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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现在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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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滚烫,透过十四中教学楼高大的窗户,在走廊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独属于开学日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游歌抱着一摞新领的教材,微微低着头,走在略显嘈杂的走廊里。
高二分班的结果昨天已经公布,他如愿进入了理科重点班——高二(一)班。
这对于靠着拼命刷题和熬夜才勉强挤进重点班门槛的他来说,既是肯定,也是压力。
身边的同学大多来自原来的尖子班,或是中考时便光芒万丈的学霸,他这样从普通班升上来的,难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教室门敞开着,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谈笑声、搬动桌椅声、互相招呼声混杂在一起。
游歌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了进去。
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教室。前排的位置几乎被占满了,后排和靠窗的位置还有些空位。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靠窗那一列的倒数第二排。那里只有一个男生坐着,正戴着白色的耳机,闭着眼睛,头微微后仰靠着墙壁,似乎在小憩。
午后的阳光恰好洒在他身上,给他微卷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浅金,轮廓分明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精致。
是段洛。
游歌当然认识他。
或者说,十四中很少有人不认识段洛。家世显赫,长相出众,成绩虽然算不上顶尖但绝对聪明,是那种天生就活在人群焦点中心的人。
他和张居沿、阮思尘三人,几乎是校园里一道移动的风景线,走到哪里都能引来或明或暗的注视。
游歌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人产生交集。
他们像是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人。此刻,那个空位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引力,也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书走了过去。
书本放在桌面上的轻微声响,似乎惊动了旁边的人。
段洛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那双眼睛很好看,瞳仁是浅褐色的,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的目光在游歌身上停留了一秒,没什么情绪。
“同学,这里有人吗?”游歌轻声问道,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段洛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重新闭上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简短地吐出四个字:“现在有了。”
这便是他们的开始。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对视。
游歌默默地坐下,将新书一本本拿出来,在桌角码放整齐。
他的动作尽量轻缓,不想再打扰到身旁似乎又陷入睡眠的同桌。
教室里的喧嚣似乎与他们这个角落无关。
游歌能闻到身边人身上传来很淡的、清爽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一点阳光的气息。
他偷偷用余光打量段洛,对方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校服,却硬是穿出了一种随意又挺拔的感觉。
他放在桌下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随性地搭在腿上。
班主任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男老师,姓李,教物理。
他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李老师言简意赅地强调了重点班的纪律和要求,然后开始调换座位。
游歌的心提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临时占下的位置,是否会被调开。
名单一个个念过去,有人欢喜有人愁。
当念到“段洛,游歌”依旧坐在原位置时,游歌在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个靠窗的位置视野很好,或许……只是因为不想刚刚坐下就又折腾。
同桌生涯,似乎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一节课就是班主任的物理课。
李老师讲课节奏很快,板书密密麻麻写满了黑板。
游歌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跟上思路,在崭新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
讲到一道关于运动学叠加的经典难题时,李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了复杂的示意图,提出了一个需要巧妙转换参考系才能解决的问题。
教室里一片寂静,不少同学皱起了眉头。游歌也卡住了,他习惯性地用常规思路去解,却发现步骤繁琐且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他无意识地用笔尖戳着草稿纸,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段洛动了。
他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耳机,右手随意地转着笔,目光掠过游歌那写满尝试又划掉的草稿纸。
他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游歌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耳根微微发热。
然后,段洛伸手拿过游歌手边的草稿纸,在他之前演算的空白处,用他那略显潦草却自带一股洒脱劲的字迹,写下了几行关键的公式和思路。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纸推了回去,然后继续转他的笔,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灰尘。
游歌愣了一下,低头看去。那几行字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阻塞的思路。原来是这样转换参考系!
