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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琐碎 ...

  •   阳光透过未合紧的窗帘缝隙钻进来,照亮这一隅小天地。苏宇桐从柔软的床铺上坐起,熄灭床头的小夜灯,伸了个懒腰。
      来省城的第三天,他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
      前两日可谓兵荒马乱。初到省城的当天,下高速匝道时已近黄昏,小叔先是带着他去麦当劳解决了晚饭,然后直奔商超置办床铺被褥,还买了好些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具,直至夜深,才拎着大包小包回到租住的地方。一番舟车劳顿下来,他累得够呛,草草铺好床后倒头就睡。
      在小叔家过的第一夜,也许是因为疲惫过度,也许是在购物时小叔提议买的蘑菇形小夜灯代替父母守护了他,他竟然没认床,睡得极好,难得没做噩梦。
      第二日一早,小叔敲门喊他起床,去七中办理入学手续,顺便开车带他在附近兜一兜,转一转,认认周边的路。
      前一晚刚到时,他就早已被省城璀璨的霓虹灯火所折服,这里俨然与电视和画报里呈现的繁华都市别无二致。记得他第一次上省城,还是在小考前去参加七中的选拔考试,领队老师带着他们坐了近四个小时的大巴才抵达。那时他一心扑在考试上,又在充斥着一股异味的车厢里闷了许久,紧张得反胃恶心,根本没心思欣赏沿途的风景,对省城仅有一个走马观花、匆匆掠过的大致印象。
      白天的省城又是别样的光景。这里比他从小居住的县城大上太多太多,马路笔直宽敞,高架和快速路四通八达,路两旁的矮灌丛被统一修剪齐整,金桂开得正盛,随风摇落满地黄花。高楼林立,鳞次栉比,楼顶高悬着巨大的广告招牌,蓝天白云映照在一尘不染的玻璃幕墙上,一派秋高气爽、欣欣向荣之景。
      苏宇桐坐在车里小口咬着鸡蛋灌饼,眼睛就没从车窗上移开过。他的双亲皆在体制内,住的是父亲单位分在县城中心机关小区的房子,三年级以前就读全县最好的公立小学。直到去了私立学校,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和其他同学相比,他家庭条件可谓独一档。然而在见识过省城的繁荣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渺渺沧海中的一粒粟,深深井底中的一只蛙。
      小叔却说,这算不了什么,放眼全国,省城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三线小城而已,等哪天去了他父亲现在任职的地方,等再回来,说不定都不够看了。
      苏宇桐暗暗吃惊,父亲的成就显然比他想象中还要了不起,不仅一路从县城被提拔到省城,又从省城被调往了更发达的城市,于是心底不禁隐隐期盼,要是有机会和父亲见上一面,一定要好好同那个人聊一聊,看看那座大城市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落差感也从他心里油然而生。苏宇桐有些不安,等再见父亲,他会不会嘲笑自己见识浅薄?那七中的新同学们呢?他们都是来自哪里?又会怎么看待自己?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车子已驶入了校园。
      办理入学的流程相当顺利,全程都由小叔代劳,与招生办的老师沟通,填写表格,提供材料,完全不需要他去操心什么,苏宇桐便在廊下静静候着。微风拂槛,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倾洒而下,像落了一地的碎金。
      不仅省城比县城大,七中也比从前的学校大太多。苏宇桐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于是在走廊下四处张望。校道两侧栽着高大的小叶紫檀,这些树会在每年初夏时节开黄花,在盛夏来临前长出浓密的树冠,为来往的师生提供清凉的荫护。不远处是被400米标准规格环形跑道围绕的操场,操场中央种满了价格高昂的天然草皮,用石膏划出白色足球场地线,每周都由专人维护保养,和他在县城学校里那种经曝晒后散发着浓烈塑胶气味的假草皮完全不可比拟。现在他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寄宿学校里那种灰扑扑的、永远泛着一股霉味和水腥味的水磨石地面,而是光洁锃亮、脚感柔和的粉色防滑地砖。楼下有辆高空车正在作业,三两工人在操作平台上清洗玻璃,修剪突出的枝桠,为即将到来的新学期做准备。
      多亏有小叔帮忙收集整理证件材料,他们报名的效率相当高,很顺利地进入了最后一个流程。招生办的老师递给小叔一张表格和签字笔,“家长填写完交回我这里,然后带孩子去教学楼后面排队量体领校服和课本。校服需要先缴费再领取,冬季夏季各两套。”
      苏宇桐循声转过头去,偷瞄了眼正在填表的小叔,白纸黑字,笔迹清隽,字如其人。小叔指节细长,左手戴了只腕表,黑色的皮质表带被磨得微微起了毛边,右手手背上,埋在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因握笔用力而微微凸显。
      苏宇桐印象中,自己的父亲也写得一手好字,从那个惯用钢笔的年代过来的人,似乎写字都不会太差。父亲给他的试卷签名常常是一串龙飞凤舞的连笔,苏宇桐仔细看过才分辨出,他的“苏”字签的是繁体,草头横杠从中断开,是楷书的写法,颇具古风。
      记得有段时间,大约是上小学之前,父亲总强迫他坐在书桌前练字描红,他没耐性,坐不住,总是写到一半,就丢下笔看动画片去了,等父亲下班回来检查功课,难免要挨一顿训。他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组合,母亲廖琴总是护着他,他便不知好歹地躲藏在母亲身后,狐假虎威地扮鬼脸,直到被父亲揪着耳朵拎出来,往屁股上招呼两下才老实。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吵闹却不乏欢乐的日子,竟然久远得像是上一世。
      还好有小叔在,苏宇桐倚着栏杆,有些感激地想,就算当初他把考上七中的消息告诉奶奶,坚持要来省城,他们缺乏社会经验的一老一小,人生地不熟的,能找对来学校的路都不容易,更遑论搞定这一系列复杂烦琐的流程,说不定还会因为缺失证件,要返回县城去拿,从而错过报名的时间。
      “你身份证上的生日日期是10月29日,”小叔一边誊写他的身份证号码一边问,“这个日期和你实际的生日一样吗?”
