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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徐尘回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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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家政法大学的四年像上了发条一样,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图书馆成了我最常待的地方,自习室的灯常常亮到最晚。
我心里总是憋着一股劲,我要对得起哥哥那份骄傲,我要快点长大,快点变得强大,能真正站在他身边,成为和他一样能守护正义的人。
一张张证书、一次次国家优秀奖学金、优秀学生、优秀干部……我把这些荣誉一点点攒起来,像小时候攒糖纸一样,想着等哥哥来学校找我时,全都摊给他看。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四年的努力,我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导师是学术界极负盛名的法学泰斗。
一时间,我的未来似乎充满了无限的光明。
本科毕业那天的阳光格外好,我作为那一届的优秀毕业生代表,站在礼堂的台上发言。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期待的目光,我紧张到手心都是汗,但是当我看到那两个坐得笔挺的身影时,不安的心脏突然镇定了下来。
哥哥和聿哥都来了,哥哥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嘴角咧得大大的,还举起手机对着我录像。
聿哥面带笑容地看着他,转过头望向我的眼里充满了欣慰和鼓励。
我对着他们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我的演讲。
在这十分钟里,我提到了梦想,提到了坚持,提到了对公平、对正义的理解。
我的目光一次次掠过他们,每次都能得到哥哥用力点头的认可和聿哥赞许的眼神。
那顿庆祝我顺利毕业和保研的晚饭,气氛好得不像话。
哥哥和聿哥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以后的导师严不严,问研究生宿舍室友有没有选好,以后的学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等等,他们说的每一句都是对我浓浓的关心。
灯光暖融融地照在餐桌上,盘子里的菜肴冒着热气,一切都透着一种触手可及的幸福。
我吃着哥哥夹到我碗里的糖醋排骨,看着他和聿哥偶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甜蜜眼神,看着他们之间那种默契和温情,我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我和哥哥两个人从小就像无根的浮萍,在福利院里相互依偎着长大。
我见过哥哥半夜偷偷哭着想妈妈,也见过他为了护着我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我们拥有的太少,所以格外珍惜彼此。
现在好了,哥哥有了聿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家。
这个家不再是福利院里那张冰冷的上下铺,而是有了牵挂,有了坚实的依靠。
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刚想说些什么,突然间看到哥哥原本带着笑意的脸瞬间白了一些,猛地用手捂住了嘴,踉跄着冲向了洗手间的方向。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
“哥?!”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聿哥的反应比我更快,已经起身跟了过去。
洗手间里传来压抑的呕吐声,听得我心头发慌。
怎么了?吃坏东西了?还是最近太累了?
哥哥以前身体很好的,很少会这样的,到底怎么了?
我焦急地在门口走来走去,心里七上八下的。
过了好一会聿哥扶着哥哥走了出来,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眼角甚至因为刚才的呕吐还泛着红晕。
我急忙上前,一连串地问道:“哥,你没事吧?是不是胃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哥哥靠在洗手台边漱了漱口,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此刻湿漉漉的,里面翻涌着一种我熟悉的温柔。
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浅浅的笑容在脸上漾开一圈柔软的光。
“不是的,是好消息,最近你在准备毕业的事情,怕你分心就没有告诉你。”
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这里…有小朋友了,已经十一周了……”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聿哥来到我身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扬起笑容说着:“怎么呆了?”
怀孕?
哥哥……怀孕了?
