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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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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半,苏宇桐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他起身去关紧客厅的窗扇,又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
房里冷气开得很足,苏念清蜷在他新买的凉被里睡得正酣,一只胳膊搭在外面,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苏宇桐躺回床上,将他露出的手臂拎回被子里掖好,吻了吻他发顶,搂着他合了眼。
这是他与苏念清共同生活的第十个年头,也是他们以恋人身份相处的第三年。
再度醒来是被手机闹铃振醒的,苏宇桐生怕惊醒了枕边人,飞快摁灭闹钟,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正是2020年8月31日的早晨七点整,而后又抱着苏念清赖了好一阵,贪恋地嗅吸他身上特有的味道,这才慢慢悠悠转起。
七点半,雨已经停了,窗外天光大亮。夏秋之交,天气还不怎么稳定,雨一停,秋老虎又裹挟着热气反扑。晨光落在白色的厨房台面上,明晃晃的一片,苏宇桐就着这样好的光线,把昨夜泡的豆子倒入料理机里,打起了豆浆。
苏念清也起了,在机器的嗡鸣声与豆子煮沸后的香甜中,叼着牙刷踱步到厨房来看他。苏宇桐瞧他两眼惺忪,满嘴的沫子,脸颊睡出了淡红的印痕,发尾也被压得卷翘,忍不住笑了一下,伸手抹掉溅在他腮边的泡沫。
“煎蛋还在锅里,再等两分钟就好,等下夹在面包里一起吃。”
“再等两分钟,大路口的红灯就得等不止两轮了,”苏念清吐了牙膏沫,漱了口说,“今天就先不吃了,一大早有会,几个大领导都在,得提前到。我去洗把脸,你帮我把豆浆装保温壶里,我带到公司再喝。”
“好,那你开盖的时候小心烫。”
送走苏念清,苏宇桐也没了独自享用早餐的心思,刷洗干净料理机后,打算到楼下包子店随便对付两口。
日头正盛,万里无云,地面的积水早已被热气炙干,若不是砖缝里还残留了一点水渍,会叫苏宇桐以为凌晨的雨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出小区大门时正好碰见苏念清从地库驶出,是那辆开了许多年的灰色捷达,对方摇下车窗朝他笑了一下,笑容像温煦晴好的阳光。
“要不要顺路送你去地铁站?”
“不用了,你赶时间,快去吧,我不着急。”
“行,”苏念清说,“那等晚上下班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好啊,”苏宇桐也会心一笑,“那你路上小心,叔。”
他并没有叫错。
苏念清是他父亲的弟弟,在明面上是他的小叔。可私下里,他们之间这种有悖伦常的感情关系,瞒着家中所有人,已然暗地维持了三年之久。
苏宇桐始终忘不了六年级暑假,决定自己命运走向的那一天。那里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2010年,同样是在8月末,暑假即将结束,天气仍然热,房里一台落地的老旧电扇来回摆着头,生锈的金属扇叶咯吱咯吱不停地响。彼时苏宇桐正坐在奶奶家客厅的藤椅上,吹着比他年纪还大的电扇,抱着台古董款式的游戏机,和屏幕上的像素小人大眼对着小眼。
那一天也是像如今这般的夏秋之交,明晃晃的阳光;落在大地上,交织成一片炫目的光斑。奶奶家在乡下,这里出了门满目都是田野,远处是起伏绵延的青色山丘,没有什么可供娱乐。他是从县城来的,和村里孩子不熟,又有些怯生内向,便整日窝在奶奶家里不出门,翻来覆去地打那几个玩烂了的游戏。
奶奶家院落里有棵高大的洋槐树,每年夏天,白色的槐花成串地缀满枝头。奶奶会摘下一些,冲洗干净浮尘,拌着鸡蛋液炒给他吃,那样香甜的滋味,直到多年后都令他难忘。可这段时间,接连下过几场雨,槐花都败了,落在地上,和泥混在一起,被踩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此刻的苏宇桐也全然没有小时候吃槐花炒蛋那样无忧无虑的心境,眼下,有一件事正困扰着他。
两个月以前,苏宇桐小小的身躯拖着笨重的行李,满心欢喜地走出校门,等着父亲来接他回家。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上寄宿制学校,办理全托,周末也在校园里度过。这些年来,除了寒暑假,他能回家的机会不多,能见到父母的次数也不多,对于这一天,可谓盼望了许久。此外,他还有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惊喜要告诉父亲。