      “一样的。”苏宇桐答。
      “那相当于你是提前一年上的学,”小叔眨眨眼冲他说,“你上学早,不仅跟得上课堂,还能通过七中那么难的选拔考试,可真了不起。”
      苏宇桐有些无措地低下头,被夸得赧然起来。
      从前父亲也夸奖他,在人前,尤其是在过年的餐桌上,他那亮眼的成绩永远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可在人后,记得有次周末回家,他兴高采烈地把小测得了满分的事告诉父亲,却只换来一句不痛不痒的“别太骄傲自满”,犹如被当头泼了盆冷水。
      他原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所以卯足了劲儿往上去够,去追随父亲的脚步,但那道天花板究竟在哪里,他至今也弄不清楚。
      “今年生日想好怎么过了吗?”小叔又问。
      苏宇桐摇摇头。从前新年伊始,父亲拿回单位发放的新挂历,他总会满怀期待地翻到10月份,看今年自己的生日在星期几,如果正逢周末,便会早早策划起这次生日该如何过——是让父母带自己出门尽情地玩一整天?还是买来一个双层大蛋糕、喊来同小区的孩子在家里办生日派对?不过生日遇上周末的概率极小,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家里和父母一起安静地度过,吃过晚饭后擦干净桌子,熄灭灯,摆上八寸的小蛋糕,点燃一支金色的数字蜡烛,在三人不怎么整齐甚至有些跑调的生日歌里合掌许愿,迎来新的一岁。
      但自从进入寄宿学校,他就再没有过这样简单温馨的生日了。没有日历可看,他的生活只能遵循着周一至周五的课表,晨钟暮鼓,有时连当下是几月几号都不甚清楚。
      “还早呢,还有两个月,你可以慢慢想。”小叔说着,合上笔帽,将填完的表格上交,领他下了楼。
      沉甸甸的校服捧在怀里,压在手臂上,新衣服那股独特的气味从没封严实的塑料袋里飘了出来,让苏宇桐倏忽间对曾经捉摸不定的未来有了实感。七中的校服蓝白相间,仿佛是这座城市里流动着的蓝天白云的色彩。
      一切尘埃落定,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伸过懒腰下床,苏宇桐将前两日从县城和奶奶家带来的衣物整理出来,挂进衣柜,又将用硬纸壳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合影相框拆出来,轻轻地摆在床头柜上。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窗前的白色纱帘被风轻轻卷起,又缓缓落下。
      他起得晚,小叔已经上班去了,在餐桌上给他留了早饭,是从外面买回来的,一袋牛奶、一杯塑封的红米粥、几个包子和一颗茶叶蛋。这是间位于市中心的小两居室,省城寸土寸金,和他从前县城的房子相比,虽算不上宽敞,但好在整洁干净,装潢温馨。比起学校宿舍动辄掉粉脱落的墙皮和吱呀作响的铁架床,这里总算有个家的样子。客厅与阳台的衔接处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门,拉开门,从14层的高度俯瞰下去,能望见熙攘的街道,穿行的车流,密密匝匝的行人像一群群勤恳的蚂蚁,白日从大街上涌入一幢幢高楼,傍晚时分又从一幢幢楼宇中成片地涌出,纷飞四散,西走东奔,各为稻粱谋。到了夜晚,站在阳台,吹着清凉的晚风,全城灯火都尽收眼底,星星点点,有如银河洒落,那是他在县城从未见过的景致。
      准备插吸管喝粥时,苏宇桐才发现杯子底下压了张字条和一张百元钞票。字条一看便知是小叔留的,大意是说中午不回家,让他自己下楼找地方解决午饭,还叮嘱他出门记得上锁,钥匙在茶几上别忘了拿云云。
      昨天在外兜了一圈,他已经将周边大致摸熟了。出了小区,沿街的楼栋底下是一排商铺,有小饭馆、理发店、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和药房;顺着商铺一路向前走到十字路口,往东800米是商城,超市餐厅电影院一应俱全;往西一公里就到了七中,那天小叔开车,加上等红绿灯的时间,用不了五分钟,以后他早起自己去上学,慢悠悠走过去,也不过十五分钟。路口南面不远处是个小小的社区公园,街角的空地一入夜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跳交谊舞的、跳健身操的、跳广场舞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风风火火地拖着拉杆音箱而来,像是赶赴一场盛会,如同打擂一般,分别占领一小块地,各自为政,去得晚了没有位置的,只能捶胸顿足,望而兴叹,这种战况每夜都在重复上演,要一直延续到天气明显变冷才会结束,次年回暖后又重新开始。北边则是通往江岸的道路。这条中国版图上标志性的江川从雪域高原走来,途经数不清的河流湖泊,其中一条相对细小的支脉流经此地,浩浩汤汤地将省城一分为二,千里迢迢奔波,只为最终汇入大海。
      吃过早餐,苏宇桐坐到了电脑前。他和小叔一人一间卧室,这里没有单独的书房,电脑和书桌就只好摆在沙发后头。原先家里的电脑是买在2000年初的大屁股台式机,和学校机房里的相差无几,时间一长,开机慢吞吞,动不动就卡死,像个被时代抛下的迟钝老人,但小叔的电脑配置显然比家里的更好。苏宇桐许久不用,都不知道现在的显示屏竟已迭代成了薄薄的一片,大约只有一册书那么厚。他提前问过小叔开机密码,一启动,就见电脑桌面上清一色的绘图和办公软件,有些是全英文,他不会念,也不敢轻易点开,联网之后便下载以前常玩的一款游戏去了。
