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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那边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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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的秋老虎,像是铆足了劲要把李家坳翻过来晒一遍。毒辣的日头悬在天上,把本就干裂的黄土晒得冒起缕缕白烟,脚一踩上去,能感觉地皮烫得能烙熟鸡蛋。远处的山梁像被抽走了精气神,蔫蔫地卧在那儿,连带着山上的树都耷拉着叶子,没了往日的生机。
李望清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一根刚拔下来的狗尾草,草穗上的绒毛被晒得发脆。他望着不远处的父亲李大山,那人正挥舞着锄头,一下下扎进裂开的土地里。锄头落下的声音沉闷而有节奏,"吭哧、吭哧"地伴着父亲的喘息,在这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田野里格外清晰。父亲的脊梁像张拉满了的弓,每一次弯腰都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到那把锄头上,汗水顺着黝黑的脖颈往下淌,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洇出大片深色的渍痕,可没等那水渍铺开,就被头顶的日头烤成了地图似的白印,一圈圈的,像是给褂子镀上了层奇怪的花纹。
"清娃,把水壶递过来。"李大山的声音隔着半亩地的田垄传过来,带着明显的喘息,却依旧透着股厚实的劲儿,像田埂上那块埋在土里的老石头。
李望清应了一声,赶紧从田埂边抱起那个军用水壶。壶身上的绿漆早就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铁皮,被他和父亲常年摩挲的地方倒显得油光发亮,能隐约照出个模糊的影子。他小跑着穿过田垄,脚下的黄土被踩得"沙沙"响,有些土块还钻进了他的布鞋里,硌得脚底板有点痒。
父亲接过水壶,拧开盖子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然后仰头往嘴里灌。水在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咕咚、咕咚"的,望清看得真切,有几滴水珠没咽进去,顺着父亲的下巴滴进脚下的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快得像是从没存在过,只在那片土上留下个转瞬即逝的深色圆点。
"爸,歇会儿吧。"望清看着父亲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皮肤下游走,心里有点发紧,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软了些。
"歇啥,"李大山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把脸上的汗和土混到了一起,更显黝黑,"这地得赶在霜降前翻完,不然明年下种都费劲。"他把水壶递回去,壶底还残留着点水晃荡的声音,"你去看书,别在这儿晒着,中暑了划不来。"
望清没动。他太了解父亲的脾气了,认定的事就像钉在地里的桩子,九头牛都拉不回。他重新蹲回田埂边,翻开怀里用塑料袋包着的课本,纸页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有点发皱。可眼睛却总不由自主地往父亲身上瞟,课本上的字在晃,父亲的身影也在晃,晃得他眼睛发酸,像是有沙子钻了进去。
日头慢慢往西挪,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老长,最后缠在了一起。直到天边泛起橘红色的晚霞,父亲才把锄头往田埂上一戳,发出"笃"的一声,算是收工了。
晚上,家里的土坯房里亮起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摇曳着,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大忽小,像是在演一场无声的皮影戏。望清趴在炕桌上写作业,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父亲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借着灯光用锥子纳鞋底,锥子穿过厚厚的布料时,发出"噗"的轻响,然后是麻线穿过孔洞的"嘶嘶"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倒也安稳。
"今天老师说啥了?"父亲突然开口问,眼睛还盯着手里的活儿,手里的锥子在鞋底上找准了下一个位置。
望清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声音有点小,带着点不好意思:"说......说我这次考了全班第一。"