我看着他脸上蕴含着的温暖笑意,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只手上,无数记忆碎片像慢镜头回放一样,涌进了我的脑海。
福利院里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哥哥把我冰凉的脚捂在他怀里,小声说着安慰我的话。
他被那个人贩子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死死抱着对方的腿,嘶哑地喊不准带走我弟弟。
他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兴冲冲地带我去买新书包和新衣服,眼里全是我值得最好的骄傲。
还有他和聿哥婚礼上,两个人穿着警服和西装,交换戒指时坚定幸福的眼神。
我们曾经一无所有,只有彼此,像两株在石头缝里挣扎着生长的小草,拼命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阳光,互相依偎着对抗外面的风雨。
现在……
哥哥的肚子里,有了一个新的生命。
一个流淌着他和聿哥的血脉,被深深爱着、期待着的小生命。
我们这个曾经只剩彼此的家,要迎来一个新的成员了。
巨大的酸楚和欣喜猛地撞上我的胸腔,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我不是难过,是太高兴了,高兴得心脏都在发颤。
“真…真的?!”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喜悦冲得我头晕目眩,“哥…太好了……这真是……这真是太好了!”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想伸手去碰碰他的肚子,但是又不敢,只能像个傻子一样手悬在半空。
哥哥看着我激动的样子,笑容变得更加温和,他拉着我的手腕,将我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小腹上。
“我和钟聿商量好了,”哥哥靠在我耳边说起的声音低低的,里面充满了无限柔情和期待,“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小名都叫乖乖,你说好不好听?”
隔着一层衣物,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以及手心下那份沉甸甸充满希望的秘密。
乖乖……
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用力点头:“好听!特别好听!哥,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休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拼了,以后我放假就回来帮你!”
哥哥一点都不烦我的唠叨,不住地点头,聿哥在一旁笑着看我们,伸手揽住了哥哥的肩膀,低头在他眉心的位置落下一个轻吻。
那个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一直幸福安稳地过下去。
可是就像小时候父母离世的那场噩梦一样,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将满怀期待的人们拉进深渊。
研究生开学后,我沉浸在学术的世界里,偶尔和哥哥通电话问他的身体,他总是报喜不报忧,让我听导师的话,专心学习不用担心他。
直到那天下午,我刚结束一场比赛领完第一名的奖杯,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上闪烁的是靳哥的名字,他很少会在这个时间联系我,一股没来由的心慌瞬间笼罩了我。
我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的不是靳哥平时高昂的声音,而是一种极度压抑的嘶哑:“小尘……来……来祁城化工厂……”
“快……”
“来…来见你哥……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冻结了所有的意识。
象征着荣誉的奖杯从手中滑落,重重摔在了地上碎裂开来。
挂断电话后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又不真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僵硬的双腿到的祁城,是怎么冲进化工厂那片被警戒线层层封锁的区域……
是怎么看到…哥哥的……
聿哥跪在中央的空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
那个人……
是…哥哥……
他不再是那个会笑会闹,会摸着我的头叫我小尘的模样了……
哥哥半边的身体被烧焦,衣服和皮肤黏连在一起,露出可怕的焦黑色,左眼剩下一个空洞,僵硬的右手死死地攥着……
攥着一截属于婴儿的…残肢……
那是……
乖…乖……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冲进脑海,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是巨大的嗡鸣声。
我双腿一软,几乎是爬着扑过去的:“哥……哥!”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颤抖的手想去碰他,却又不敢,生怕碰疼了他。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哥哥仅剩的右眼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里面没有了昔日的光,只有无尽的痛苦和不舍。
他惨白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小…尘……”
我拼命凑近,眼泪疯狂地砸在他的身上:“哥!我在!我在!”
我以为他会说疼,会说别的……
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他艰难说出的第一句……
是…道歉……
哥哥像是怕吓到我一样,努力学着以前的样子弯下眉眼。
“对…对……不起……”
尽管他很想装作轻松的样子和我说话,可是他嘴里不停涌出的血沫,还有染红了聿哥胸膛的大片鲜血,全都明明白白地说了他有多疼。
“哥……不能……看着你……长大了……”
“不能…不能看到……我们小尘…”
“成…成为一名……厉害的…律师了……”
他用昏暗的目光缓慢地扫过我的脸,仿佛要记住最后的样子,然后移向紧紧抱着他的聿哥。
“小尘…乖……”
“以后……要听……听钟聿的……”
话……
凉风涌上脊背的时候,哥哥还没有完全说完的话戛然而止,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气彻底从他眼中消散了。
我呆愣地感受着手里渐渐消失的温度,看着他最后都没能合上的眼睛,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哥!!”