      等待游戏下载安装的中途,他百无聊赖地翻看书桌上的东西。桌上立着的金属文件架内,规整地收置了小叔常用的书籍,还有一些个人的零碎小物件,苏宇桐粗略地扫过一眼,从那些排列有序的书脊上辨认书名。黑色外封、又大又厚的是平法图集,小巧玲珑、白色封皮的那几本则是标准规范。当中有部很显眼的棕色皮质笔记本,苏宇桐抽出来翻了翻,里面零零碎碎地记载了一些工作事项、日程安排,还有可能是小叔开会无聊时的一些信手涂鸦。他越看越觉得小叔上班的状态和他上课时的状态基本没差,他偶尔也会像这样在听讲间隙往课本上乱涂乱画,给插图人物添上两撇小胡子,或是把英文字母的空洞涂黑,想到这里,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翻到笔记本扉页,映入眼帘的是清隽的三个字:苏念清。苏字和他父亲的写法一模一样,繁体字,草头断开,像是某种特殊的标志符号。苏宇桐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字体写法,而是在他印象里,父亲那一代四兄妹的名字,除了中间的“念”字辈是共有的之外,最后一个字皆是按四季顺序起的,分别对应春、夏、秋、冬。爷爷奶奶本没有这种想法,只因头胎生在春天,便给他父亲起名为春,二姑三叔是一对龙凤胎,又恰巧生在夏秋之交,故而又以夏、秋命名,到了小叔这里,理应是冬。这件事常常被父亲挂在嘴边,津津乐道,他不可能记错。
      苏宇桐心里揣着疑惑,又到架子里翻找了一番,这回翻到的是张毕业照。照片上,一群神采飞扬的少男少女,身穿胸前印有校徽的白色短袖衬衫,湖蓝色校裤,分成三四排,错落地站在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树下,最前头坐着各科任老师,底下一行红色楷体字,写着:“华侨中学2000届高三某班毕业留念”,苏宇桐从那群年轻人中一眼就认出了小叔。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已经基本定型了,小叔的长相和现在相比并无二致,那副笑容也是他所熟悉的样子,只是那时候更稚嫩、更青涩,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气,难掩头角峥嵘。
      看着照片,苏宇桐仿佛回到了他们当年拍摄合影的那棵树下,阳光穿越树叶缝隙,直直照进了他的心里。
      百多年以前,海外归国侨胞们怀揣拳拳赤子之心,在这片积贫积弱的土地上捐资创办了这所学校,那棵广玉兰树便是从那时起种下的,承载孕育了莘莘学子的梦。如今侨中早已成为全省唯一一所省直属重点高中,也是全省中考录取分数最高的学校。它所拥有的一流的师资队伍以及放榜时独占鳌头的一本升学率,每年都吸引着不计其数的考生和家长踏破门槛。因而坊间有传,一旦考上了侨中,就等同于一只脚迈入了高校的大门。
      其实这样的说法有失偏颇。靠中考高分录取的学生自身就已足够优秀,即便没有侨中的光环加持,也不见得就上不了好大学。侨中靠着多年累积的名望招揽优质生源,全省各地成绩优异的学生也会慕名纷至,继续为侨中的名望添砖加瓦,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犹如莫比乌斯环一般缠绕的局面。
      苏宇桐摩挲着那张毕业照,翻来覆去地核对前面的人脸与后面标注的姓名,确定苏念清就是小叔的名字无误,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是记岔了。看着照片,他心底隐隐涌现了渴望——要是自己三年后也能像小叔一样考上侨中该多好啊!那一定是一所比七中还要出色的学校。要是他真能考上侨中,是不是就不算辜负父亲寄予的厚望?
      怀揣这样的憧憬,游戏安装好后,苏宇桐再没心思去玩了,反而取来了报名那日领回的课本,在满纸新印的油墨味中囫囵看了起来。

      等再抬头看钟时已经将近下午两点,早餐吃得晚,苏宇桐这才感到有些饿。过了饭点,楼下小店都歇业了,要到临近晚饭时才开门。小叔给的钞票面额太大,他初来乍到,不好意思乱花,于是溜进了厨房里,看有没有什么能对付两口的。
      大抵是住在这里的人从未生火做饭,厨房灶台墙砖崭新洁净,像是从未沾染油污,角落里零星摆着几个调料瓶罐,也没多少使用过的痕迹。苏宇桐心里一沉,拉开冰箱门,里面果然空无一物,他又不死心地拉出储鲜仓的抽屉,里头孤零零地躺着一把挂面,拿出来一瞧,已经快到保质期了。
      光有面,没有肉和配菜,甚至连鸡蛋也没有,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苏宇桐不是巧妇,只是一个会烹饪简单食物的、尚不满十二岁的孩子。他也不知道附近的农贸市场在哪儿,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洗锅烧水,把面条下了,学着从前母亲煮面的样子,沸后点了两次水,捞起出锅,撒一点盐,斟了些酱油和香油,拌匀后凑合了一顿。
      好在今天小叔没加班,早早地,他就像盼救星那样把人给盼回来了。
      小叔回来时,手里拎了好几个超市的购物袋,一开门,苏宇桐就很有眼力劲儿地帮忙接了过来,里面沉甸甸的满是食材,有新鲜的猪排骨、牛腩、里脊肉,鲜活的白贝和海鲈鱼,还有红的胡萝卜、紫的长茄子、绿的圆包菜、黄的马铃薯……给他看得眼都直了,看样子,小叔是准备今晚给他露一手。
      “中午就吃这个?”小叔撂下包,往冰箱里放东西时,瞟了一眼厨房垃圾桶里的挂面包装袋,蹙起眉问,“这怎么行呢,你还在长身体,不是给了钱让你出去吃吗?”
