍不住紧皱眉头。
忽然,一个泪眼婆娑的小丫鬟已经扑了上来,“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快把阿月急死了!”
许韶宁也许是刚醒,她有些恍惚,压根想不起来这号人。
名叫阿月的丫鬟看起来年纪只有十三四岁,仔细替她掖了掖被角,她轻轻握住她的手,“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晚上睡觉的时候打翻了烛台,烛台烧着了床幔,小姐你被掉下来的房梁砸晕了,要不是要不是阿明发现的早,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她哭的情真意切,一点也不像是演戏。许韶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小姐,你还没好全,别乱动好不好?过几天我们再去放风筝。”
放风筝?许韶宁一脸困惑,好像不明白似的。她分明是被一箭穿心落入湍急的漩涡中。这又与失火何干?再说这个丫头面庞稚嫩,年岁尚小,说话为何如此谨慎?
她看见床上贴着的符咒,浑身打了个冷战,“阿月,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烧坏了脸,给我取块镜子来。”
丫头抬起脸,嘴唇发抖。她点点头,应了一声便去了。
丫头将铜镜递来,铜镜打磨得异常光滑,做工精致。镜中人一双杏眼,睫毛很长,柳眉弯弯,只不过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却不失美貌,是大病初愈的一张脸。
脸上并无丝毫烧伤的痕迹,也甚是奇怪。
许韶宁指节泛白,用力闭上眼睛,她紧紧握着镜子,终于又睁开了眼。
这镜中人不是她。
她拽住了身边的阿月,声音极低,“你告诉我,我是谁?我有些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忽然吱呀一声响,门开了。阿明捧着一碗汤药进来,阿明看起来年岁稍长,“阿月,小姐这次是真的恢复了!小姐先天不足,之前有道士来算过,说是丢了一魂一魄,老爷处处寻医问药,也没什么效果,前些天来了个游方道士,说是能招魂,老爷从前不信这些,但实在寻医无门,于是花了重金请了进来。”
“是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事,那个道士的法子真是有用!小姐真的好了!我还以为是那房梁砸的。”阿月声音越说越小。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她安慰着小丫头。
阿月抹了抹眼泪,看着她笑,“嗯,奴婢早说是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从前好几次这样的事情,小姐都不都没事吗?夫人在九泉之下,想必能够安息了。”
许韶宁与她们交谈间明白过来,原来她已经成了当今丞相嫡女于昭和,昭和是个痴儿。她生下来没多久,母亲便死了。出生时天有异象,说是八字全阳,天生火命,六亲缘浅,说是家人不能与之亲近,怕是会克父克母。
丞相虽然心疼女儿,也不敢与女儿太过亲近,于是安排她分府别住。即便来了也是匆匆瞥一眼。
两个丫头娓娓道来,她听在心里,思绪绵长。过去她心智不全。对过去的事没有什么记忆,隐约只记得与父亲聚少离多,模样也记不太清。
可是于昭连偏偏与母亲长得极像,父亲每次一见她,总想起被她克死的母亲,于是便也渐渐疏远。
此事有心人见了便更要谣传。毕竟她身为长房嫡女,日后得继承这府上家业。这相当于稚子抱金行于市,自然要惹人眼热。
府中伺候的人虽多,但除了贴身几个丫鬟,其他的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阿明阿月两个侍女是母亲生前亲自挑选,是从前她陪嫁丫鬟的女儿,几乎是与于昭连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算是最为贴心的。
她从小行为痴傻,体弱多病,还常常要两个丫头陪着出门游玩,加之家中无人制止,谣言愈传愈烈,于昭连的名声也越发不堪。
丞相差人送入府中的奇珍异宝,怕落在她手上的,也经过了层层盘剥,落不下多少。便说他身上盖着的被褥。只是表面用了锦缎,内里填充的材料并不平整,就算外人来看,这家中所有陈设都精致异常,只不过只有于昭连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于昭连再次打量了周围,牵扯到伤口,她蹙了蹙眉道,“你们可知道我如何打翻了烛台?”
“小姐从小怕火,平时点灯都是由我和阿月一起,小姐就算是夜半无聊,定不会碰翻那烛台。”
“是啊,这烛台是特制的,烛台、香炉、炭火旁我们都在周围放了水。”阿明似乎也觉得事情怪异。
“屋子都是木构,定是要防火的!而那天,我在屋内分明闻见了火油的气味。”
“火油?”她皱了皱眉。
似乎是长久以来在家中受尽冷眼,她总是对反常的情况有着超出常人的敏感,她设身处地一想,确实人为纵火的可能极大,她欲言又止,只听得太阳穴突突突直跳。
她身上没有半点烧伤的痕迹,这位小姐能活到现在,也真是命大。
于昭连冷不丁开口:“那你们说,这火油是谁倒的?”
