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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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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城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疑,冬日的寒气尚未完全褪尽,枝头的嫩芽已迫不及待地探出头,在料峭的风中微微颤抖。大四下半学期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焦灼与憧憬。论文、答辩、毕业设计、求职面试……种种现实的压力,像一张细密的网,笼罩在每一个准毕业生的头顶。
许眠保研本校物理系的结果早已尘埃落定,导师是一位在凝聚态理论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研究方向正好契合他的兴趣。江屿则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项目经历,收到了几家顶尖科技公司的橄榄枝,同时,本校自动化系一位院士也向他抛出了直博的绣球。
选择,再次摆在面前。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地理位置的远近,更是关乎人生路径的分野——是踏入业界,在应用前沿搏击风浪;还是扎根学术,在理论深海继续探索。
公寓的书桌上,前所未有地杂乱。左边堆着许眠打印出来的厚厚文献和写满推导的草稿纸,右边散落着江屿各个公司的面试资料、岗位描述和实验室的研究计划书。两台笔记本电脑背对背放着,屏幕上的内容天差地别,却同样映照着主人微蹙的眉头。
夜深了,窗外只有零星灯火。许眠刚和导师通完一个漫长的视频电话,讨论论文中一个关键模型的修正。挂断后,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大脑像一台过度运算后发烫的机器。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江屿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规律而稳定,像某种白噪音。
许眠站起身,走到客厅。江屿正坐在餐桌旁,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一个复杂的技术架构图。他戴着一副平时很少用的防蓝光眼镜,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许眠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去厨房热了两杯牛奶。他把其中一杯轻轻放在江屿手边。
江屿敲击键盘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又抬眼看了一下许眠。
“谢谢。”他低声说,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还在看哪家的?”许眠在他对面坐下,小口喝着自己那杯牛奶。
“最后两家,A公司研究院和B公司的核心算法部。”江屿端起牛奶,语气平静,听不出倾向,“待遇和发展前景都不错。本校实验室那边,陈院士给的课题也很有挑战性。”
他说得很客观,像是在分析两道各有利弊的数学题。但许眠知道,越是这种时候,江屿内心权衡的波澜可能就越剧烈。他选择不直接问“你想选哪个”,而是换了个角度:
“我记得,你大一那个通宵调试的项目,后来发了一篇挺不错的会议论文?”
江屿看向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陈年旧事,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大二去S市交流,你带回的那个新思路,后来是不是用在你那个获奖的竞赛项目里了?”
“是。”
“还有大三,你解决那个多智能体协同问题用的方法,后来被你们系里一个教授写进教材案例了,对吧?”
江屿沉默了,看着许眠,等待着他的下文。
许眠放下牛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认真地看着江屿:“江屿,我不是要帮你做决定。我只是想提醒你,或者……提醒我自己。”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你看,我们走过的每一步,学过的每一门课,熬过的每一个夜,解决的每一个难题,它们都没有浪费。它们都变成了你的一部分,变成了你现在能坐在这里,面对这些选择的底气。”
“所以,无论你选哪条路——去公司,用你的算法解决现实世界的问题;还是留校读博,去探索更底层的原理——它们都不会是‘错误’的选项。因为它们都是‘你’会走的路,是过去的每一个你,累积起来,自然延伸向的未来。”
许眠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他不是在给建议,更像是在进行一次梳理,一次确认。确认他们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确认他们各自拥有的力量足以面对任何岔路。
江屿静静地听着,屏幕的微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许久,他极轻地呼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线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些许。
“你的论文,”他忽然开口,话题转向了许眠,“模型修正有头绪了?”
许眠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有点思路,但计算量很大,可能要重写一部分模拟代码。我们组里擅长这个的师兄最近在忙毕业,不太好意思总麻烦他。”
江屿没说话,只是重新戴上眼镜,将笔记本电脑转向许眠,手指在触摸板上快速操作了几下。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简洁的编程界面。
“把模型的核心公式和边界条件给我。”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把盐递给我”。
许眠睁大了眼睛:“你……你现在不是在看……”
“那些可以明天再看。”江屿打断他,目光已经重新聚焦在代码界面上,“你的问题,现在就能解决。”
“可是……”许眠还想说什么。江屿自己的选择正处在关键期,他怎么能用这种琐事占用他的时间?
