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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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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二十三年,岁末残冬。
风雪凄凄,一只飞鸟振翅掠过靖安王府巍巍高墙。
湘竹苑内,林清玥坐在竹编轮椅上,手持汤碗,细心服侍世子朱昱陵喝药。
前几日,朱昱陵突爆红疹,遍布四肢,吃了府医开得几贴药好转,便不当回事,也不让林清玥外宣。
昨夜朱昱陵再次爆红疹,高热不退,这下终于惊动到了靖安王妃。
“你身为世子妃,陵儿身子抱恙多日,怎么没禀报于我?
若不是你耽搁了,陵儿怎会如此病重?
若是陵儿有个好歹,我唯你是问!”
靖安王世子是靖安王妃独子,心肝宝贝似的疼着。当即冲到湘竹苑,将林清玥训斥了一通。
林清玥低眉,语气恭顺:
“臣妾知错,恳请母亲恕罪。”
靖安王妃胸口剧烈起伏,瞥见她伤残的腿,心里直言晦气。
朱昱陵向来不近女色,却在宫宴上对定远将军的千金林清玥一见倾心,回府就闹着提亲。
上门提亲时,林清玥已摔断了腿,此事应当就此作罢,偏朱昱陵私下去向圣上求了旨。
自己的心肝儿娶了这么个残缺玩意儿,王妃恨得牙痒痒。
好在林清玥柔顺端庄,打骂从不反驳,她又骂了几句,疏解了郁气。临走前说,明日一早御医会过来替朱昱陵诊治。
林清玥侍疾一夜,脸色如纸,一旁的婢女画屏接过空掉的汤碗,柔声劝:
“世子妃,您一夜未眠,不如去小憩片刻。”
靠在引枕上的朱昱陵,缓缓睁开眼:
“清玥,昨夜辛苦你了,快去歇歇。
我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是母亲太过小题大做。”
林清玥扶着朱昱陵躺下,给他细细掖好被角说:
“郎君,待御医过来替你诊治完,我再歇罢。”
朱昱陵点头,因为身子虚,沾着枕头便昏睡了过去。
“画屏,替我梳妆更衣。”
画屏推着林清玥穿过珠帘,来到菱花铜镜前。
镜前,女子眉目倾城,乌发如瀑垂落,衬得这张瓜子脸愈发小巧。
画屏是林清玥的陪嫁婢女,想起自家小姐待字闺中时,桃花粉面、言笑晏晏的模样,眼眶渐渐泛红。
“小姐,您受苦了。”
林清玥轻轻摇头,抬头正巧看见掠过菱花窗外的飞鸟,轻声喃喃:
“那只鸟,真自由。”
*
院外,云袖上前禀报:
“世子妃,裴御医来了。”
裴御医?林清玥忽然想到近来京中的传闻。
传闻太子前段日子重病在床,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圣上四处寻访坊间名医,最终从江陵寻得一“玉面圣手”。
此人年方二十,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清俊绝尘。更甚者医术卓绝,尤擅诊治疑难杂症。
入东宫诊治后,太子仅服三服药,沉疴立消。
圣上大悦,当即封此民间郎中为宫廷御医,裴御医自此成了太子跟前的大红人。
念及此,林清玥催促画屏简单挽髻,插上累丝嵌珠金簪,披上金绣云凤纹大衫,便让云袖请人进来。
厚重的挡风帷帘被拉开,白雪如絮,顺着冷冽的风呼呼飘来,瞬间迷了眼。
林清玥用帕子轻拭眼睛,待视线清明时,发现男子已立在身前。
他身量极高,清瘦如竹,一身石青色交领长袍,乌发墨冠束起,躬身施礼:
“臣裴星沉见过世子妃。
奉太子之命,臣前来为世子诊脉。”
清润如泉的声音如急流冲过巨石,轰然作响。
林青玥心头大震,怔愣在原地。
是......他吗?
画屏见林清玥神色恍惚,低声喊了句“世子妃”,林清玥犹如梦中惊醒,后背袭来一阵冷汗。
裴星沉等了半晌,像是疑惑,这才微微掀起眼皮。
男子的面目瞬间明晰。
林清玥倒吸一口凉气,一颗心如溺水被救后猛地狂跳,她下意识抓住了画屏的手,借力支撑住自己。
“世子妃,可否移步于室内?”
裴星沉再次开口时,头已守礼低垂,仿佛不认识面前女子般,神色无波无澜。
林清玥手指深深陷入掌心,密密麻麻的疼痛袭来。她拼命压制住心头的震惊和酸涩,不动声色地将腿上的绒毯遮得更为严实,柔声道:
“裴御医,请进。”
画屏推着林清玥的轮椅往内走,裴星沉跟在其后,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她的腿,眉心如风吹春水般,微褶。
朱昱陵还在昏睡,裴星辰为其诊脉,仔细看了朱昱陵身上的红诊后,不禁皱眉:
“世子妃,世子出红疹有多久了?”
“前后约有十日。”
林清玥描述了朱昱陵这段时间的症状,裴星沉忽地问:
“世子妃,世子身下可有红疹,近来可有溺血?”
林清玥心头一紧,方才他问问题时,始终眼睫低垂,而此刻抬头看过来,目光肃厉。
关于这些私密问题,林清玥并不知晓。
昨夜她虽侍疾一夜,但贴身擦洗换衣都是朱昱陵的侍从云松所为。况且,她和朱昱陵也没亲密到这种程度。
这时,云松哭丧着脸,屈膝跪地说:
“世子妃,世子昨夜下身起了红疹,还溺了血......