      “我看冰箱有面条,就做了。”苏宇桐说。
      “就吃这一点,肯定饿坏了吧,”小叔从另一个装零食的塑料袋里翻出两袋夹心吐司丢给他,“先吃点垫垫肚子。”边说着,边挽起袖子问:“刚刚看过袋子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今天优先给你做。”
      从前在寄宿学校,苏宇桐习惯挑食,只逮着自己喜欢的菜吃,要是没有合意的,干脆只吃白米饭,可如今住在小叔家里,却怕人嫌他事多,便说:“叔,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小叔朝他扬了扬唇,“等着。”
      不多久,厨房里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切菜声、剁肉声,砰砰砰的拍蒜声,“滋啦”一下的起锅烧油声,刀刃与案板相击,菜铲与锅壁碰撞,交织出一曲抚慰人心的烟火乐章。苏宇桐窝在沙发里,一边啃着夹心面包,一边翻着下午没看完的课本,时不时偷瞄一眼厨房,看小叔穿着围裙的身影在其间来回穿梭。不得不说,小叔下厨的动作挺麻利,极富美感与节奏感,他先是用电饭煲煮上米饭,然后洗菜备菜,处理食材,一个炉灶负责煎炸炒制,一个炉灶负责蒸鱼煲汤,等米饭差不多快好时,菜也跟着出锅了。
      闻见满屋饭菜飘香,苏宇桐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去厨房洗了碗筷,端盘上桌。今天的菜是糖醋小排、清蒸海鲈鱼、红烧茄子。鲈鱼上码了葱丝,淋过热油,茄子勾了芡,小排收了汁,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汤是冬瓜海白汤,撒了翠绿的葱花,既点缀又增香。
      两个人三菜一汤,哪怕是两个男人吃也足够多了。中午吃的清汤寡水消耗快,苏宇桐肚子里正打鼓呢,这些菜的样式和分量看着不少,实际吃起来却如风卷残云一般,一盘糖醋小排很快就被他吃见了底。小叔的手艺不赖,苏宇桐偏好甜口的菜,一碗饭吃不够,又有些赧然地小跑去添第二碗。
      小叔见他只夹小排,碰都不碰其他两样菜,便问:“不喜欢吃鱼?”
      满嘴食物将他两边腮帮子塞得圆鼓鼓的,像只小松鼠,苏宇桐抬头嘟嘟囔囔地说:“小时候被鱼刺卡过。”
      “不怕,海鱼只有大刺,”小叔又去厨房洗了双筷子回来,“我给你挑。”
      他就真的挑了,蒜瓣一样雪白的鱼肉被小叔耐心地从鱼骨间剔出来,码进苏宇桐碗里。苏宇桐有些愕然地看着,一时说不出话。被鱼刺卡过之后,他怕吃鱼,父母就真放任他不吃了,家里后来也极少再做鱼。每当在寄宿学校里遇上吃鱼的日子,他就只管扒拉碗里的米饭,还从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
      挑完了鱼肉,小叔又问:“茄子呢?”
      从前在寄宿学校吃到的茄子,无一不是湿乎乎软塌塌,在日光灯下呈现一种诡异的水泥色,让苏宇桐看了就直倒胃口。他声音恹恹地说:“我不喜欢吃……”
      “那是因为你没吃过做得好的,”小叔相当自信地怂恿他,“不信,你尝一口我做的,特地过了遍油,绝对比你从前吃过的都好。”
      见小叔对自己的厨艺信心满满,尝过头两道菜,苏宇桐也不疑有他,对茄子下了筷。沾满料汁的油润茄肉抿进嘴里,入口即化,唇齿生香,小叔果然没骗他。
      “我说得对吧?”小叔得意地冲他挑挑眉,后又夸口道,“以后凡是我做的饭菜,保准你不会再挑食。看你瘦的,如果不趁长高的时候多吃一点,可要白白浪费你爸妈的基因了。”
      同龄人里,苏宇桐的身高算是靠前的那批了,于是不满地对小叔抱怨:“叔,我就快到一米七了,还要我长多高你们才满意啊?”
      小叔却笑着调侃:“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怎么样,至少也要高过你爸爸吧?”
      吃完饭,小叔起身准备去收碗,苏宇桐却抢先了一步。他端起餐盘碗筷走到水槽边说:“叔,你下了班又做饭,肯定忙累了,洗碗就让我来吧,从前在家里,我和爸妈也都是各自负责各自的碗筷的。”
      “也好,”小叔很欣慰地揉揉他的脑袋,指了指挂在门边的围裙说,“穿上那个再洗吧,免得脏水溅到身上。”说完就从衬衫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取出一支香烟叼上,踱步到阳台点燃,慢慢地抽去了。

      新学期伊始是为期一周的军训,苏宇桐个子高,被分在了排头。与他同排紧挨着他的那名男生,在开学第一堂班会课上,班主任安排座位时,被分到了和他同桌。那男生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陈浩,耳东陈,浩荡的浩,你叫什么?”
      苏宇桐懒得解释,干脆翻开课本扉页给他看自己的名字。
      陈浩“啧”了一声,可能是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有些不满,“军训时你就不怎么爱讲话,也不跟我们一起玩,我还以为你是被太阳晒久了发晕、懒得说话呢,现在看来你小子是真的惜字如金。”
      “没有,我只是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还是直接给你看比较好。”苏宇桐照实说道。他的性格向来有些腼腆被动,可当听说陈浩在短短时间内就结交了一帮朋友,还动过要拉他入伙的念头,难免心动,便支吾着问:“你们……都一起玩什么?”
      “篮球呀,我们每天放学都去球场你没看见?”陈浩眉飞色舞地说,“你长得高,要不要也加入我们?篮球你应该会打吧?我还没见过不会玩这个的男生呢。等到了初二还有班际篮球赛,趁现在练好了,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上场。”
      “会一点吧,”体育方面是苏宇桐弱项,他有点不太自信地问,“我真的能去吗?别拖你们后腿了。”
      “有什么不能的,又不是正式比赛,大家也都是下了课玩玩而已,放轻松,”陈浩是个自来熟,很豪爽地拍了一把他的肩,“今天下午体育课,解散之后来找我呗。”
      于是那节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开始之后,苏宇桐被陈浩引荐到了那帮男生里,其中大部分是本班的同学,还有一两个是与陈浩从小要好的、其他班级的学生。他们大多以绰号相称,听起来很是熟络,见到苏宇桐来,也丝毫不扫兴地冲他俩大声嚷嚷:“耗子,今天把同桌带来了啊?快点吧,球场早都占好了,就等你俩了!”