豁然开朗的感觉让他眼睛一亮,他赶紧按照段洛的提示重新演算,果然很快得出了答案。
他忍不住侧头看向段洛,想说声谢谢,却见对方已经又戴上了一只耳机,视线投向窗外,只留给他一个线条流畅的侧影。
那声“谢谢”便卡在喉咙里,最终没有说出来。
这个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同桌,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完全游离于课堂之外。
下课铃响,教室里重新活跃起来。
段洛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也没看游歌,径直朝着教室后排张居沿和阮思尘的位置走去。
张居沿立刻勾住他的脖子,不知道说了什么,段洛笑骂着给了他一拳,阮思尘则在一旁温和地笑着。
那个角落瞬间成了教室里的一个小小中心,洋溢着一种游歌无法融入的、自然而然的熟稔和热闹。
游歌收回目光,继续整理着上节课的笔记。
第二节课间是课间操时间。
广播里响起熟悉的旋律,同学们纷纷起身往外走。
游歌注意到段洛依旧坐在位置上,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课间操……”游歌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段洛抬眼看他,眉梢微挑:“不去。”
“会被记名扣分的。”
“扣呗。”他答得毫不在意,甚至又补充了一句,“你要去就快去,别磨蹭。”
游歌只好自己离开。
做完操回来,远远就看见段洛单肩挂着书包,姿态闲适地靠在教室门外的走廊墙壁上,正在被年级主任训话。
显然,他逃操的行为被抓住了。
游歌抱着刚从办公室领回来的全班作业本,脚步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这个时候过去。
段洛也看见了他。他脸上没什么被批评的窘迫,反而在年级主任看不见的角度,对着游歌的方向,极其短暂地、带着点戏谑地眨了一下眼睛。
游歌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抱着作业本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进了教室。
他能感觉到段洛的目光似乎在他背上停留了一瞬。
把作业本分发下去后,游歌坐回位置,窗外段洛依旧站在那里,阳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
年级主任似乎说完了,摇摇头走了。
段洛也没立刻进来,就那样靠着墙,看着楼下操场上散去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什么。
游歌拿出下节课的英语书,却有点看不进去。
这个新同桌,比他想象中还要……特立独行。
上午的课程在紧张中度过。放学铃响,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迅速收拾好东西涌出教室。
游歌也收拾好书包,正准备离开,目光却落在了段洛的桌面上——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黑色钢笔,正静静地躺在那堆略显凌乱的书本旁边。
他应该是忘了带走吧?游歌犹豫着。要不要帮他收起来?但贸然动别人的东西似乎不太好。
而且,以段洛的性格,可能根本不在乎一支笔。
正想着,段洛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是回来取东西的。
他看到游歌还在,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的桌面,也看到了那支笔。
他走过来,随手将笔拿起塞进裤袋,动作自然流畅。然后,他看向游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游歌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也背起了自己的书包。
走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更加炽烈。他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那个靠窗的位置,那几行潦草的解题思路,那个走廊上被罚站却依旧漫不经心的身影……
他骑着那辆有些年头的自行车,汇入放学的人流。
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而他的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段洛推开草稿纸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只是一个普通的开始,却又仿佛预示着什么。
游歌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段洛和张居沿、阮思尘正走在去往校门口的路上。
张居沿咋咋呼呼地问:“洛哥,你那新同桌怎么样?看着挺乖的啊。”
段洛漫不经心地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脑海里浮现出游歌问他“这里有人吗”时那双带着点紧张和认真的眼睛,还有他解不出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还行。”他淡淡地应了一句,没有多说什么。
阮思尘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也没追问。
夕阳将三个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奔向各自的方向。
窗外的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过天空,未曾停留,却已投下惊鸿一影。
接下来的几天,游歌和段洛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大部分时间都是游歌认真听课,仔细笔记,课间要么埋头写作业,要么去办公室问问题。
段洛则依旧我行我素,听课看心情,偶尔会戴上耳机隔绝世界,或者干脆趴在桌子上补觉,下课铃一响,多半会晃到张居沿和阮思尘那边。
交流仅限于偶尔借支笔、传张试卷之类的必要程序,且通常由游歌发起,段洛用最简单的单音节词回应。
直到那次物理小测。
李老师搞突然袭击,发下了一套难度不小的卷子。
游歌做得还算顺利,但在最后一道大题上卡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急得额头微微冒汗。就在这时,他的钢笔突然罢工——不出水了。
他用力甩了甩,几滴蓝黑色的墨汁猝不及防地飞溅出来,正好落在了旁边段洛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口上。
刺眼的墨迹在纯净的白色上迅速晕染开,像一朵丑陋的花。
游歌的脸色瞬间白了。
“对、对不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慌失措的颤抖。
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擦,又怕越擦越脏,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段洛被打扰,皱了下眉,低头看向自己的袖口。
那团墨迹确实显眼。他又抬眼看向游歌,对方那双总是很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懊恼和不安,脸颊也因为着急而泛起了薄红。
