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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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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块浸了墨的棉絮,慢悠悠地铺满了整条街。沈千秋刚把竹篮里的金灵果摆到书案上,就听见王掌柜在后堂窸窸窣窣地翻找东西。
“王掌柜,您找什么呢?”沈千秋走过去,见王掌柜正踮着脚去够货架顶层的木盒,胖乎乎的脸上沾了层灰,像只偷米的仓鼠。
“找这个。”王掌柜终于够到木盒,小心翼翼地抱下来,盒子上了把黄铜小锁,锁孔都生了锈。他从腰间摸出串钥匙,挑出把最小的,颤巍巍地捅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几本线装书,封皮都泛黄了,最上面那本写着《异闻录》三个字,字迹有些模糊,却不像寻常书铺里的粗制滥造。
“这是……”沈千秋刚要伸手去拿,就被王掌柜按住了手。
王掌柜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里带着点敬畏,“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说是前朝一位游方道士留下的,里面记的都是他游方那些年记下的奇闻异事。”他翻开《异闻录》第一页,上面画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宽袍大袖,手里握着根拂尘,旁边注着行小字:“能呼风唤雨,隐于市井,非仙非妖,是为异人。”
沈千秋的目光落在“异人”两个字上,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窗边的夜渊。夜渊正拿着他下午摘的野菊花,用指尖一片片拈着花瓣玩,玄色衣袖垂落,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确实看着就不像凡人。
“那个老道,留下什么话了?”夜渊忽然开口,声音漫不经心,像是在问今天的菜价。
王掌柜这才想起正事,拍了下大腿:“哎哟,你看我这记性!那老道说什么,‘星轨偏,故人现,劫数至,需自全’,还说让夜公子您……万事小心。”他复述完,紧张地看着夜渊,生怕这几句话哪里触怒了这位神秘的公子。
夜渊拈花瓣的手顿了顿,随即轻笑一声,随手把手里的花瓣撒向窗外:“知道了。”他站起身,走到沈千秋身边,目光落在那本《异闻录》上,“这书,给我看看。”
王掌柜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沈千秋,见他眼神里带着点肯定,终是咬咬牙把书递过去,像捧着什么烫手的山芋:“夜公子轻些翻,这纸页脆得很。”
夜渊翻开书页,指尖划过那些记载着奇闻异事的字句,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仿佛在看一本寻常的话本。沈千秋凑过去,只见里面记载的异事千奇百怪:有能在水下呆上七天渔夫,有能与花鸟鱼虫对话的绣娘,还有能让枯木开花的农夫……他们都有过人的本事,却大多隐于市井,过着寻常人的日子。
看到最后几页,沈千秋发现有几处空白,像是被人刻意撕掉了。他正想问,夜渊已经把书合上,递还给王掌柜:“确实是本奇书。”
王掌柜连忙用绒布把书包好,锁回木盒里,重新放回货架顶层,踮脚时腰还闪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沈千秋连忙扶他坐下,给他揉了揉腰:“您慢点,仔细闪着。”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王掌柜叹着气,看了眼夜渊,又看向沈千秋,眼神里带着点犹豫,还没等他开口沈千秋看着他的侧脸,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夜兄,你……是不是就是书里说的‘异人’?”