“许眠。”江屿抬起头,隔着镜片看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在镜片后显得愈发深邃,“你刚才说,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没有浪费。”
他顿了顿,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了一下:“我的代码能力,也是其中一步。现在,它正好能帮你解决你的问题。这很好。”
不是“我愿意帮你”,也不是“让我来帮你”,而是“这很好”。一种基于对彼此能力深刻了解、并自然而然使其产生交汇的笃定。
许眠所有推拒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江屿已然进入工作状态的侧脸,心里那点因为论文进展不顺而产生的烦躁,和对他面临抉择的隐隐担忧,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他不再多说,迅速回到自己书桌前,拿起那几页写满公式的草稿,坐到江屿身边,开始详细解释模型的数学表述和需要实现的算法逻辑。
江屿听得很认真,偶尔提问,问题都切中要害。很快,他的指尖就在键盘上飞舞起来,一行行代码如同拥有生命般流淌出来,架构清晰,逻辑严谨。
许眠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专注的眉眼,看着他因为思考而微微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偶尔因为找到一个优化方法而眉头舒展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充盈着胸腔。这就是江屿,永远理性,永远可靠,永远能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最切实的支持。
而他,也同样会如此。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的低语讨论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
当一段关键代码调试通过,模拟器开始顺利运行,屏幕上跳出符合预期的初始数据时,许眠忍不住轻轻欢呼了一声。
江屿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查的、带着疲惫却满足的弧度。
“基本框架可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剩下的细节优化和参数调试,你对照着文档自己完成,有问题随时问我。”
“江老师辛苦了!”许眠笑着,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然后很自然地伸手,帮他按揉着太阳穴。
江屿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按压,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舒适喟叹。
“你明天……”许眠一边按,一边轻声问,“还要去参加A公司的终面吧?”
“嗯,下午。”
“紧张吗?”
江屿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有一点。”
他的坦诚让许眠有些意外,随即心里又软成一片。他低下头,在江屿微微蹙起的眉间落下一个轻吻。
“那就把这一点点紧张,”许眠的嘴唇贴着他的皮肤,声音含糊却坚定,“分给我一半。我帮你存着。”
江屿睁开眼,近距离地看着许眠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与支持。那些关于选择的纷乱思虑,那些对未来的不确定,仿佛真的被这个温柔的吻和这句孩子气的话,轻轻拂去了一些。
他抬手,环住许眠的脖颈,将他拉得更低,用一个更深、更绵长的吻,吞没了彼此所有未尽的言语。
这个吻,带着熬夜后的淡淡疲惫,牛奶的醇香,还有代码世界里走出的、冷静的激情。它无关欲望,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在人生重要关口前的相互锚定。
无论窗外是世界喧嚣还是星河轮转,此间方寸,此心笃定。
吻毕,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织。
“如果……”江屿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我选了B公司,base在深圳……”