      苏宇桐暗自腹诽,“耗子”可真是个烂大街的绰号,从小到大身边凡是名字里带了“浩”这个读音的人,无一例外被大家心照不宣地唤作了耗子,结果开打没两分钟他也有了自己专属的绰号。大约是传球布防时嫌叫他三个字的全名太长,男生之间只喊名不道姓又怪肉麻的,他的名字喊得快了听起来像“鱼头”,一来二去,陈浩便这样喊他了,其他人也都跟着喊。体育课快结束的时候,苏宇桐问陪他一起去小卖店买水的陈浩:“为什么这么叫我?”
      “我有个表妹也叫雨彤,跟你名字是一个读音,”陈浩一边挑选冰柜里的冷饮一边应答,“要是直呼你名字,就像在叫我表妹似的,所以想换一个叫法叫你。怎么,你不喜欢?”
      苏宇桐看他明明先是拿起了一支雪糕,却又放回去,换了一瓶冰红茶,有点忸怩地说:“那倒没有。”
      他是喜欢这个绰号的,只是不习惯在人前袒露心迹,在寄宿学校里独来独往惯了,很久都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其他人包容接纳的感觉。陈浩拎着水去结账,他也顺便拿上一瓶跟过去,又问:“刚才那支雪糕怎么不要?”
      “买了就超预算了,我还要攒着钱买这个季度的游戏皮肤呢。”陈浩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很爽快地吐出一口气来,“呼——有这个就够了。”
      苏宇桐瞄了一眼小卖店墙上的挂钟,快打下节课的上课铃了,这个时间刚好够他们走回教室。于是他撇下陈浩快步奔回去,从冰柜里拿出两支刚刚陈浩看上的雪糕,结了账后又匆匆跑回来,其中一支递到陈浩面前,有些笨拙地示好说:“请你。”
      “好嘞,那等下次体育课我再请你吃烤肠。”陈浩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撕开包装纸。两人大口啃着雪糕,三步并作两步上楼,赶在下堂课开始前回到了教室。
      七中里有像陈浩这样热情大方值得结交的人,当然也有小肚鸡肠不怀好意之人,就比方说刘嘉。苏宇桐知道这个人,还是在刚开学不久,班里同学尚认不齐全的时候。一下课,刘嘉和其他男生说笑的声音就从斜后方大剌剌地传来。
      “我家不在七中划分的片区,考又考不进,家里为了让我过来上学,花了三万择校费才搞定。”其中一人道。
      刘嘉却很不屑地摆摆手,“这算什么,我的户籍压根都不在这里,我爸不也照样花十万买了个学位让我进来了。”
      天哪,十万!苏宇桐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对他而言可真是个天文数字,不敢想象竟然有人能为七中的一个学位一掷千金。同时他也暗自庆幸,若不是自己努力考上来,给家里省了这笔费用,否则要想进入七中,指不定要花多少钱呢。
      接着又听另一人竖起拇指,谄言吹捧道:“嘉哥,还是你有实力呀!”
      苏宇桐忍不住回过头去,想看看这个刘嘉究竟是何方神圣,只见一个细长眼、白面皮、长相清秀的男生,正跷着脚,吊儿郎当地坐在课桌上,晃着一双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白金镭射高帮球鞋。能在七中就读的学生,除了极少部分像苏宇桐这样靠自己考进来的外,要么原本就住在省城市中心片区,要么就是像刘嘉这样砸钱,或是走了别的门路,虽谈不上非富即贵,但至少家境优渥殷实。这群正值青春的男生女生,整日被约束在整齐划一的校服里,不允许佩戴饰品,头发不能烫染且长度不得过耳,就连刘海也要规规矩矩地剪到眉毛以上,唯一能张扬个性的,大概就只有不受校规控制的书包和鞋子,所以极尽可能地在这两样东西上争奇斗艳,以此标榜自我品位,彰显家庭条件,暗地相互比较切磋,好以满足年少的虚荣心。
      可能是他不自觉地盯了太久,刘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睨了过来,那张清秀的脸突然之间变得凶神恶煞,朝他骂了一句:“狗东西,看什么看!”
      苏宇桐愣了一下,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直面来自他人的恶意。以往接触的同龄人里,几乎人人都待他友善温良,有的也会像陈浩那样主动找他玩耍。即使是不熟悉的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冲他释放戾气。良好的教养让他一时间哽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击,恰在此时上课铃打响,刘嘉蹦下桌面,他便也转过身去坐好,就此解除了一场冲突。
      好在这只是当天的一个小插曲。那堂课上讲卷子,发下来开学初摸底考试的试卷。看着卷面上鲜红色的高分,苏宇桐很快就把刘嘉的挑衅忘到了脑后。
      转眼就到周五,陈浩早早约了苏宇桐和先前那几位同学放学一起打球。第二天不用上课,他们可以尽情地玩到天黑再结伴慢慢走回家。周五下午的篮球场很紧俏,七中一共只有六个露天篮球场,就算只打半场,也不够全校3000多号人去分。那天正好赶上陈浩值日,其余人都到小卖店买水去了,就剩苏宇桐一个人占着场。他刚投了两个篮热热身,就见刘嘉带着一帮人,抱着篮球朝这边过来。篮球场上早已没有多余空位,大多是高年级和体育特长生在使用,个个人高马大,刘嘉大概是看那些人不好惹,便目标明确地围了过来,仗着人多势众,直指着他,气焰嚣张地说:“滚开!你一个人怎么好意思占这么大的地方!”
      苏宇桐没打算忍让,眯起眼睛,默不作声,毫不怯惧地盯着刘嘉那张白净清秀的脸,手里运球的动作没停下。直至此时他才领悟过来,原来相由心生并不是一个严谨到可供参照的经验科学,好人不一定天生丽质,坏人也不见得就要长一张丑陋的脸。
      母亲曾告诉他,在他刚刚出生、头发尚还稀疏的时候,能很清楚地看到他头顶上是双发旋,还说什么“一旋精,二旋犟,三旋打架不要命”一类的民间俗语给他听,这下他可就真和刘嘉犟上了。苏宇桐本想着大家都是同班同学,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什么不能好好相处的,但凡对方说话客气点,他都会不计前嫌地邀请刘嘉一起玩。可不知是否是刘嘉释放出来的暴戾因子勾动了他心中的恶念,那一瞬间,他竟然很想往刘嘉那张脸上招呼一拳。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令苏宇桐心口“咚咚”快速跳了两下,像是惊恐,又像是为此兴奋。刘嘉又逼上前一步,似乎被他的无动于衷激得恼羞成怒,准备伸出手去夺他的球。苏宇桐看出了他的意图,一把将球搂紧,护在身侧,指着七七八八堆在篮球架下的书包,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谁说我一个人的,该滚的是你们。”而后,他又换了副轻佻的口吻,在刘嘉耳边反唇相讥:“爸妈没教过你什么叫先来后到?”
