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刃尖一念生 ...
-
李春风蹲在泥地里，指尖探到白衣女子鼻下时，那缕微弱却执着的气息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他混沌的心神。他猛地缩回手，喉结滚得像要坠下来，目光死死钉在脚边那柄匕首上——木柄被常年汗渍浸得发黑，铁刃锈迹斑斑，边缘却依旧锋利，曾肆意挥舞着用来阻挡别人的进攻，也曾划破过追打他的恶犬喉咙，那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的触感，至今想来仍有些发颤。
风忽然停了，林间的喧嚣瞬间消弭，只剩头顶的太阳疯了似的倾泻光热。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化作无数根金针刺在他背上，烫得惊人，像极了破庙前的那场大火的余温。他闭上眼，那些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虎子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饼，嘴角挂着未咽下去的残渣；瘦猴的身体被断矛钉在地上，眼睛睁得圆圆的，映着漫天星辰，像两盏未熄灭的琉璃灯；还有哑女，那个总爱偷偷塞给他野果的姑娘，她脸上凝固的惊恐，让他至今不敢深想。他们为何落得如此下场，李春风终究不知道。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那场屠戮的主导者。
“杀了她！”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带着极致的恨意，“一刃下去，干净利落，替虎子他们报仇！”
李春风的手猛地攥紧匕首，指节泛白，铁锈硌得掌心生疼。他盯着白衣女子苍白的脸，睫毛上沾着血珠，像被霜打蔫的梨花，没了方才打斗时的凌厉，倒显出几分脆弱。太阳越升越高，光线透过她湿透的月白长衫，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影子，那影子里的血渍像不断蔓延的墨，看得他头晕目眩。他想起里女子杀黑衣人时的月光那般清透，衬得那眸子那般清冷，以及同伴们一双双在月光下未来的及合上的双眼里的混沌。无数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逼着他做出选择，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复仇，而是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走向深渊。
“你敢吗？”另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带着市井小民的怯懦与精明，“她是苏家的人！胖和尚都说了‘青冥佩’和苏家绝技，那样的人家，杀了她，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揪出来！剥皮抽筋都是轻的！”
他的手松了松，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泥地里，洇出小小的湿痕。是啊，他只是个乞丐小偷，活在市井的阴沟里，连一顿饱饭都难求，凭什么和名门正派抗衡？虎子他们死了，死了就死了，这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他若为了报仇丢了性命，谁来替自己收尸？说不定连野狗都嫌弃他骨瘦如柴。
“摸走她的钱财，赶紧跑！”第三个声音冷静得可怕，带着生存的本能，“她身上定有银两，拿了就走，她流血过多活不成，就算活下来，也未必知道是你。有了钱，你能买十斤白面，能住上带门板的破屋，不用再挨饿受冻。伙伴算什么？不过是同路的蚂蚱，散了就散了。”
李春风心动了，喉结又滚了滚，伸手朝着白衣女子的腰间探去。她的腰带是素色的，绣着细小的竹叶，触手光滑，和他粗糙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腰带内侧的硬物时，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
那手虚弱得厉害，力道却带着一股决绝，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白衣女子缓缓睁开眼，睫毛颤抖着，眼底是涣散的水光，却有一点清明死死锁住他，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字：“救我！”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响。那两个字带着血沫，带着极致的脆弱，竟比金铁交鸣更有穿透力。李春风浑身一震，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脸上沾着泥污，像个恶鬼。而这个被他视为仇人的女人，此刻却将性命托付给了他这个恶鬼。
太阳依旧灼热，却仿佛被这两个字浇熄了几分气焰。林间的风又起了，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议论。他看着女子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肩头不断渗出的鲜血。他甩开她的手，却不是去拿匕首，而是转身钻进旁边的灌木丛，薅起一把带着露水的草药——那是他小时候跟着老乞丐学的，止血消炎最是管用，平时自己受伤了就嚼碎了敷上。
他回到女子身边，蹲下身，粗鲁却小心地撕开她肩头的衣衫，露出渗血的伤口。草药嚼碎的苦涩味在口中蔓延，他一边敷药，一边嘟囔：“我可不是救你，只是怕你死在这儿，引来官差，耽误我发财。”话虽如此，手上的动作却放轻了许多，生怕弄疼了她。
敷好药，他犹豫了一下，弯腰将女子背了起来。她很轻，像一片羽毛，气息温热地喷在他的后颈，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草香。李春风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朝着密林深处走去。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城里不能去，湖边不能留，唯有城外那座废弃的山神庙，明明清晨他已决意离开的地方，归根到底终究是他无处可去。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忽明忽暗。他背着一个仇人，握着一把没沾血的匕首，走在布满荆棘的小路上，后背被汗水和女子的血渍浸透，黏腻得难受，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下来。那些复仇的火焰、求生的算计，都被“救我”两个字压了下去，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先把她背到破庙，至于之后是杀是放，是讨赏还是逃命，等过了这该死的正午再说。
破庙的轮廓在前方渐渐清晰，李春风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临时起意的决定，将会把他这个市井小贼，彻底卷入一场远比他想象中更复杂的江湖风波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