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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石三鸟 ...


  •   白年被“请”回漕司别院的当夜,便突发急症,上吐下泻,一度昏厥。

      消息传来时,言幼微正于灯下翻阅医案。她执笔的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

      李棠春的手段,快得惊人。这究竟是灭口,还是做局?

      “去看看。”李棠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不知何时来的,一身深色常服几乎与廊下阴影融为一体。

      言幼微拎起药箱随他出门,夜风带着凉意。白年暂押的厢房外守卫森严,屋内灯火通明。

      她入内诊脉,指尖下的脉象浮乱急促,确似急病。但她嗅到一丝极淡的不该出现在此的草药气味。

      她不动声色,写下药方,以针灸暂时稳住其病情。

      “如何?”退出厢房后,李棠春问。

      “症状凶险,像是误食不洁之物。”她抬眼,直视他,“但若能及时用药,不至殒命。”

      李棠春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言幼微解读出来的,是他洞悉一切的冷嘲。

      “有人,比本官更心急。”

      他吩咐另一名亲信赵铭:“按砚医师方子抓药,煎煮一事,由你亲自盯着。”

      次日清晨,白年病情稍稳。李棠春并未再提审,反而将他移至一处更“舒适”的院落,美其名曰“静养”,看守却愈发严密。

      当日下午,苏州通判蒋汉便亲自登门探病。

      他官袍整洁,面容敦厚,言谈间满是同僚的关切与对漕运事务的忧心。

      “李大人年轻有为,甫一上任便揪出此等蠹虫,实乃我苏州之幸。”蒋汉言辞恳切,目光扫过侍立在李棠春身侧的言幼微,继续说道:

      “只是白判官毕竟在漕司多年,骤然病重,恐惹非议。不若由下官寻几位名医,共同会诊,也好安众人之心。”

      他来得太快,话也说得漂亮。

      李棠春端坐主位,指尖轻叩扶手,温和地拒绝他:“蒋大人有心了。只是此案已上达天听,白年乃关键人证,圣上关切。在其康复之前,一切外人,不得近身。”

      蒋汉面色不变,连连称是,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临走前,他对言幼微和蔼一笑:“砚青姑娘医术精湛,有劳照料李大人了。”

      言幼微微微屈膝还礼,心中冷然。

      此人比白年沉得住气,也更懂得如何用“规矩”和“舆论”来包装自己。

      蒋汉走后,李棠春屏退左右。

      “他慌了。”他淡淡道。

      言幼微明白,他所指的,不仅是蒋汉,更是他们背后的陈伸玉。

      白年如同一枚被推到前台的棋子,如今成了烫手山芋,弃与不弃,都两难。

      “接下来如何?”她问。

      “等。”李棠春看向窗外,“等他们下一步动作。也要等...京城的风来。”

      她心中立刻浮现那盒已送出的“青矿”。

      然而,三日后等来的,不是京城的风,而是冰冷的刀锋。

      派往京城送密信与矿样的心腹小队,在官道百里外的山林中,遭遇了武装截杀。八名好手,仅一人重伤突围,拼死带回消息——

      密信与矿样,皆被夺回,付之一炬。

      消息传回时,风都未敢吹到李棠春所在的书房。他负手立于窗前,良久不语。

      言幼微得知此事时正在配药。闻言,她手中的药匙磕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对方的反扑,如此狠辣决绝,完全不留余地。

      当晚,李棠春踏入了她的院子。他所经之处,连夜色都为之退避,裹挟而来的寒气与血腥味,先于他本人一步弥漫在空气里。

      “‘缠丝绕’,”他盯着她,声音低沉,“下一次发作,能否令其状似惊悸猝死?”

      言幼微心头一凛。他要开始主动清除障碍了吗?

      “可以。但需一味药引,激其心脉。”

      “何物?”