全省最好的重点初中之一,省城的市七中,在入学片区的划分上可谓严苛,每隔三年五载都要变动一次,线段贴着周边高级小区走,划得曲折弯绕,生怕让不入流的学生进了学校。但好在七中每年都会下放一批指标到省内各市县小学,由各个学校推荐优秀学生参加选拔考试,考试通过即可无视片区录取。往好听了说,这是惠及全省、资源共享,但说白了其实就是掐尖,提前垄断优质生源,而且在各个环节的实际操作中,也中饱私囊了不少贩卖指标的老师和校领导。学校能招到好学生,好学生有机会上名校,还有人能从中小赚一笔,也算是各方满意,皆大欢喜。
在寄宿学校,苏宇桐成绩一向突出,便被班主任选中推荐参加了考试。暑假离校前一天,考试结果也新鲜出炉,不仅顺利考上,排名也很靠前,有望被分进七中的重点班。老师一脸欣慰地对他再三叮嘱,记得让父母提前备齐相关证件材料,按时到七中办理入学。
小学三年级以前,苏宇桐与父母同住在县城机关小区九层的一套三居室内。在那里,他有自己单独的小房间,房间书桌上摆着一家三口逛公园时拍下的合影,还有一株翠绿的小盼菩提盆栽,桌面上粘着他最喜欢的动画片的卡通贴纸。傍晚时分,他放下手里的作业走到阳台,踮起脚,撑在银白的铝窗框上,透过湖蓝色的玻璃窗,能看见外围墙上被夕阳染成橘红的白色条砖,以及父母下班后姗姗归来的身影。那时的他会欢欣雀跃,早早地跑到客厅将门打开,等着迎接父母回家。他会从母亲胳膊上接过挎包,从父亲手里接过公文袋,一溜烟小跑到父母卧房归放好,然后到厨房去看母亲准备的晚餐里有没有自己爱吃的,又或者到沙发上,黏着父亲撒娇,央求他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
就当他以为每天的日子都会如此幸福温馨地延续下去时,父亲的调令下达,要即刻动身往省城去,母亲也即将跟随公司的新址迁移。平静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三年级开学伊始,他懵懂地被父亲带往了一所新的学校。然而这一次,一直到了放学,他也只能独自留在教室里,眼巴巴地看着其他的同学被家长领走。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接他回家。
在寄宿学校的日子像一场难捱的噩梦。县城地方小,来这所学校就读的学生大多家住附近,不办理住宿,剩他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偌大的宿舍楼里,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守着他。夜里怕黑,他将被子蒙过头顶,一片阒寂之中,唯有胸膛里咚咚作响的心跳与他为伴。他成宿成宿地睡不好觉,不断梦见父母抛下他离去。他在梦里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那双渐行渐远的背影,却怎么也追不上。等醒来时,浑身衣物早已被厚棉被闷出的热汗浸透,湿漉漉地黏着脊背。他的眼角也同样潮湿,伸手胡乱抹一把,也不知是汗是泪。
所以自从在课堂上听老师提起七中的选拔考试,他便忘不掉了。在新学校里,他是插班生,没有玩得来的朋友,于是一门心思扑在了学习上——这是在他能力范围内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前往省城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可能,对此,他既重视又珍惜。
除了课上的知识,七中的考试还涉及许多奥数内容,语文和英语方面的则非常依赖课外累积。苏宇桐不算天赋特别出众的那一类学生,每当周末,同学们都回家去了,他便抱着向老师借来的奥数书,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硬啃。往日喧嚣的校园此刻寂静下来,微风扫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午后阳光透过婆娑树影斑斑点点地洒落在演算稿纸上,那是他在这所学校里度过的为数不多的平静时光。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左等右等,仍是不见父亲的车驶来。假期校门口马路萧条,人影车影俱稀,苏宇桐抱着书包躲在树荫底下,六月份的太阳大,晒得他头晕眼花。又过了很久,直到日暮西沉,才有一辆车疾驰而来,在他跟前刹住,鸣了两下喇叭。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人,苏宇桐都定睛一看,是三叔。
“你爸也真是的,把接你的时间记成了明天,刚刚才急急忙忙打电话给我,叫我来接你。”
三叔打开车后盖,上前接过他的书包和行李箱。苏宇桐凑近车玻璃张望,见前后座都无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三叔,我爸呢?”
“嗯?他没跟你说吗?他调令下到外省去了,还挺远的,上个月就走了。”三叔拍拍他的肩,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白牙,“不过你应该替他高兴,是高升。”
苏宇桐的眼神逐渐黯淡,瘦巴巴的小脸垮下来,机械地拉门上车。他对晋升提职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自己在太阳底下辛辛苦苦等了一天,还是没有把想见的人盼来,满心的欢喜和期待全落了空,同时也有一个疑问在心中升起:父亲去了外省,那我怎么办呢?