段洛到嘴边的、带着点惯常嘲讽的话,不知怎么就咽了回去。
他看着游歌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其实是急的),觉得有点……好笑。
“没事。”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没什么起伏,然后随手扯过桌角不知道谁留下的一张废纸,敷衍地在那墨迹上按了按,当然无济于事。
接着,他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低头看自己的卷子——虽然他其实早就做完了,只是在草稿纸上随意画着些看不懂的图案。
游歌愣在那里,“没事”?就这么简单?他可是弄脏了对方的衣服。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道歉,却见段洛已经重新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仿佛那团墨迹和他袖口的污渍都与己无关。
小测结束,收卷后,游歌依旧惴惴不安。
“那个……衣服,我帮你拿去洗吧?或者……”
“说了没事。”段洛打断他,开始收拾东西,语气依旧平淡,“一件校服而已。”
他站起身,把书包甩到肩上,准备离开。
走到教室门口时,他脚步停了一下,侧过头,似乎是对着空气,又似乎是对游歌说:“下次甩笔,对着没人的地方。”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游歌独自坐在座位上,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因为对方的“不追究”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那种被轻描淡写揭过的感觉,又让他觉得有些莫名的失落。
他们之间,似乎连“矛盾”或者“歉意”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件事之后,游歌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更多地去关注段洛。
他注意到段洛虽然常常逃课间操,但体育课却从不缺席,而且在篮球场上身手矫健,吸引无数目光。
他注意到段洛的英语口语极其流利,和外教对话时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天生的自信。
他注意到段洛的书包里除了课本,总会有一些看起来就很新潮的电子产品或者时尚杂志。
他也注意到,段洛并非对所有人都那么惜字如金。
他和张居沿在一起时,会笑会闹,甚至会爆粗口,是鲜活的、带着少年气的张扬。
和阮思尘在一起时,则多了一份沉稳的交流,像是彼此知根知底的默契。
而对自己,段洛的态度更像是对待教室里的一件摆设——存在,但无需过多留意。
直到一次英语课上的小组对话练习。
老师要求两人一组,编一段关于假期计划的对话。
同学们迅速开始寻找搭档。游歌性格内向,在班里没什么特别熟的朋友,正犹豫着该找谁,却听见旁边响起一个声音。
“喂,一组?”
游歌诧异地转头,看见段洛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耳机,正看着他。
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特别,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啊?好……好的。”游歌连忙点头。
练习开始。游歌的英语笔试成绩不错,但口语相对薄弱,带着点不自觉的乡音,说起来有些磕绊。
而段洛的口语则近乎母语般流利,发音标准,语调自然。
“Your turn.”(该你了。)段洛说完自己那部分,示意游歌。
游歌深吸一口气,开始磕磕巴巴地讲述自己“虚构”的假期计划——去图书馆看书,在家复习功课。
内容干巴巴,语法也出现了几处错误。
段洛听着,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或者嘲笑的神色。
等游歌说完,他自然地接了下去,不仅完美地衔接了话题,还在对话中巧妙地修正了游歌之前的几处语法错误,并且用更地道的表达方式丰富了对话内容,让整个练习听起来顺畅了许多。
练习结束,老师抽了几组上台表演。幸运(或者说是不幸)的是,抽中了他们。
站在讲台上,面对全班同学的目光,游歌更加紧张了,手心都在冒汗。
段洛却依旧那副散漫的样子,但当他开口说第一句台词时,那种从容的气场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甚至在游歌卡壳的时候,用一个简单的疑问句自然地帮他过渡了过去。
一场对话下来,游歌觉得自己表现糟糕透顶,而段洛则轻松赢得了老师赞许的目光和台下同学的小声惊叹。
下台回到座位,游歌低声说:“谢谢……我口语太差了。”
段洛正在摆弄他的耳机,闻言头也没抬:“多听多说就行了。”
这是段洛第一次对他提出类似于“建议”的话。
虽然简短,却让游歌心里微微一动。
放学时,游歌推着那辆时不时会出点小问题的自行车走出校门。
今天它又闹脾气了,链子有点卡,骑起来嘎吱作响。他只好推着车,准备去找个修车铺看看。
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他下意识往路边靠了靠,却感觉那铃声在他身边慢了下来。
侧头一看,段洛骑着一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山地自行车,单脚点地,停在了他旁边。
少年骑在车上的姿势很好看,长腿舒展,阳光在他微卷的发梢跳跃。
“车坏了?”段洛的目光扫过游歌那辆旧自行车。
“嗯……有点小问题。”游歌有些窘迫。
段洛没再说什么,也没有离开,就那么慢悠悠地骑着车,保持着和推车步行的游歌几乎平行的速度。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在蔓延。
游歌觉得这沉默有点让人无所适从,想找点话题,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问他为什么不等张居沿他们?还是问他今天英语课上的事?似乎都不太合适。
最终还是段洛先开了口,他指了指前面一个路口:“修车的,老李头,技术还行。”
“哦……谢谢。”游歌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到了路口,段洛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个摆在树荫下的修车摊,然后说了句“走了”,便用力一蹬脚踏,山地车瞬间加速,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游歌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辆不争气的自行车,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同桌,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推着车走向那个修车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空气里还残留着汽车尾气的味道,但似乎,也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少年带来的、微风的清冽。
他们的世界,仿佛一部无声的默片。但偶尔,会有零星的声音闯入,打破这片寂静,留下悠长的回音。
游歌开始隐约觉得,这部默片,或许并不会一直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