      刘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概是没料到班上这位总是沉默寡言的同学竟敢和自己对着干,正准备发作,就见陈浩一行人从小卖店抬着一箱水走来。陈浩远远地喊道:“嘿!鱼头,等久了吧!”显然是在为他撑腰。
      刘嘉一干人见状,忿忿不平地走了。苏宇桐拧开水喝了一口,把事情经过大致和陈浩说了说,陈浩也替他抱不平,啐了一口,“他那人就这样,欺软怕硬,估计是听说你是从县城来的才瞧不起你,你别搭理他。”
      其实不用陈浩劝慰,苏宇桐也不会跟刘嘉这种人一般见识。他拧上瓶盖,松了松手脚,走进漫天霞光里,和陈浩他们痛痛快快地打球去了。

      夜幕降临,他们在校门口作别,陈浩和苏宇桐家在同个方向,两人便结伴顺路走了一段。经过校门前那一串流动小吃摊,两个饥肠辘辘的孩子被飘来的香味吸引,不约而同地驻足下来,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立刻围到了摊前。
      “吃什么?”
      “不知道,”陈浩被花花绿绿的招牌迷了眼,随手一指说,“吃手抓饼吧,我听往届的学长学姐说,七中校门口只有这一家做手抓饼的,就属他们家的味道最好。”
      苏宇桐听从陈浩的提议,一起点了手抓饼。陈浩的加了蟹柳和火腿,他那份则要了鸡柳和烤肠,还额外多打一个蛋。结账的时候,苏宇桐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百元大钞,小吃摊的老板娘一时破不开,和周边几个摊贩换了又换,才零零星星凑齐找回给他。
      陈浩目瞪口呆,“你平时都揣这么多钱上学吗?”
      苏宇桐把一沓钱卷好收进口袋里,颇为得意地说:“这是小叔给我的。”
      小叔还没成家,有点为难地,不知道该给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零用钱才合适,干脆就把上次留给他吃饭的钱又塞回了他手里,让他看着用,花完再来找自己拿。小叔对孩子们总是慷慨,苏宇桐也乐意向外人宣扬他的这份慷慨。
      “小叔?你没和你爸妈住一起?”陈浩有些疑惑地问。
      这下戳中苏宇桐的伤心事了。他收敛了笑意,琢磨着该不该把父母离婚这件事同陈浩说。周遭都是一家三口齐全美满的同学,陈浩也不例外。有时他会感到自卑,不轻易提起家庭和父母,觉得自己像个异类。
      “我爸妈他们——呃、都在外地工作,只有小叔在省城,所以我目前跟他住在一起。”苏宇桐快言快语地说,生怕被人听出什么漏洞。好在陈浩只是长长地“噢——”了一声后就不再发问,可能也是察觉出了异样,怕再问下去会给他难堪。
      凉风习习的秋夜,钴蓝色的天空在城市灯光映照下变得愈发深远辽阔。热气腾腾的手抓饼握在手里,暂时驱散了心中的寒意。回到家,小叔已经做好了饭,今天的菜是板栗炖鸡、肉末四季豆和煎带鱼,汤是莲藕筒骨汤,都是时令菜。打完球回来一身汗,校服透气性不佳,黏在身上不舒服,苏宇桐才垫过肚子,眼下还不饿,转身就进了浴室里。
      饭桌上,他常常会和小叔聊起学校里发生的事——和人混熟之后,他总是忍不住多话,小叔也会认真倾听,偶尔穿插一两句自己的看法。不过苏宇桐向来报喜不报忧,譬如刘嘉的事,他就只字未提。
      洗过澡吃过饭,他神清气爽地坐到了书桌前,拿出练习册开始写作业。周末布置的作业多,他想争分夺秒地写完,好快点上线联系陈浩一起打游戏。说来也巧,陈浩居然也热衷他常玩的那一款游戏,这下更让苏宇桐坚定自己觅到了知音。
      小叔原本在房间内,后又走了出来。苏宇桐在算题的间隙抬头问他:“叔,你要看电视吗,还是要用电脑?”
      “都不是,”小叔手里揣着支笔,扬了扬一沓厚厚的学习资料,走到他桌子对面坐下,“陪你。”
      陪什么?陪我做作业吗?苏宇桐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小叔都已经工作了,下班后还需要看书学习吗?这不就和自己白天上课晚上写作业一样?只见那一沓A4纸打印的资料摊开来,密密麻麻的全是字,瞧得人眼晕。
      小叔见他走神,笔头在他作业本上敲了一下,“专心。”
      苏宇桐讪讪地低下头去,继续演算起题目来。
      小叔让他专心,他就真的全神贯注地写了两个小时,一口气把老师留的作业全做完了。可说这话的小叔却没能像他那么专注,才看了两页纸就起身到阳台去抽烟,中途又接了好几个工作电话。
      “升版蓝图周三我已经发您邮箱了……这个版本调整了屋面小梁的结构完成高度……之前因为现场放线偏差导致的剪力墙轴线移位也一并调整入图了……”
      “设备基础的做法已经和厂家沟通过,统一用C25混凝土,φ10的钢筋,间距200……是否做抹灰和装饰面层您可以咨询一下建筑专业的王工……”
      “深化单位提资的话可以先和我们一起开个会……好的,那就周一中午……具体的需求可以先让他们列个清单……”
      这种时候,苏宇桐总会好奇地竖起耳朵来听,眼睛偷偷地往阳台那端瞟。虽然听不懂小叔在讲什么,但那人倚着阳台栏杆气定神闲、满口术语的样子,那种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的专业和自信,都令苏宇桐为之着迷。他无比盼望着,将来自己也能成为像小叔那样的大人。
      打完电话,小叔又像磨洋工一般,慢慢悠悠地浏览和回复短信,过了许久,才又不情不愿地坐回来,继续啃下一页的内容。苏宇桐收起笔伸了个懒腰,从书包里翻出英语课本,正要去阳台背诵,就见小叔抬眼问他:“做完之后自己检查过没有?”
