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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名为自由的表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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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空气像刀子,切割着孟灾脸上未干的泪痕。他冲进楼下那片稀疏的、在寒冬里只剩枯枝的绿化带,黑暗和灌木的阴影勉强遮蔽了他。
然后,那根名为坚强的弦,彻底崩断。
他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但他感觉不到痛。所有的痛都汇聚在胸腔,那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绞,碾碎了肺叶,让他无法呼吸,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眼泪决堤,不是流淌,而是汹涌地、滚烫地冲刷而下,混合着冰冷的鼻涕,狼狈不堪。
“啊……嗬……”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肉里,试图堵住那些可悲的声音,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胃部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痉挛。
飞出去?
多么可笑,多么奢侈的梦!
他怎么可能飞出去?那根线,那根用愧疚、责任、血脉和母亲那双流泪的、强笑着说“支持你”的眼睛编织成的线,早已深深勒进了他的骨头里,和他的筋络长在了一起。每一次试图振翅,带来的不是升空,而是更深的、鲜血淋漓的撕扯。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自由了。永远都不可能。
余逝……余逝那双在舞台上、在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会发光的眼睛……那双因为他而活过来的眼睛……
孟灾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穿,痛得他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余逝已经够苦了。他花了那么大力气,才从自己那片冰冷的荒原里走出来,才好不容易触摸到一点生命的温度和自由的可能。他不能再把他拖进自己这团永远理不清的、令人窒息的家族泥沼里。
不能。
一个近乎冷酷的念头,在一片狼藉的悲痛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自我毁灭般的“决断”:
我要正常。
我要假装飞出去了。
我要让他相信,我已经自由了,我已经和他一起,站在阳光下了。
然后……然后让他,真正地、毫无牵挂地,飞向他的天空。
对!就这样!
这个念头像一针强效的镇静剂,虽然无法消除痛苦,却以一种自毁的方式,强行压制了崩溃。哭泣渐渐止息,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和抽噎。他跪在那里,在黑暗中,慢慢抬起满是泪水泥污的脸。
他得站起来。
他得擦干眼泪。
他得……回去。回到那盏温暖的灯下,回到余逝身边,演完这最后一幕,也是最难的一幕。
孟灾用冻得发麻的手,支撑着地面,摇晃着站了起来。膝盖传来刺痛,大概是刚才跪得太猛磕伤了。他不在乎。他用手背粗暴地擦去脸上的泪水、鼻涕和尘土,皮肤被摩擦得生疼发红。他深呼吸,冰冷的空气灌入疼痛的胸腔,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他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平复脸上过于激烈的表情。他练习微笑,却发现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用力揉了揉脸,直到感觉皮肤发烫,直到那些属于崩溃的痕迹,被强行揉散,只剩下一种疲惫的、空茫的平静。
不够,看起来还是太狼狈。
他又等了一会儿,等夜风吹干脸上最后的水汽,等眼中的血丝稍稍褪去,等身体不再控制不住地发颤。他低头拍打掉裤子上沾的泥土和草屑,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外套。
好了。
现在,他看起来,大概只是一个在外面被冷风吹久了、有点疲惫的普通人。看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内心浩劫,也看不出他刚刚做出了一个何等残忍的、关于自我放逐的决定。
他最后抬头,望了一眼楼上那扇窗户。灯光依旧温暖,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关于家的幻梦。
然后,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灯光走去。脚步很稳,背影挺直,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归家的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而他正走向的,不是温暖的巢穴,而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舞台。他要在那里,为他最爱的人,演一场名为我已自由的告别戏。
余逝一直站在窗边。他看着孟灾冲进黑暗,看着那片阴影里隐约的、剧烈颤抖的轮廓,看着他在寒风里跪倒,看着他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下去。
因为他知道,有些痛苦,需要一个人面对。有些眼泪,只能流给自己看。
但他握着窗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的心脏,随着楼下那个颤抖的影子,一下下地抽紧。
然后,他看到孟灾站起来了。看到他擦拭,整理,在原地像调整面具一样调整自己。看到他最终挺直脊背,用一种近乎悲壮的正常姿态,走回来。
余逝的眸光,沉静如水,深处却翻涌着比窗外夜色更浓重的墨色。
他的男孩,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可他忘了,余逝是世界上最熟悉他正常模样的人。他每一个真正开心的弧度,每一次强颜欢笑的僵硬,余逝都分辨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这个走向他的孟灾,身上披着的正常外衣,下面透出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死寂。
余逝缓缓松开了紧握窗框的手,指尖因为血液回流而微微发麻。
他转身,走向厨房,重新打开了炉火。锅里那条处理了一半的鱼,眼睛依旧空洞。余逝看着它,然后,很轻地、近乎温柔地,用手指合上了那只鱼眼。
他知道,他们的年夜饭,注定吃不成了。
但他要等的,也不是一顿饭。
他等的人回来了,带着一颗破碎的、并决定独自沉没的心。
而余逝要做的,不是陪他一起沉没。
是把他,从那片名为愧疚与责任的冰冷深海里,彻底打捞上来。即使用最激烈、最不容拒绝的方式,哪怕会暂时带来更大的痛苦。
因为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一个人牺牲成全另一个人的飞翔。
而是两个人,哪怕背负着各自的枷锁与伤痛,也要并肩站在一起,把那些沉重的锁链,锻造成通往未来的、共同的阶梯。
孟灾的钥匙,曾经打开他的囚笼。
现在,轮到他来成为孟灾的铠甲,和破开一切困局的、最锋利的刃。
余逝关掉炉火,走到玄关,在门被从外面打开的前一秒,脸上已经恢复了孟灾最熟悉的、那种带着点慵懒的平静。只是那双看着门口的眼睛深处,是洞悉一切后,更加深沉、也更加不容动摇的决意。
门开了。
带着一身寒气、眼眶微红却努力微笑的孟灾,出现在门口。
“我回来了。”他说,声音有点沙哑,但努力装得轻快,“鱼还没糊吧?”