后来的一切,像是一场混乱痛苦的噩梦。
葬礼上,我麻木地听着那些官方悼词,看着那张黑白照片里哥哥灿烂的笑容,心脏疼得发着抖。
再后来,聿哥被人带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断断续续地从靳哥、从笠姐、从宏元哥他们的愤怒中拼凑出了真相。
哥哥的死是陈一京那五个畜生造成的。
他们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他,甚至连刚出生的乖乖都没放过。
靳哥他们把聿哥救出来的那天,冰冷的雨丝浇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凉意。
我跪在地上,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颤抖着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徐词两个字,额角暴起的青筋带着疼支撑着我开口:“你们的计划……”
“我也要参与……”
我不知道具体计划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和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要替哥哥…报仇!
靳哥红着眼圈按住我的肩膀:“小尘,你别掺和,好好读你的书,当你的大律师,这是你哥…最大的心愿……”
笠姐也哑着声音劝我:“听话,这条路…太脏了……我们不能…不能把你拖下水……”
宏元哥推了推眼镜,眼里满是泪光:“小尘,你要像徐队期望的那样,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他们都在保护我,把我排除在他们的复仇计划之外。
因为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
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我抬头看着照片上哥哥的笑脸,想着脑海里最后那幅惨烈的画面。
我的哥哥、我的侄女以那样的方式被残杀,而罪恶却被权力和谎言包裹,我怎么可能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研究那些看似庄严的法律条文?
哥哥教会了我正义和守护,现在,有人用最肮脏的手段践踏了这一切。
法律如果无法审判真正的畜生,那么……
我低下头咬紧牙关压抑痛哭,眼里满是决绝的神情。
我们……亲手来!
后来我回到学校,郑重地向导师鞠了一躬,随后义无反顾地办理了退学手续。
之后我烧掉了所有法学书籍,找出哥哥当年警校的招生简章,书架上的书全部换成了警校的体能训练指南和刑侦学基础。
那个梦想着成为大律师,梦想着在法庭上维护正义的徐尘,从这一刻起就已经死了。
拿到警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仰起头直视着刺眼的阳光,攥紧手里那张薄薄的纸。
数年前星空下的约定不自觉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我们说好了,你好好学习,以后考最好的大学,当最厉害的大律师……”
“哥就当最厉害的警察,咱们兄弟俩,一个抓坏蛋,一个审坏蛋,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站在原地绷紧嘴角,任凭眼泪肆虐出来打湿脸颊。
哥哥,对不起……
我食言了……
在警校那些日子里,每天陪伴我的不再是纸墨书香,而是摸爬滚打、汗水泥污、枪支拆卸和格斗擒拿。
每一次累到快要吐血的时候,每一次在靶场被后坐力震得肩膀青紫的时候,每一次深夜咬着牙加练体能的时候,我脑海里反复循环的,只有化工厂空地上那幅画面。
我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只用了一年半便完成了所有课程的学习,成为了那一期警校毕业生里最优秀的存在,成绩单漂亮得毫无瑕疵,体能、理论、实战模拟,所有科目都是顶尖。
分配意向表上,我毫不犹豫地填了祁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这里是我替哥哥复仇的第一站。
审核毫无悬念地通过了,我知道聿哥他们在暗中使了力。
走进祁城市局的那天,阳光亮得有些晃眼。
新刷的墙面透着洁净的气息,大厅里人来人往,我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一一回应着大家的欢迎。
我被分到了刑侦支队重案组一个靠窗的位置,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将哥哥送给我的马克杯拿了出来。
细细摩挲杯身时,胸前的警号在日光中折射出耀眼的模样。
我穿着与哥哥当年相似的制服,但是脚下走的……却是与他当年截然不同的路。
这是我的选择。
我不会回头。
也不可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