      课堂上,老师总是叮嘱他们要养成每次作业后自我检查的习惯,并将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考场中,可苏宇桐对此不屑一顾。他仗着自己头脑灵光,有些自负,不心疼那点因粗心大意丢失的分数,觉得光靠做大题和难题就能补救。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苏宇桐摸透了小叔的脾气,温和友好,从不拿长辈的架子,像朋友,像兄弟,让他生出了讨价还价的胆子,对小叔的话置若罔闻,拿上英语课本拔腿就要溜,小叔见状,便将他摊在桌面上的练习册拿来翻看,“行,你不愿意检查,我就帮你检查,只是……”
      苏宇桐脚步一滞,“只是什么?”
      便听小叔狮子大开口般提了条件,“只是……我要是查出来一处错的,你就要做十个俯卧撑。”
      “叔!”这下苏宇桐知道急了,一双大眼睛睁得圆溜,“这是体罚!”
      “不是体罚,是锻炼,”小叔含着笑纠正他,却俨然是大人拿捏孩子的神态,“要不我来,要不你自己来,选一个吧。”
      “我来,我来。”面对小叔的威逼,苏宇桐认命般地吐吐舌头,俯首帖耳地拿回了作业本,静下心来仔细一个个对,还真让他对出不少错误。挨个修改完后,他主动把作业递给了小叔,低眉顺眼地说:“我自查完了,叔,你要再过目一遍吗?”
      “不用了,相信你。”小叔说完,估计也再没耐性去看那些打印的资料,撂下笔,到厨房去洗水果。
      秋季新上市的橙子,个个澄黄饱满,又圆又大。苏宇桐背完英语课文,从阳台进来,就见那些橙子已经被削掉外皮,去了籽,果肉被切成小块装在碗里,配一柄金属小叉子。
      这是让他不脏手的吃法。小叔吮掉拇指上的汁水,把碗推到他面前说:“吃吧。”接着扭头进了浴室。
      苏宇桐抓起叉子,叉起果肉往嘴里塞,丰盈的汁水在齿间爆开。甜,甜死人了,一路甜到心坎儿里。他的眼眶热热的,说不清那是什么,可能是家的感觉,是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住在寄宿学校那么多年,他早都忘了。
      不一会儿小叔又从浴室走出来,手里拎着他的校服。苏宇桐这才想起,刚刚自己洗过澡后忘了把换洗的校服拿出来,脸上顿时臊得慌,着急忙慌地从小叔手上夺过那套满是汗臭的衣服,一溜烟小跑到阳台,一把塞进洗衣机,“啪”地一声合上玻璃盖。
      “等一下,”小叔叫住他,“把贴身的衣物拿出来,不要放在洗衣机里和外衣一起洗,不卫生。”
      小叔似乎有点小洁癖,有时下班回来累了需要躺着歇一歇,他就只躺沙发,绝不穿着外出过的衣服上床,不但将自己身上捯饬得清爽利落,家里也收拾得干净整洁。苏宇桐住在小叔租来的屋子里,不好不遵循他的生活习惯,便将洗衣机门打开,把平角裤从揉成一团的校裤里扯出来,又听小叔问:“你是自己洗还是要我帮你?”
      “当然是我自己洗。”他一张小脸红得几欲滴血,低着头,难为情地走开了。

      一眨眼就到了十月下旬,期中考试临近了。这天周末,苏宇桐温习完考点,正戴着耳机和陈浩连线打游戏,一场战事异常胶着,到了后期白热化阶段,双方都斗争相当激烈,最终还是他和陈浩这一方棋高一着,有惊无险地取得了胜利。
      打完后苏宇桐摘下耳机,瞄了眼时间,这把游戏居然开了近一个小时,鼠标被他握得湿乎乎的,手心里全是汗,人也累得快虚脱。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冰箱拿水喝,途经浴室时,见小叔正在里面对着镜柜刮胡子。
      天气渐渐转凉,可苏宇桐还是爱喝冷饮,小叔也知道他的喜好,有时从超市回来,会给他捎带几听汽水,冻在冰箱上层,供他随时取来喝。在这个家里,真就像小叔当初所承诺的那样,从未短过他的吃喝。
      易拉环“咔嗒”一声拉开,被压缩密闭的二氧化碳气泡争先恐后地上涌破裂,传来美妙的“咝咝”声。苏宇桐饮了一大口,沁凉的口感和密集的碳酸泡沫直冲头顶,像是要把天灵盖都掀开。他一边喝,一边看着小叔慢条斯理地打上剃须泡沫,又凑到镜子前,用刀片一点一点刮掉胡茬,最后冲掉泡沫,仔细检查没有遗漏后,才从容不迫地敷上须后水。
      苏宇桐早在小时候就已玩过父亲的电动剃须刀,还一不留神把眉毛给剃掉半边,被班里同学嘲笑了好一阵,可小叔还在用传统的手动剃须刀。他刮胡子总是很有耐心,边刮边轻轻哼着曲,有条不紊,每个步骤都不落下,像个工业化时代下恪守初心的手工艺人,颇具仪式感。苏宇桐碰巧见过几次,总觉得那可能是小叔的某种嗜好。休息日里,除了加班,小叔不常外出,苏宇桐也没见他有什么朋友。他想,或许小叔就是靠这项活动来放松身心的吧。
      小叔剃完须,一脸清爽地走出来,身上还残留着须后水的乳木果香味。他向来是个干净讲究的人,胡子一冒头就剃掉,因此苏宇桐从未见过他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的模样。见苏宇桐在喝冷饮,小叔也从冰箱里取出一罐打开,倚着冰箱门问:“下周五就是你生日了,想好要怎么过了吗?”