阿月脸上藏不住事,“定是二小姐!”
如果真是她,那这二小姐也是个蠢笨的主,用这么低级的手段,于昭连下了床,阿明给倒了茶。
“小姐的药怎么还没送来?”阿明见着日头已经快到晌午。
“下人说去熬药,待会儿便送来。”
“我去催催,已经两个时辰了,再熬都快熬干了吧。”阿明焦急地转过身朝门外去了。
于昭连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晦暗不明,缓缓问道:“院中下人总是这么不听话吗?”
“可不是吗,别说熬药的丫头,便是府上看门的也惯会拜高踩低。”阿月一心愤懑,等话毕才觉嘴快,“莫将这群人放在心上,奴婢这就去好好教训他们。”
“阿月,这院中人都有嫌疑。”于昭连想着,便是一个洒扫丫头,也是拜高踩低,见钱眼开的主,任谁都有可能成为纵火者。
“小姐刚醒,莫莫把这些话放心上。”阿月安慰道。
于昭连心中已有了一些想法,“阿月,你去将院中的丫头小厮们都都召集在一起,谁也不能落下。”
“小姐,小姐外面冷,别着凉了。”
“有些事情本该做的,如今我醒了,应当早早去办,总省得咱们再受委屈。而这凶手,我必定不会放过。你悄悄去帮我办些事情。”于昭连凑在她的耳边,做了安排。
“去吧,对啦,带上大黄。”
“好嘞!”她笑了笑便去办了。她腿脚快,没一会儿功夫便寻了所有人聚在院里,一群人散乱着躲太阳,三三两两站在空地窃窃私语。
于昭连坐在亭子里,让阿明点了支更香。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婆子,看起来像是是颐指气使惯了的,此时顶着太阳被晾了半个时辰,他便站不住了。
她首先发难,“小姐既然要召集我们这些人,总要说是要做些什么。”
这领头的一发话,顿时又有几个不怕死的同旁附和。“哎呦,我们小姐金枝玉叶坐在这屋檐下面,我们可是被正午的日头晒了个半死。”
“是啊,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阴阳怪气之声此起彼伏。阿明一贯稳重些,听了这些话,也不免想着冲出去理论。
于昭连一把拽住她的衣袖,看着她,摇摇头。
于昭连不怒反笑,“我病了好些年,还未多谢嬷嬷操劳院中事务。”
她慢条斯理地晃动着摇椅。
吴嬷嬷面上僵了僵,随即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哪里哪里。”
院子里的人也都半晌才回过味来,有好几个人都大惊失色,于昭连看了阿明一眼,随即朝院子里的人群点了点头,阿明立刻会意,将院子里神色异常的人,名字暗暗记在心里。
“我病了许久,一直是阿明阿月在我身旁照料,今后院中大小事务都要问过阿明,吴嬷嬷操劳日久,应当好好休息了。”
“小姐哪里的话,老身照顾小姐,是应该的。”老油条反应迅速,振振有词道,“阿明这丫头年纪尚轻,恐难服众,难当大任。”
吴嬷嬷挤出笑容,脸上堆满褶子,就算这痴病好了,她在府上这么多年,今后如何还不是任人宰割。
“是么?”于昭连冷笑一声,“这根香还没烧完,大家再等片刻。”
她看着游廊的尽头,一直土黄色小犬冲了过来,脸上不自觉地一笑,阿月走在后头,朝她比了个手势。
这时,更香也燃尽了。
“三日之前,我出事当日。是谁在守夜?”
“是吴嬷嬷。”角落里有人说话了。
“那这件事十足十与你有关。”于昭连的声音轻飘飘的,“说吧,你是如何在我房里点火,如何拿到的火油和迷香?”