“你妈妈最近一段时间也不在家,我先送你去奶奶家吧。”三叔给车打着火,而后又用手背碰了碰他额头,“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晒太久中暑了?”
说完他就把空调温度打到最低,还很贴心地把吹风口对准了苏宇桐。
这倒也不怪三叔,他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生意人,一双儿女都由三婶操持带大,照顾孩子的经验等同于零,属于好心办了坏事。苏宇桐也没有应对中暑的经验,挂着汗吹了一路的冷风,于是来到奶奶家的第二天,顺理成章地病倒了。
他是七个月早产出生,从小体质不怎么好,忌口颇多,在寄宿学校的那段时日,学校饭菜不合胃口,吃饭时也没老师看着,动不动就挑食,以至于到了12岁,开始拔个儿的年纪,四肢被猛蹿猛长的骨头抻得细细长长,远看像面条成了精。
长个子的年纪也常常伴随发烧,他在奶奶家断断续续烧了三天才有好转。病好的同时晴天霹雳也接踵而至,从奶奶口中他得知,自己父母双亲早已感情不睦,已于前不久办理了协议离婚。按照约定,他被交由父亲苏念春抚养。
“童童,”奶奶一脸愁容地唤他的小名,“你父母离婚这个事……其实已有小半年了,只是当时你还在学校,我们找不到机会好好和你说。”
苏宇桐稍稍皱了下眉。从前陪母亲廖琴看八点档的家庭肥皂剧,闹离婚的烂俗桥段里,总有那么一个满地撒泼打滚、哭喊求着父母不要分开的小孩,他一度以为那就是真实,可眼下,自己的反应倒比想象中要平静许多。比起当事人,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名旁观者,冷漠地审视起这些年掩藏在虚假平静下的草蛇灰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三年前的工作调动,让他们聚少离多,由此生了罅隙;也许是二年级某个深夜,他起床去卫生间时经过父母卧室,见灯光透过房门缝隙泄露出来,同时泄露的还有特意放低声线的争吵、长久的沉默与压抑的抽泣;也许是那次父亲应酬后,身上在浓重酒气所遮掩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香水味;也许是他无意间从母亲风衣口袋里翻出来的一张高级酒店的房卡纸套……
种种迹象叠加指引,最终将婚姻引向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童童,不要伤心,爸爸妈妈之所以选择离婚,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了矛盾,但他们肯定还是爱你的……”
奶奶阮梅是位地道的乡下妇女,只有小学学历,认得些字,曾经进棉纺厂做过一阵子工,后来厂子没了,她便去做农活,种苞米、种水稻、种瓜果蔬菜,等收成了,再拉到集市上叫卖,起早贪黑,才在最困难的时期拉扯起这一大家子人。她所生活的那个年代,鲜少听闻夫妻离婚,谁家两口子不都是吵吵闹闹大半辈子,临了还是相互搀扶着一起走下去了,也不知是物质不充裕的情况下只能搭伙过日子的妥协,还是落后闭塞的思想观念造成的。原本以为家中四个儿女长大成人,都各自有了出息,自己也可以享享清福,却没承想这当中结婚生子最早、看起来一向恩爱的长子长媳突然离了婚,给了她不小的打击。眼见苏宇桐还这么小,就要承受双亲离异之苦,她只好拉过他的手,从采样匮乏的人生辞典里,搜肠刮肚地找出一些好听的话,来哄一哄这个可怜的孩子。
“奶奶也是爱你的,童童。所以这个暑假,你先在奶奶家住着,放开了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等开学了,再让三叔接你回县里去。你爸爸说了,你还是继续读原来的学校,吃住也都在学校里,到时候看看牙膏呀、沐浴乳这些有没有缺的,不够的,再让三叔带你去超市买……还有你带回来的被褥枕套,也都旧了,该换了……”
奶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她后续说了什么,苏宇桐已经听不到了。他只是紧紧回握住阮梅拉着自己的那双手,两眼直勾勾地盯在上面,不发一言。
那是一双衰老的、饱经风霜的手,是一双劳动者的手,骨节突出、手背糙砺、掌心有茧。她的皮肤已经松弛,层层堆叠在枯瘦的骨骼上,夹杂着暗色的老年斑,让苏宇桐想起某种树皮的纹理。
可是我考上七中了,奶奶。
他在脑海里滚过一遍这句话,始终没能说出口。
奶奶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他不愿向这个无助的老人再苛求什么。从暑假伊始一直等着和人分享的这份喜讯,最终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为着上学的事,苏宇桐和父亲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那是七月中旬的某天,趁奶奶出门,他用座机拨通了父亲的号码,“嘟”声响了半分钟后,对面那头接起,“喂”了一声,问:“妈,怎么了?”