      忙着备考和打游戏,苏宇桐险些忘了这一茬,挠挠头说:“我还没想好……”
      “我有个建议,”小叔啜了口汽水说,“正好下周末我要去你爸工作的城市出差一趟,你跟着我一起吧,我带你去找他,让他陪你过生日如何?你也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吧,是不是很想他?”
      “真的吗,叔,我真的可以和你一起去吗?”苏宇桐的眼睛逐渐亮起来,又有些犹疑地问,“我这么贸然过去……不会打扰到爸爸上班吧?”
      “大周末的,他上什么班,”小叔给他喂了颗定心丸,“放心吧,我都在电话里和他沟通好了,到时候你放了学早点回来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去机场,趁周末好好玩两天再回来。”
      于是到了下周五,面对陈浩放学后一起打球的提议,苏宇桐难得没应邀。这一周里他一直牢牢地记着将要和父亲见面的事,数着天数过日子,总算把周五给盼来了。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飞奔回家,挑了几件自认为帅气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收进了小叔给他新买的一口小行李箱内。
      那晚苏宇桐兴奋得几乎失眠了一夜,心里一直畅想着见到父亲后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时不时坐起来,看一眼摆在床头柜上一家三口的合照。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哈欠连天地到了机场,登机之后闭眼就着,直到小叔将他摇醒,才知道飞机已经落地。
      这座位于北方的大都市果然名不虚传。苏宇桐原先以为省城的机场已经足够气派,可来了此地后才明白什么叫作小巫见大巫。这里的机场宽敞得一眼望不到头,各个航站楼之间要靠乘坐穿梭列车通行。头顶是密集的三角锥网架,交织着各种管网,透过气势雄伟、面积巨大的玻璃幕墙,能望见不远处巨大的铁鸟在跑道上滑行起落,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未来之景。
      “叔,我们快走吧,别让爸爸等急了!”
      得知父亲在外接机,睡饱后的苏宇桐精神十足,健步如飞,行李箱轮子拉得快要冒火,恨不能插上双翅膀直接飞出去。
      “慢一点,别摔了,”小叔跟在后面笑着劝他,“着什么急,你爸又不会跑。”
      甫一走出到达大厅,苏宇桐就见到路边伫立着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于是撒开行李箱,一路大喊着“爸爸”,猛地扎进了父亲的怀抱。
      他明明有很多愉快或不愉快的事,预备着要讲给父亲听,可到临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往那人温热的身躯里拱,就像小时候那样,贪恋地攫取着父母亲身上的温暖,嗅着他们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味道。父亲被他逗得直乐,扳着他的肩膀,把他从怀里挣出来,对着他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我瞧瞧,是不是又长高了?”
      北方的秋天要比南方冷得多,风口里一吹,苏宇桐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小叔从箱子里翻出件厚外套来给他披上,父亲同小叔寒暄了几句后说:“行了,先上车吧,有话车上再聊。”
      从机场高速驶向市区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父亲开车,小叔坐在副驾驶,苏宇桐便在后排和行李待在一块儿。在车上,他就像个开了闸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话,从天南说到海北,从同学间的八卦轶事说到各个科任老师,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叔都忍不住惊叹:“想不到你竟然是个话痨。”
      “他就这个性子,在不熟的人面前闷葫芦一个,跟你熟了话就开始多了,从前在家里听得我耳朵长茧。”父亲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
      “大哥,怎么听你的语气,倒像是个甜蜜的负担啊?”小叔打趣道。
      “什么甜蜜,就是负担,纯负担,”父亲干笑了一声,又问,“最近怎么样,童童在你家里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挺好的,童童很懂事,学习也自觉,不需要我操什么心。”
      “等会儿你在哪里下?”
      小叔报了一处地址,“我来这边项目做图纸交底,你们父子俩好好过周末。回程的票已经买好了,星期天晚上那趟航班,到时候你直接送他去机场就行,我再自己打车过去。”
      “好,那到时候再联系。”
      送完小叔入住酒店,苏宇桐来到前排就座,紧挨着父亲,系上了安全带。这么久不见,又经历了父母离婚的人生巨变,他终于能静下来,好好看一看这个赋予了他生命的男人。父亲和从前相比没多大变化,似乎随着年龄渐长,稍稍发福了些,但昔日英挺的五官轮廓俱在,依稀能看出当年玉树临风的模样。苏宇桐有些不开心地想,看来父亲在此地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并没有像自己思念他那般思念着自己,根本没有为了这个儿子“衣带渐宽”和“消得憔悴”嘛!
      等红绿灯的间隙,车子停稳,苏宇桐瞥见路边一家装潢精致的大蛋糕房,玻璃橱窗里摆着各色精美的生日蛋糕,其中一个装饰着无花果与巧克力碎的绿色蛋糕特别吸引他的注意。他的心里隐约期待起来,到了晚上,父亲是不是也会给自己买来这样一个蛋糕庆祝生日呢?他们会在哪里度过这个难得的夜晚?在家中?还是会去商场的饭店?
      说起家,他突然对父亲在此地的住所感到好奇,便转过头去问:“爸爸,我们现在准备去哪儿吗?是要去你住的地方吗?”
      父亲却高深莫测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驶入一处高档小区,在车位泊好,父亲自顾自地下了车,在前面走着,苏宇桐则拉着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随他一起进了电梯。“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顶楼,父亲掏出钥匙,正欲开门,门内却像是早就听见了来人的动静,被从里面打开了,探出来一颗稚嫩的小脑袋。苏宇桐在听清那人所说的话后,整个人像是被重重锤了一记。北方深秋的风灌进楼道,长驱直入他的骨髓和血管,冻得他四肢发僵,周身血液瞬间凉了下来。
      门内是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对着苏宇桐的父亲,也就是苏念春,甜甜地笑着说:“爸爸,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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