这话一出,连王掌柜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攥着衣角。书铺里静得能听得见窗外行人的脚步声,还有酒楼里的呼喝声。
夜渊抬眼看向沈千秋。他的眸子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盛着整片星空:“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千秋连忙摆手,脸颊有些发烫,“我只是……只是觉得,夜兄的本事,非常人所能及也。”他想起早上那几个被定住的衙役,还有林地里突然冒出的藤蔓,这些都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王掌柜年轻时到听老爹讲过,异人能活数百岁,能御风而行,只是性情难测,有的慈悲济世,有的却性情乖戾。
沈千秋心里也犯嘀咕,刚要开口,就听夜渊道:“算是吧。”
夜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说:“我确实不是普通人,意念移物,招魂驱邪,制造幻觉,呼风唤雨这些我都能做到,按你们的说法,就是异人吧。”
他说得坦然,既没遮掩,也没夸大,仿佛在说自己姓甚名谁那般平常。王掌柜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沈千秋连忙扶住他。王掌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倒是沈千秋,愣了愣之后,反而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感觉至少夜渊没骗他。
“那……那早上那些衙役……”王掌柜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冲着我来的。”夜渊抿了口茶,“城里玄清观的人,看不得我们这些‘异类’。”
“玄清观?”沈千秋皱起眉,“我听说那观里的道长很是慈悲,常给穷人施药。”
“慈悲?”夜渊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披着慈悲外衣,行些苟且之事罢了。”他看向沈千秋,“明日卯时,来醉仙楼找我,带你去个地方。”
“卯时?”沈千秋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不过刚入暮,卯时才刚日出,“那么早?”
“去晚了就看不到了。”夜渊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眼货架顶层的木盒,“王掌柜,那书好生收着,往后或许用得上。”说完,推门走进夜色里,玄色衣袍被晚风掀起一角,像只掠过屋檐的夜鸟。
书铺里静了下来,只有油灯的火苗在微微跳动。王掌柜这才缓过神,拍着胸口道:“我的娘哎,异人……真让我遇上异人了!”震惊之余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给沈千秋,“这是我家老婆子做的枣糕,你明早去醉仙楼的路上垫垫肚子。那异人虽看着和气,可毕竟不是常人,你多留个心眼。”
油纸包里的枣糕还带着余温,甜香混着红枣的气息,钻得人心里暖暖的。沈千秋捏着油纸包,鼻尖有点发酸——他自幼父母双亡,这世上待他好的人不多,王掌柜算一个。
“您放心,夜兄不是坏人。”沈千秋把枣糕收好,“对了,您刚才说《异闻录》是祖传的,最后几页怎么是空的?”
提到这个,王掌柜脸上多了点怅然:“我爹说,是我太爷爷那辈,被一个路过的游方和尚借去看,还回来时就少了几页,气得我太爷爷差点砸了他的木鱼。后来那和尚留下句话,说‘空白之处,需有缘人补全’,当时只当是胡话,现在想来……”他看向夜渊离去的方向,“莫不是夜公子就是那有缘人?”
沈千秋没接话,心里却记下了“有缘人”这三个字。
第二日天还没亮,沈千秋就揣着枣糕出门了。卯时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更夫敲着梆子走过,“笃笃”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醉仙楼的灯笼还亮着,店小二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沈千秋,揉了揉眼睛道:“沈先生来了?夜公子在顶楼等着呢,说让您自己上去。”
沈千秋顺着楼梯往上走,木质的楼梯在寂静中发出“吱呀”的声响。顶楼没有隔间,只有一扇大窗对着东方,夜渊正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
“来了?”夜渊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卷画轴,“过来看看这个。”
他展开画轴,上面是一幅星图,比昨日后山上老槐树上的更繁复,星点之间用银线连着,组成一个奇异的图案,像只展翅的鸟,又像条盘旋的龙。最中间那颗星异常明亮,旁边标着个小小的“渊”字。
“这是……”沈千秋指着那颗星,“是你?”