“爸爸,是我。”苏宇桐忐忑地咽了咽口水,握紧了话筒。他先是诉苦,把这些年来在寄宿学校受的委屈不由分说地往外倒,后又恳求父亲,让他上哪读书都好,只是不要让他再住校,他实在怕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根本睡不好。他心里可能是有点赌气,没把考上七中的事对父亲说,那个人一声不吭就抛下他和母亲远走高飞,辜负了他此前为之付出的所有努力。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电话那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仿佛不是一个父亲对待一个孩子的语气,而像是面对一个讨债鬼,“你不继续住校又能去哪?你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谁能照看得了你?”
“为什么不把我接到你身边去,”苏宇桐很不解地问,“爸爸,我的抚养权不是落在你这边吗?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
话音刚落,对面突然疾言遽色起来,“胡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落户上学哪有这么容易!”
“可我就是不想住校!”苏宇桐也跟着大声嚷嚷,“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就住在奶奶这里,再也不去上学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气话。他的年纪太小,人微言轻,小到他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大人替他做下的决定,小到还不足以将自己的命运把握在手中。这点威胁在他父亲苏念春看来恐怕只是小孩子胡闹,不足为惧,因此一直等到八月下旬,都没有再传来音讯。苏宇桐知道,要是到了月底还没有定数,就算他再万般不情愿,也会被三叔和奶奶架到学校去的,这让他感到惶恐。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哪一刻比起现在更加迫切地想要长大成人,摆脱父亲为他规划的路径。
可他低估了奶奶对他的重视和爱意。阮梅不知是从何得知了他的心思,苏宇桐想,多半是父亲把他撂下的狠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她了,总之,在那几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阮梅找上了他。
“真的不想住校?”奶奶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慈爱地揉着他的脑袋。如水的月光倾洒下来,窗外蟋蟀的鸣叫此起彼伏。
坐在床尾的苏宇桐扁了扁嘴,恹恹的,摇摇头说:“不想。”
“好,不住也好,住这几年校,人都住瘦了,奶奶给你想法子。”
具体是什么法子,奶奶没有说。八月下旬的某天,具体是哪一天他已经记不清了,夏末秋初的气温总是反复无常,下过几日雨后又放晴,天气重新热了回来。那天,槐花落了一地,枝头的蝉鸣格外喧嚣,村子里从天不亮就开始放炮,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喜乐声传来,苏宇桐这才知原来是附近有人家在办喜宴,据奶奶说,是他的某位远房表亲。那日来吃酒的人多,连二姑和三叔也都赶回来了,过年似的热闹。过了晌午,宴席一散场,奶奶当即就邀请了一众亲戚来家中做客。
苏宇桐仍旧窝在角落的藤椅里,心不在焉地抱着游戏机。他用眼角余光一一扫视,除了二姑和三叔比较熟悉之外,剩下的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亲戚,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早已从村里搬到了县城定居。
本就不大的客厅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看到他后,都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窸窸窣窣地交谈着,像是在瞒着他商量什么事,这让苏宇桐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干脆埋下头盯着游戏机屏幕,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可两只耳朵却不动声色地竖着,竭力去听他们的对话。
他先听见的是奶奶的声音。奶奶给来客们斟了热茶,又端来两盘水果,坐到三叔对面,看似是拉家常,实则隐隐指向他上学的事。
“老三,你大哥大嫂离婚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只是苦了童童这个孩子,上了三年寄宿不说,老大这一走,又要接着再上三年。你瞧那孩子这几年在学校住的,都瘦成什么样了,难怪不愿意继续读,”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老三,从前你高中毕业后和老二一起倒腾生意,现在又和人一起合伙办了厂,每每遇到瓶颈,你大哥没少出钱出力。他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人在外省回不来,你看,要不就把童童接到你那里去住一阵?没什么难的,多双筷子的事。而且童童成绩好,你那两个小的,也能跟着他们堂哥多学学。”
从前村里人情关系近,邻里间遇上困难的,彼此都会搭把手,何况是亲人之间。阮梅还按着老一辈的思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新时代可不比从前,多一口人可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何况还是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听过她的话后,三叔面上果然犯难起来。
“妈,不是我不想帮大哥和童童,只是我住的那地方……实在小,你也去过的,就那么点儿大地方,慧慧出生以后,就更挤了,确实放不下多余的床铺。要不是厂子现金流至今都还没回正,我也早就想换一套了,”三叔推脱着说,“妈,你也不想让童童到了我那儿整日睡沙发吧?小孩正发育呢,不睡床,骨头要长歪的。”
奶奶只好又将殷切目光转向了她唯一的女儿,“老二,那你呢?”
