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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孩子没了,他只说"知道了" ...

  •   淮安县国营服装厂。

      林晓梅扶着缝纫机站起来时,眼前黑了一下。

      “晓梅姐,你歇会儿吧,这都七个月了……”小芬凑过来,压低声音,“科长刚才问谁还在加班,我帮你应了,你赶紧走吧。”

      林晓梅摇摇头,扶着腰缓缓坐下:“这批出口订单赶得急,多做一件是一块五毛钱。等孩子出生后到处都需要用钱。”

      她重新踩动缝纫机,蝴蝶牌的老机器发出均匀的‘嗒嗒”声。

      昏黄的灯泡下,她指尖翻飞,在一件的确良衬衫的袖口上绣出一圈暗纹。

      这是外婆传的苏绣手法,她不敢让人看见,只藏在不起眼处。

      突然,下腹传来一阵坠痛。

      林晓梅脸色一白,手中的针偏了,扎进指腹。

      血珠渗出来,她却顾不上疼,死死咬住嘴唇。

      不对劲!

      那坠痛感越来越密,像有人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往下拽。

      冷汗浸透了后背,她想喊人,可嗓子眼像堵了团棉花。

      “晓梅姐!”小芬尖叫起来,“血!是血!你流血了!”

      林晓梅低头,看见浅蓝色的工作裤已经湿了一片,暗红色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眼的花。

      “快!赶快去叫人啊!”车间里乱成一团。

      林晓梅被抬上板车时,意识已经模糊了。

      她死死攥着胸前的护身符——那是顾承言第一次见面时随手给的,一枚五角星徽章。

      她记得他说:“林晓梅,咱们各取所需。你听话,我保你在淮安有口饭吃。”

      为了这口饭,她当了三年哑巴。如今连孩子也要保不住了吗?

      县医院急诊室。

      “家属呢?产妇大出血,要签字!”医生满手是血地冲出来。

      车间主任王建国急得团团转:“她男人是县委的顾科长,正开会呢,电话打不通!”

      “再不来要出人命了!”

      林晓梅躺在手术台上,冰冷的器械进出身体,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剥离。

      疼,钻心的疼,可比不上心口的空洞。

      她想起三个月前,顾承言知道她怀孕时,只是皱了皱眉:“知道了。”

      然后便再没问过。他依旧住在县委大院,一周回来一次,像例行公事一样。

      她怀相不好,吐得昏天暗地,婆婆嫌她娇气:“我们那时候怀着孕还下地干活呢!”

      她默默咽下所有的委屈,更加拼命地在厂里接活。

      她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有个孩子,这个家就会踏实了。

      “是个男胎,可惜了。”护士低低叹了一句。

      林晓梅的心,彻底死了。

      手术室的门打开时,夕阳已经染红了走廊。

      顾承言终于来了,笔挺的中山装,剑眉星目,浑身都是大院子弟的冷峻气场。

      他看了眼床上面色惨白的林晓梅,目光落在她被血浸透的裤腿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顾科长,您可来了!”王建国松口气,“人没事,就是孩子……”

      “知道了。”顾承言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在听汇报。

      林晓梅闭着眼,睫毛颤了颤。

      这三个字,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又划了一道。

      病房里安静下来。

      顾承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晓梅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冷冽、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怎么弄的?”

      “厂里加班……”林晓梅的声音像破风箱。

      “不是让你注意身子?”他顿了顿,“妈打了三只老母鸡,回头给你送过来。”

      不是关心,是补偿。

      就像他补偿她这场婚姻一样——给钱、给身份、给大院的面子,唯独不给真心。

      林晓梅睁开眼,第一次的,没有躲闪直视着他说:“顾承言,我们离婚吧。”

      空气凝滞了三秒。

      顾承言的脸色沉下来:“林晓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离婚。我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

      “胡闹!”他冷喝一声,“刚没了孩子,你跟我闹离婚?林晓梅,我是不是平时太纵容你了?!”

      纵容?

      这两个字如针一般密密麻麻的扎在了林晓梅的心上。

      领证三年,他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回来,她洗衣做饭烫衣服,他看书看报写材料。

      她活的像个保姆,还是免费的。

      他所谓的纵容,就是让她在大院被婆婆立规矩,被他的青梅竹马沈月儿当众羞辱高攀,被所有人戳脊梁骨说是飞上枝头的麻雀?

      “不是闹。”林晓梅撑着床沿坐了起来,每动一下,下身就撕扯着疼,“顾承言,当初你说各取所需。现在我不想取了。”

      她太累了。

      累到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顾承言盯着她,眸色深深。

      他突然发现,这个向来低眉顺眼的女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你好好休息。”他转身就走,“离婚的事,等你脑子清楚了再说。”

      门“砰”地关上。

      林晓梅怔怔看着那扇门,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伸手摸向枕头下,那里藏着一份文件——她昨天在顾承言书房里发现的。

      《婚姻协议》。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婚姻存续期间,甲方(顾承言)提供乙方(林晓梅)城市户口及必要生活保障;乙方需配合甲方应对家庭及社会关系的问询。协议有效期三年,到期可续……

      落款日期,是他们领证第二天。

      原来,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

      她以为所谓的家,只是他的任务。她以为的丈夫,却只是她的甲方。

      那她算什么?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保姆?

      林晓梅攥着那份协议,指甲的痕迹深深地刻在了纸面上。

      窗外的秋风吹进来,带来远处糖炒栗子的香味。

      那是她最爱的零嘴,可自进了大院三年,就再也没吃过。

      因为婆婆说:“世家媳妇,不吃街边脏东西。”

      她就像一只被剪掉翅膀的雀儿,关在金笼子里,还要对主人感恩戴德。

      可现在,雀儿不想活了。

      她要飞出去,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深夜,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姑娘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地上“笃笃”作响。

      是沈月儿,顾承言的青梅竹马,大院里公认的天之骄女。

      “听说你流产了?”沈月摘下羊皮手套,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承言哥也真是的,早说你身子骨弱,不该这么早要孩子。”

      林晓梅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手里拎着的保温桶。

      沈月儿笑了笑:“这是承言哥让我送来的鸡汤,他今晚有会,回不来。”

      一句话,宣示主权。

      林晓梅接过保温桶,手指摸到上面还温热的触感。

      这就是顾承言的“关心”——让别的女人转送。

      “谢谢。”她掀开盖子,当着沈月儿的面,把整桶鸡汤倒进了床边的痰盂里。

      “你!”沈月儿脸色大变。

      “麻烦告诉顾承言,”林晓梅擦了擦手,一字一顿,“他的东西,我不要了。”

      包括他这个人。

      沈月儿踩着高跟鞋愤然离去,病房重归寂静。

      林晓梅躺下,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

      那里有道缝隙,像她现在的人生,裂开了,漏风了,但也透进了一道光。

      她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在心里对宝宝说:妈对不起你。但妈发誓,这辈子绝不再靠任何人活着。

      三天后出院,林晓梅没回顾家。

      她抱着那台蝴蝶牌缝纫机,住进了老街3元一晚的招待所。

      口袋里只有87块3毛钱,和一身苏绣的本事。

      1983年的深秋,淮安县的第一场霜降下来。

      林晓梅在招待所的硬板床上,铺开了一张崭新的图纸。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哭,不是闹。

      是把那些年藏在暗处的苏绣手艺,堂堂正正地绣在太阳底下。

      顾承言,你给我的三年,我还你一片锦绣前程。

      只是这前程里,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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