      “极烈的酒。”

      “好。”

      截杀事件后,别院的气氛愈发凝重。李棠春似乎更忙了,常常夜深才归。

      这日,蒋汉再次来访,此次却并非为了白年,而是带着一脸为难的关切。

      “李大人为公务操劳,身边总需人细心照料。砚青姑娘毕竟尚未过门,长久居于别院,于礼制恐有不合,于她清誉亦有碍。”

      他言辞恳切地转向言幼微,继续说道:“下官家中有一处别苑,清静雅致,若砚青姑娘不弃,可移居暂住,一应供应俱全,也好让李大人免于非议。”

      言幼微心下冷笑,此举堪称毒辣。若她离开别院,不仅失去李棠春羽翼的直接庇护,更可能落入他们手中,成为掣肘李棠春的棋子。

      她正欲开口,李棠春已先一步放下茶盏。

      “喀”的一声响,直接让蒋汉后续的话戛然而止。

      “蒋大人。”李棠春语带讥诮,“本官的私事,何时需要漕司来过问了?”

      他目光如冰刃,刮过蒋汉瞬间僵住的脸,“圣上赐婚,金口玉言。砚青乃本官未婚妻,居于此地,名正言顺。”

      “那些不相干的‘非议’,若传到本官耳中,便不是‘非议’,而是构陷朝廷命官家眷之罪。蒋大人,你说呢?”

      蒋汉额角渗出细汗,连忙躬身:“是下官思虑不周,唐突了,大人恕罪!”

      “下去吧。”

      蒋汉几乎是落荒而逃。

      厅内只剩二人。李棠春看向言幼微,语气缓和了下来,说道:“安济坊,你不必再回去。”

      言幼微心头一沉。他这是在保护她,亦是在画地为牢,将她更紧地束缚于他的视线之内。

      她坚定回他:“我需要回去。陈沅、周饴皆在彼处,那亦是我的立足之处。”

      更重要的是,如今眼线密布,慈幼局的那间便殿不能再去,安济坊是她仅存的能独立获取情报的窗口。

      李棠春眼神转冷:“此刻外面有多危险,你当知晓。”

      她垂眸,眼神有片刻失焦:

      “正因知晓,才更不能缩于此,做一只引人注目的金丝雀。”

      复又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李大人,我们的盟约,是合作,而非依附。”

      窗纱忽被风吹起,像一个窥探者无声的呼吸。

      他凝视她片刻,忽而冷笑。

      “随你。”

      二字落下,他拂袖而去。

      自此,两人陷入一种无声的僵持。他不再过问她的行止,她亦谨守界限。

      别院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似隔了千山万水。

      言幼微一重返安济坊,便察觉到坊外一些不同以往的注视。那目光更隐蔽粘稠,令她些许不适。

      她甫一坐下,陈沅便凑过来,压低声音:“砚青,你可算回来了!前两日有个生面孔来打听你,问得可细了,从哪儿来,医术师承,平日与谁交往……”

      言幼微心下凛然,只淡淡道:“或是好奇李大人未婚妻的身份罢了。”

      “我看不像,”周饴在一旁整理药材,头也不抬地插话:“那人虽作寻常百姓打扮,但靴底干净,指甲缝里没有半点泥灰,倒像衙门里行走的。”

      原是蒋汉的人。他上次在李棠春那里碰了钉子,便想从她这里打开缺口。

      她不动声色,照常看诊、配药,静观其变。

      令她意外的是,第二日,一道冷峻的身影踏入了那道门槛。陈鹭麾下的一名亲兵旧伤骤然复发,痛楚难当,他闻讯后竟亲自带人前来。

      他只沉默地伫立在侧,看着言幼微全神贯注,以一套行云流水却又闻所未闻的针法为部下缓解剧痛。

      直到那士兵痛苦的呻吟最终化为平稳的呼吸,他冰封般的目光才松动,越过众人,对着言幼微,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日午后,陈鹭果然来了,依旧是为那名旧伤复发的士兵。他沉默地看着言幼微清洗创口、施针、上药,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只在言幼微递过新配的药膏时,伸手接过。

      “多谢。”他吐出两个字,目光却在她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只是确认药品无误。

      “费用多少?”