锥子停了一下。父亲抬起头,昏黄的光恰好落在他眼角的皱纹里,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里像是盛着望清看不懂的东西,有欣慰,有期盼,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像藏着星星的夜空,深邃得让人看不透。"好,好。"父亲连说两个好,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又低下头纳鞋底,只是手上的力道似乎轻了些,"清娃,好好念书,将来走出这山沟,去山那边看看。听说山那边有高楼,有火车,还有不用马拉就能跑的铁家伙。"
望清"嗯"了一声,笔尖在纸上继续划过,心里却想起了白天在学校的事。同桌王胖是村里会计的儿子,平时总爱仗着家里条件好欺负人。今天上课前,王胖故意把他的铅笔盒碰到地上,里面的几支铅笔滚了一地,其中一支是他攒了半个月早饭钱买的带橡皮头的铅笔,笔尖摔断了。王胖捂着嘴偷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同学听见:"土包子,用的铅笔都跟你家地里的坷垃似的,断了才好。"
他当时没敢作声,只是默默地趴在地上捡起来,断了尖的铅笔在手里攥得发烫,指节都捏白了。现在看着父亲粗糙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那泥色深得像是长在了肉里,突然觉得王胖说的"土包子",像根细小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心里,不显眼,却隐隐地疼。
秋收的时候,家里的麦子刚打下来,金灿灿的麦粒堆在院子里像座小山。望清知道,这小山一半要留着当口粮,够父子俩省吃俭用撑到明年新麦下来,另一半得拉去镇上卖,换他的学费、课本钱,还有家里的油盐酱醋。
那天凌晨,鸡还没叫头遍,天墨黑墨黑的,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父亲就套上了那头老驴车,驴脖子上的铃铛偶尔"叮铃"响一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父亲让他坐在摞起来的粮袋上,说上面软和。望清裹紧了薄被子,能感觉到粮袋里麦粒的硬度,还有老驴蹄子踏在土路上发出的"嗒嗒"声,有节奏地晃着,像在哄他睡觉。露水打湿了望清的裤脚,凉丝丝的,顺着布料往里渗,让他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
到镇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粮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驴车在路边停稳,父亲解下驴套,把老驴牵到旁边的树底下,让它啃着带来的草料,然后开始卸粮袋。他弯着腰,双手抠住粮袋的角,猛地一使劲,粮袋就稳稳地扛在了肩上。父亲的腰弯得像个虾米,脚步却很稳,一步一步往队伍后面挪。望清想上去搭把手,被父亲一把推开:"你别动,这袋子沉,压坏了你念书的身子骨。"
看着父亲一趟趟往磅秤旁边送粮袋,额头上的青筋鼓得老高,望清突然觉得那粮袋里装的不是粮食,是一座座压在父亲背上的山,把父亲的脊梁都压得越来越弯了。轮到他们过磅时,收粮的人叼着烟,用钎子往粮袋里使劲戳了戳,然后皱着眉说:"有点潮,得扣点分量。"
父亲急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是憋了口气没处撒:"不潮!这都是刚晒过的,晒了三天,晒得麦粒都脆了!"
"我说潮就潮。"收粮的人把钎子往旁边的铁桶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要不你拉回去再晒?反正后面有的是人等着卖。"
父亲沉默了。望清看见他攥着粮袋角的手在微微发抖,指关节都泛白了,嘴唇动了好几下,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在票据上签了字。那签字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走出粮站时,父亲往旁边的包子铺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摸出几张零钱,买了两个肉包子,塞给望清一个:"吃,垫垫肚子,饿坏了。"
望清咬了一口,肉香混着油汁在嘴里散开,可他却觉得有点苦,像是吃了口黄连。他看见父亲转身走到路边的水龙头下,接了点凉水,就着自己带来的干馍往下咽,干馍太硬,父亲嚼得脖子上的筋都鼓了起来。那一刻,心里那根刺又开始疼了,比白天在学校时疼得更厉害。
那天晚上,望清躺在炕上,听着父亲在灶房里咳嗽。父亲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像是有口痰堵在喉咙里,咳得很费劲,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望清的心上。煤油灯的光从灶房的门缝里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随着父亲的身影晃动。他攥着那支断了尖的铅笔,铅笔杆上还留着他手心的温度,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走出这山沟,一定要让父亲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再也不用为了几袋粮食跟人低声下气。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好日子"的模样,会在后来的路上,被风吹雨打,变得面目全非,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