吴嬷嬷惊得脸色发白,“我看小姐是病糊涂了,还不快让小姐回房喝药。”
阿月将包裹散开,扔在地上,那包里分明是一张百两银票和一盒香药,还有一件黑色衣裳,隐约带着火油气味。
“你还敢使唤我们?”她面露冰霜,模样颇有威慑力。
“吴嬷嬷,此事我知你是受人指使,你要是现在供出主使,我便可以让你取了身契自行出府。如若告官,便是死罪。”
吴嬷嬷盯着那包里的东西,自知罪证确凿,但她仍旧赌她没有人证,仍旧咬牙负隅顽抗,“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这样吧,既然吴嬷嬷说这是有人栽赃,那这银票,就是赃物。”
于昭连笑了笑,“要是有人能提供线索,这百两银子便由知情人平分。”大家窃窃私语,三三两两都在交头接耳。
“火油的气味难以洗净,你平时也没几件衣裳,这件衣裳你是舍不得扔呢,还是料定我这病肯定好不了,所以也不屑隐藏,这不,让大黄给闻出来了?”
大黄适时的在旁边叫了吠了两声,摇着尾巴跑到于昭连面前,蹭了蹭她的手背。
“你们要弄清楚,究竟谁是你们的主子,谁给你们发薪俸,谁才是相府嫡女。”
“那天在火场施救者的名单,阿明都已经记下,我自当赏罚分明。吴嬷嬷,若是你供出主使,我必当不追究此事,只是遣你出府,很合算吧。”
她见众人依旧面面相觑,“这不是一件小事,如今我神志清醒,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谋害我?”
目之所及皆蠢蠢欲动,于昭连勾了勾勾唇,下了最后一剂猛药。“这一百两银子,提供证据者可平分。”
这些做洒扫的,只要说两句话,就能赚到这么多钱,何乐而不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此话一出,众人便纷纷向前。她听着便简单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阿月在一旁越听越气,上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大胆刁奴,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是谁。既然这样,我们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快随我去官府!”
这时吴嬷嬷才明白大势已去,她上前紧紧抓住阿月的裙摆,“是,是,是,二小姐,是二小姐让我这样做的!”
“果然。”于昭连笑了笑,她示意阿明把银票收好,去房里取百两银子发放。
阿明笑笑,“小姐,我以为您只是说着玩的。”
“救火有功的一样有赏。”这一下几乎是赏了全府上下。无一遗漏。阿明遣人将吴嬷嬷捆上,发卖出府。小厮丫头们领赏完毕。
只听见吴嬷嬷依旧鬼哭狼嚎,“小姐,小姐!你就饶我这次,我也是被逼无奈。”
阿月骄傲地抬抬起头。大黄跟着走到吴嬷嬷面前,吠了两声。
“早干嘛去了?想要害小姐性命,这个时候后悔起来了,按我说,应当去告官。这等罪行午门斩首都不为过。”她犹不解气的啐了一口。
“好了阿月,日头太大,等会儿要晒化了。”她笑盈盈的望着底下,经此变故,众人忐忑不甘不安,再也不敢惹出什么祸端,骚动着不敢出声。
就这片刻工夫,阿明已经将名单写下,交到她手中。
于昭连简单扫了一眼,神色温和,“此时已了,今后院内不再重提此事,院内上下谁忠谁奸我心中有数。你们只要不生事,在这院里永远有你们的好处在,听明白了吗?”
她笑盈盈地说这话,既宽和又不乏警告。见着银子,大家情绪高涨,都应声道,明白了。
“今后,除我以外,阿明阿月的话大家也不可忤逆,院中采买都要问过阿明,听明白了吗?”
于昭连看着院里跪倒的人,心里恍如隔世。原来手上拥有些许权力,能够一呼百应的滋味,是这般感觉吗?
虽说受人冷落,这院里伺候的人却仍旧有二十个,月俸丰厚,难怪二小姐要想方设法从她手中夺权。
她与于昭连二人的生活如镜中相照。她们地位相反,境遇却惊人相似,若那梦中道士所言是真的,于昭连从出生起就缺少的一魂一魄,竟然机缘巧合下补足。
她在水中死去,而她在火中醒过来。过去的许韶宁已经尸骨无存,如今只有一个于昭和。重活一次,定要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报应。
阿明长叹一口气,“方才真是解气!”
阿月附和:“是啊是啊,我早就看吴嬷嬷不顺眼了。”她故意拧着眉毛,“可惜啊,小姐今后不用我们陪着放风筝咯。”
“就你嘴贫。”于昭连嗔怪着,将再次热过的药一饮而尽。
阿明为她后脑处的伤涂了些药,恰逢此时,门口敲门进来,来了个婢女,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二小姐,老夫人、夫人还有二小姐在厅堂里等等你,说是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