      “按安济坊常例即可。”言幼微垂眸收拾着银针和药材。

      陈鹭示意随行兵士付钱,自己则转身,大步离开。

      漕司别院书房内,亲信入内照常汇报。待书房重归寂静,李棠春放下笔,踱至窗前,看着苏州城的粉墙黛瓦,有些出神。

      “恩师……”他低声自语,眸色深沉如夜。王衍的“弃子”密信应当已到陈伸玉手中,杭州那边,该有动静了。

      又过了两日,一条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苏州官场的每个角落。它无声地钻过轿帘,渗进茶室,最终在所有官员的后颈凝成一道冰锥:

      漕司判官白年,因急症久治不愈,加之涉嫌贪墨,惊惧交加,竟于昨夜在漕司衙门拘押处“暴毙”身亡。

      安济坊内,言幼微正低头捣着药。那原本沉稳规律的杵臼声,在弥漫的药香中,生生空了一拍。

      白年死了。

      是李棠春最终决定灭口,还是蒋汉、陈伸玉那边抢先一步,永绝后患?

      她冷静下来,意识几乎立刻倾向于后者。李棠春若真要他死,不必拖到今日,更不会用“惊惧暴毙”这种引人猜疑的理由。这更像是对方在断尾求生,顺便将“逼死官员”的污名,隐隐扣向手段酷烈的李棠春。

      果然,当日下午,气氛便诡异起来。

      几位原本对李棠春颇为奉迎的本地官员,前来安济坊“偶遇”言幼微时,言语间多了几分闪烁其词与疏离。

      “白判官虽说有错,罪不至死啊……”

      “李大人……唉,年轻气盛,手段未免过于凌厉了些。”
      ......

      言幼微沉默地听着,心道果然是杀人不见血。用舆论来软化、孤立李棠春,确实是蒋汉那般伪善之人惯用的伎俩。

      然而,未等这舆论发酵至顶峰,另一则更惊人的消息便传来了:

      两浙路发运司判官陈伸玉,竟主动上疏请罪。

      疏中言称,自己御下不严,失察于白年此等蠹虫,更痛心于故友言清舟当年蒙冤,恳请朝廷责罚,并自请暂停职务,归家待参。

      言清舟之案,他将自己摘得干净,罪责却推给已“死”无对证的白年和更早的替罪羊。

      此举,看似引咎辞职,实则以退为进。

      消息是周饴从往来药商口中听来,即便是言幼微这般素来镇定的人,语气里也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

      陈伸玉,他竟舍得放下手中权柄?

      言幼微失笑一声,可心底却满起了一层寒意。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了李棠春那日所说的“等京城的风”是何意。

      这根本不是京城的风,而是李棠春亲手投出的毒饵,逼得陈伸玉断尾求生。

      陈伸玉此举,不仅暂时摆脱了白年一案的直接牵连,还落了个敢于担责的好名声。他主动提起“言清舟案”,看似仗义执言,不过是试探李棠春背后势力,以及朝廷对此事深究的决心。

      一石三鸟。好手段。

      那么,李棠春接下来,又该如何接招?

      他伪造王衍密信离间陈伸玉,如今陈伸玉主动“请罪”,王衍那边,又会是何反应?自己的这位“夫君”,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她后知后觉,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思绪已先于她的意志,去揣摩他的棋路。这不受控的惯性,让她心底生出一丝警惕。而警惕之下,却又混杂着一种对博弈的窥知欲。

      白年“暴毙”,陈伸玉“请罪”,一连串的变故像一粒毒种,落入了苏州官场肥沃的阴谋土壤中,顷刻间便滋生开无数隐秘的藤蔓,缠绕上每个官员的脚踝,将无声的恐惧勒进他们骨子里。

      一时间,苏州官场人人自危。

      李棠春似乎更忙了,接连几日未曾踏足别院。言幼微乐得清静,却也在种种蛛丝马迹中,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日傍晚,她正准备离开安济坊,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拦住了去路。

      她抬眼,是面露忧色的蒋汉。

      “砚青姑娘,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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