“妈,我家是宽敞……可我和家里那口子都在厂里没白没黑地忙,连自己亲生的都顾不上,要是童童来了,可不是耽误他么?”二姑也推诿道。
“不耽误,童童这么乖巧懂事,学习又自觉,让他帮你俩看着孩子也好……老大也跟我说了,不住校,就能省下大笔生活费来,我让他把钱都汇给你,随你怎么使……”
“妈,真不是钱不钱的事,”二姑的脸局促地红起来,连连摆手打断她,“我和三哥……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这么大个孩子住进来,确实不方便,要不,等到寒暑假,童童要是不去大哥那里,再上我们那儿住可好?”
住初中三年和住寒暑假三个月,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二姑是厂里主持财务的,这笔账,她算得过来,奶奶自然也算得过来,于是她又把希望寄托在了其他亲戚身上。可连她的亲生儿女都不愿意帮,其他人又怎么会愿意呢?那些推辞翻来覆去,无外乎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忙、事情多,乍听之下挑不出理,更有甚者,干脆不留情面,指责奶奶不该因着一点往日的亲戚情谊,就打算把自己大儿子扔下的烂摊子丢给他们。苏宇桐觉得煎熬极了,那些刺耳的话语犹如剜心的刃,于是促狭地将身子蜷得更深,努力收拢起过于颀长的四肢。他觉得自己像是放在案板上任人摆弄挑拣、待价而沽的肉,又像是煎锅里不断被翻面烧炙的鱼,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从不过问他的意愿。他的手指一刻不停地将游戏键盘按得噼啪作响,企图将那些声音都掩过去。
他很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和父亲吵那一架,为什么要让奶奶为自己操心,他就不该提这种过分的请求,害得奶奶被他拖累,成了亲戚眼中的笑话。
见游说一圈无果,阮梅只好叹气,“我今天拉下老脸贸然把大伙喊来,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没关系,你们帮我是情,不帮是理,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我都理解,你们不愿意帮,这不还有我呢。”
说完,她将脸转向了苏宇桐,眼里没有一丝责怪的意味,而是一如既往的慈蔼。
“童童,快开学了,你这两天收拾东西,奶奶带你到镇上坐车,陪你一起上县里住,还住在原来你爸单位分的那套房子。以后你去上学,奶奶就在家洗衣、买菜、做饭,给你弄好吃的,你就只管好好读书,别的都不需要管。”
那可是九楼!苏宇桐不禁在心里喊起来。奶奶向来腿脚不便,前段时间阴雨,到了现在还隐隐约约犯疼,父亲单位的房子没有电梯,她要是去了,一天要爬上爬下多少趟?奶奶已经七十好几了,满头银白,又有早年生育四个子女落下的病根,一辈子几乎没怎么出过村,怎么忍心让她为了自己去那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操劳呢!
苏宇桐终于坐不住,放下游戏机,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来。他想拉着奶奶进房,想对她说,他不闹了,他自愿去寄宿,不过又一个三年而已,有什么过不来的?只要她能在老家安享晚年,就算再熬三年他也认了。
正当他准备开口,屋子里突然暗下来,从门口照进来的日光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住,在场亲戚纷纷回头张望。
苏宇桐也跟着抬眼,定睛一瞧,是小叔,小叔来了。
那人逆着光走来,剪影清瘦高挑,越过门槛时,台阶上光影跃动,像是踏碎了一地光芒。他整个人被罩在炽亮的阳光里,周身一圈泛着融融的金辉,恍若天神降临。
后来回想起这一幕,苏宇桐都觉得像是在看电影升格的慢动作。满堂人声戛然而止,惟余窗外风吹过洋槐树叶的沙沙声、聒噪的蝉鸣声,以及在他身体里,因为隐隐怀揣某种期待而沸腾涌动的血液和鼓噪的心跳声。那一瞬就像是有千万只白鸽同时振翅展翼,呼啦啦地飞往无垠的蓝天。
小叔也看见了他,笑眼微微弯起,对奶奶扬了扬手中的车钥匙串说,妈,我来接童童去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