不过世子不让我说,小的知罪,求世子妃息怒!”
林清玥不禁蹙眉,这状况听着不太妙,难不成不是普通红疹,是别的疑难杂症?
正思忖着,外间云袖大声禀报:“王妃到!”
王妃快步入内,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林清玥,随后急切问道:
“裴御医,陵儿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可能医治?”
方才王妃听到云松的话,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可那答案太过可怖,她无法相信。
裴星沉缓缓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回王妃,臣诊得世子所患的,乃是杨梅疮。”
杨梅疮?!林清玥瞳孔微缩,世子竟然得的是风月病?
王妃受到了惊吓,眼皮子一番,晕了过去。
一时间人仰马翻。好在有裴星沉在,他只略施几针,王妃便醒来了。
醒来后,不由分说冲到林清玥跟前,“啪”地一声响,林清玥脸顿时红肿起来。
“你说你凭着这张狐媚子脸,是不是私底下勾引了哪个带病的小厮,害的陵儿染了病?”
林清玥捂着发烫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裴星沉。
他眼底的诧异还未散尽,在她看过来时,忙挪开视线,往珠帘外走。
她心底松了口气,如此难堪的时刻,她希望他回避。
“妾身没有,望母亲明察。”
王妃喋喋不休,“除了你还有谁!”
“世子光风霁月,连个通房都不要,婚后也只有你一个女人。
除了你带病给他,还有谁,难不成是他自己去寻花问柳了?”
林清玥无从辩驳,只能选择沉默。
珠帘外,裴星沉听着内间的声响,沉吟片刻,开始逡巡外间陈设。
目光最终落在墙上悬挂的一把琵琶上。
眼前不禁浮现出,她一身素衣坐在草垛上,抱着琵琶,指尖轻拨的画面。
琵琶旁摆放着的是一把长笛,凑近了,发现笛子尾部刻着一个小小的“陵”字时,眼底一暗。
坊间传闻世子和世子妃感情甚笃,羡煞旁人,呵,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暗暗咬牙,心道:负人心者,终得报应。
王妃从室内走出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失礼,讪笑一声说:
“听闻杨梅疮乃顽疾难愈,不知裴大人可有几分胜算?”
“臣自是竭尽所能,先暂压外症,缓解世子苦楚。
三日后配合针灸,想必能稳住病情。”
“有劳裴御医。”
王妃走后,画屏奉上纸笔,裴星沉落座,执笔写下药方。
隔着一道红玛瑙珠帘,林清玥终于可以大胆地注视他。
即便他改名更姓,但她一眼就知,他就是陆恒。
他已褪去年少时的青涩,肩宽如裁,气质沉稳。
坐姿端正,执笔的姿势利落娴熟,看来这几年他有好好读书写字。甚至通过自己的努力,完成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一位仁医。
林清玥欲弯唇,却发现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画屏见状叹息一声,递来帕子,她飞快掩面拭泪。
已经足够难堪了,自不能让他看轻了去。
裴星沉能感受到身后定格的视线,但他只在起笔时手略抖了一下,后则行云流水,未有半分滞涩。
林清玥掀开珠帘,命画屏奉上百两白银。
“裴大人,世子的病事关王府颜面,劳烦你保密。”
画屏打开红漆木盒,白花花的白银如凄寒无根的雪,更似面前凉薄无情的女人。
裴星沉声音沉了一度,恭谨道:
“兹事体大,臣知晓。”
正打算离开时,裴星沉逡巡一遍室内,只见室内只有一张卧榻,连张小榻都没有,脚步猛地一顿。
“世子妃,此病颇具传染性,但凡触碰其溃烂皮损之处,皆有可能染病。
故而臣建议,近期世子妃不可与世子同榻。”
林清玥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的意有所指后,心里的涩意直冲喉咙。
他在关心她吗?
裴星沉说完,心里闪过半分懊恼。不过念及自己的医者身份,那半分懊恼如雾般散了,他拱手告辞:
“世子妃,过三日臣再前来诊治。”
裴星沉提着药箱,穿过帷帘,踏过皑皑白雪,渐渐消失为一个小点。
画屏端来暖手炉塞到林清玥怀里,又拿了个斗篷披在她身上。
“世子妃,您吹了好一会儿风了,仔细受寒。”
林清玥身心俱疲,推开博古架,进入自己的卧房。
京城谁人不说,林清玥命好。
高高在上的靖安王世子不嫌弃其腿疾,痴情求娶。婚后,未纳通房侍妾,夜夜宿在主院,将世子妃宠到了骨子里。
无人知晓,新婚夜朱昱陵对她说:
“清玥,我会给你至高无上的世子妃荣耀,亦会助力你兄长重振将军府。
只是我无法给你,我的身、我的心。”
自此,以博古架一分为二,他们同屋不同榻。
裴星沉的担忧不过是妄想罢了。
眼皮太重,林清玥一躺下就进入虚幻梦境。
梦里那个少年坐在马背上,疾驰而来,俯身朝她伸出手,将她抱到马上。
马蹄声起,风吹花香,看着她窘迫慌乱的模样,少年笑得好不肆意:
“小姐,我带你去看山上的红杜鹃吧。”
那一天,她将一生的红杜鹃看遍。
“世子妃,快醒醒!”
画屏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
“殿下来了,就在世子卧房里,殿下说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