“那我就申请去深圳那边的高校或研究所交流,”许眠立刻接上,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周末去哪家餐厅,“我们系和那边有合作项目,正好有个方向我感兴趣。”
“如果留校读博……”
“那我就每天坐四站地铁过来陪你吃饭,顺便监督陈院士有没有压榨你。”许眠笑了起来,“反正A城我熟,哪儿好吃哪儿好玩,我都门儿清。”
江屿也笑了,那笑容很淡,却直达眼底,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他收紧手臂,将许眠更紧地拥入怀中。
原来,重要的从来不是选择哪条路。
而是无论选择哪条路,都知道有一个人,会用自己的方式,坚定地与你并肩,或在前方点亮一盏灯,或在身后筑起一座港湾。
几天后,江屿接到了A公司研究院的正式录用通知。他最终选择了那里,给出的理由很“江屿式”——“那边的研究方向,与我本科阶段积累的问题意识衔接更紧,且有足够的资源支持长远探索。”
许眠看到录取邮件时,比自己拿到保研资格还要开心。他知道,这是江屿在冷静权衡后,遵从内心热忱的选择。
毕业季在兵荒马乱中如期而至。拍毕业照那天,天空湛蓝如洗。穿着学士服的学子们像一群快乐的企鹅,在校园各处留下最后的影像。
许眠和江屿没有刻意寻找僻静处,就在人来人往的主楼前,请路过的同学帮忙,拍下了一张合影。
照片上,两人并肩站着,江屿的手臂自然地搭在许眠肩上,许眠则歪头靠向他那边。他们都穿着宽大的黑色学士服,戴着方正的学士帽,对着镜头露出笑容。许眠的笑明亮灿烂,江屿的笑则含蓄温柔,阳光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跳跃,身后是巍峨的教学楼和盛放的玉兰花。
咔嚓一声,时光定格。
这张照片后来被冲洗出来,镶在简单的相框里,放在他们新租的、离江屿公司不远的小公寓书架上。旁边,挨着那个从周阿姨家阁楼找回的、装着旧周记本和铁盒的纸箱。
新的生活篇章就此展开。许眠沉浸在研究生课程的深奥与科研的探索中,江屿则在公司的研究院里,面对真实的产业难题,将学术理论转化为创新的解决方案。他们依然忙碌,有时甚至因为项目进度不同步而几天见不上面。
但每天晚上,无论多晚,视频通话的窗口总会准时亮起。屏幕两端,可能是许眠对着白板写满的复杂公式皱眉,也可能是江屿对着架构图沉思。他们分享进展,倾诉困惑,偶尔只是开着视频,各自工作,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一个普通的加班夜,许眠为了验证一个理论预测,需要处理海量的模拟数据。程序跑了很久,结果却与预期有微小的、但关键的偏差。他反复检查模型和代码,一无所获,沮丧得几乎要推翻重来。
凌晨一点,他习惯性地点开了江屿的视频。接通后,屏幕那端的江屿似乎也刚结束一个会议,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清醒。
听许眠简单描述了问题,江屿思考了片刻,问:“你的数据预处理步骤,归一化方法用的是哪一种?”
许眠报了出来。
“试试看改用另一种鲁棒性更强的归一化,同时检查一下你在处理边界数据时,有没有引入潜在的数值误差。”江屿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冷静而清晰,“有时候,问题不在核心模型,而在数据管道。”
许眠依言尝试,调整了预处理步骤后重新运行。当看到修正后的结果与理论预测完美吻合时,他对着屏幕那端的江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又被你救了,江老师。”
“应该的。”江屿的嘴角也弯了一下,“许博士。”
他们隔着屏幕相视而笑。一个在算法的世界里为他校准数据,一个在物理的星空中为他验证猜想。不同的领域,同样的严谨;不同的路径,同样的陪伴。
爱是什么?
是年少时公告栏前心跳如鼓的报复,是天台上鼓足勇气的告白,是雨中共撑一把伞的倾斜,是异地带回的一本写满思念的笔记。
更是成年后,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奋力前行时,知道永远有一个最了解你思维习惯的人,在你卡住时,能一眼看出你忽略的约束条件;在你迷茫时,能帮你厘清内心真正的热忱所在;在你深夜对着一堆错误数据沮丧时,能从一个你从未想过的角度,点亮一盏灯。
它藏在锈迹斑斑的铁盒里,藏在字迹稚嫩的周记本里,藏在指尖流淌的代码和笔下演算的公式里,藏在每一个看似寻常却心意相通的日夜交替里。
算法或许可以优化万物。
而爱,是他们为彼此写下的,最不可替代的底层代码。
窗外的A城,灯火依旧璀璨,星河悬挂天际。
窗内,两个年轻的身影,在各自的光亮里,遥相呼应,并肩前行。
未来尚远,故事还长。
而他们,早已成为彼此宇宙中,最恒定的坐标,和最亮的那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