“算是我的‘命星’吧。”夜渊指尖划过星图,“异人都有命星,星轨变动,便预示有大事发生。”他指着星图边缘一颗黯淡的星,“这颗是你的。”
沈千秋凑过去看,只见那颗星周围缠绕着淡淡的雾气,几乎要与其他星辰融为一体。“我的?”他有些疑惑,“我只是个普通人,怎么会有……”
“你不是。”夜渊打断他,语气笃定,“至少,不全是。”
沈千秋愣住了,刚要追问,夜渊却卷起画轴:“时候到了,走吧。”他抓起沈千秋的手,指尖在他戴玉扳指的地方轻轻一按。沈千秋只觉得脚下一轻,仿佛踩在棉花上,耳边风声呼啸,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一座山顶上。
山下的镇子像个缩小的沙盘,房屋星罗棋布,炊烟袅袅升起,在晨光里连成一片朦胧的白雾。远处的河流像条银色的带子,蜿蜒着流向天际。东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绯色,一轮红日正挣扎着要跳出地平线。
“这里是望川顶,”夜渊的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从这里能看到百里之外。”他指着远处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那里就是玄清观。”
沈千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山峰上隐约有金光闪烁,像是有什么宝物在发光。“那金光……”
“是他们用信徒的香火养着的‘聚灵阵’,”夜渊的语气带着点嘲讽,“说是能祈福,实则是在吸取生人的精气。”
沈千秋吃了一惊:“他们竟然如此大胆?”
“披着‘济世’的外衣,谁会怀疑?”夜渊看着那轮跳出地平线的红日,阳光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的侧脸显得有些模糊,“再过些时日,他们就该对我动手了。”
“那你……”沈千秋有些担心,“要不要先躲躲?”
夜渊转过头,看着他,忽然笑了:“躲?我夜渊还没怕过谁。”他的笑容里带着点桀骜,“倒是你,或许会被牵连,你怕不怕?”
沈千秋心里一紧:“我不怕。”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自幼胆小,遇事总想着退让,可此刻面对可能到来的危险,心里竟没有丝毫退缩。
夜渊看着他,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别的什么。他伸手,像是想拍拍沈千秋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指向山下:“看,王掌柜的书铺开门了。”
沈千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书铺的门板被一块块卸下,王掌柜正拿着扫帚在门口清扫,胖硕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亲切。“王掌柜年轻时是个秀才,后来屡试不第才接手书铺生意,王掌柜一直待我很好,经常找些誊抄的活计让我补贴家用。可惜了,他一直想考取功名,却….”
夜渊忽然道,“可惜?你以为他是真的考不上?他能背下整座书铺的书,连那些残缺的孤本都记得。”
沈千秋愣住了:“啊?我竟不知。”他只知道王掌柜待他好,却从未想过这位看着普通的胖掌柜,竟有如此本事。
“他藏的东西,比那本《异闻录》多得多。”夜渊的声音里带着点深意,“往后你便知道了。”
太阳渐渐升高,山风也变得暖和起来。夜渊带着沈千秋下山,依旧是来时的法子,只是这次沈千秋没那么害怕了,甚至敢偷偷看一眼脚下的云海。
回到书铺时,王掌柜正在给书架上的书掸灰,见他们回来,连忙放下鸡毛掸子:“可算回来了!早饭我给你们留着呢,热乎的粥和包子。”
沈千秋接过王掌柜递来的粥碗,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夜渊坐在一旁,看着王掌柜忙前忙后,忽然道:“王掌柜,玄清观的人若再来,你便说你和沈千秋是我的人,他们不敢动你。”
王掌柜手一顿,随即点点头:“哎,好。”他看着夜渊,又看看沈千秋,忽然笑了,“我这小书铺,居然有个这么厉害的人。”边说边走向柜台。
沈千秋喝着粥,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心里忽然有种预感——平静的日子或许要结束了。但他并不害怕,因为身边有夜渊。
夜渊拿起沈千秋昨日抄的地方志,指尖划过那些清秀的字迹,忽然道:“这里漏了一句,我说你补。”
沈千秋哦了一声,拿起笔蘸了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将他的影子与夜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墨痕在纸上晕开。夜渊的声音低沉悦耳,念出的字句古朴而准确,仿佛亲眼见过那些尘封的历史。王掌柜坐在柜台后,看着阳光下并肩而坐的两人。
他想起自己过世的老爹曾说过,书铺的地基下面,埋着块前朝的石碑,碑上刻着“千秋不朽,渊渟岳峙”八个字,当时以为是哪个高门的士阀,现在想来,或许早就预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