余逝看着他,目光落在他那双即使笑着也掩不住空洞和疲惫的眼睛上,然后,很慢地,走了过去。
他没有问“你妈妈说了什么”,也没有问“你为什么哭”。
他只是伸出手,在孟灾微微僵住的注视下,用指尖,轻轻拂去他睫毛上一点未擦净的、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然后,平静地说:
“先去洗个热水澡。鱼,等你出来,我们一起做。”
他的语气太自然,太镇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孟灾真的只是出去吹了趟冷风。
而这反常的平静,让孟灾强撑的、想要开始表演的勇气,突然漏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一股更深的、混合着委屈、依赖和恐惧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鼻腔。
他匆忙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逃也似的冲向浴室。
在他身后,余逝站在原地,听着浴室门关上的声音,以及随后响起的、被水声掩盖的、极力压抑的抽泣。
余逝缓缓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他在孟灾离开后,发出的几条信息。收信人,是孟灾的母亲。信息内容很简单,但直接,甚至带着一种冷静的锋芒。
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看,会不会回。
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为了他的男孩,也为了那个同样在痛苦深渊里挣扎的、不称职的母亲。
这场由爱而生的困局,需要一种超越眼泪和牺牲的、更强大的力量来打破。
而余逝,已经准备好了。
浴室里,水声开到最大,滚烫的水流冲刷着皮肤,也掩盖了所有声音。孟灾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水珠和泪水混在一起,肆意横流。他咬着自己的手背,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绝望的嚎啕。水汽蒸腾,模糊了一切,也暂时模糊了外面那个他必须回去面对的世界,和那个他深爱却不得不推开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水开始变凉。他关掉水,站在弥漫的雾气里,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脸色惨白、像鬼一样的自己。他用力拍了拍脸颊,直到浮现出不自然的红晕,然后扯动嘴角,练习那个灿烂的、无忧无虑的笑容。一遍,两遍……直到肌肉僵硬,直到那个笑容看起来……至少不那么像哭。
他换上干净的居家服,柔软的面料却像粗糙的麻布摩擦着皮肤。深吸一口气,他拉开了浴室的门。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温暖昏暗。余逝就坐在那片光晕的边缘,手里拿着手机,屏幕暗着。他抬眼看过来,目光平静,看不出情绪。
孟灾的心脏狠狠一缩,但脸上已经条件反射般地扬起了那个练习过度的笑容。他几步蹦过去,带着一身未散尽的水汽,坐到余逝旁边,挨得很近,像往常一样。
“小拾!我刚突然想到,”他开口,声音因为之前的哭泣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但他刻意提高了音调,让它听起来像是兴奋,“我们毕业旅行去哪儿!去边疆怎么样?就上次地图上看的那个,最西边!听说那里星星特别亮,晚上能看到银河倒扣下来!我们可以搭车,住牧民帐篷,白天晒太阳,晚上你拉琴,我……我负责给你赶狼!哈哈!” 他语速很快,一个接一个地抛出画面,眼睛努力睁大,闪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比划着,“对了对了,还得买那种特别大的登山包,就电影里那种!我们什么都自己带,自由!真正的自由!”
他喋喋不休,描绘着一个色彩过于浓烈、细节却经不起推敲的幻梦。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空洞。他说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发紧,却不敢停,仿佛一旦停下,那勉强支撑的虚假欢快就会瞬间坍塌。
余逝一直沉默地听着。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他兴奋时淡淡应和,也没有用那种看穿一切的眼神打断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孟灾因为用力说话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中那强撑的、虚浮的光,看着他嘴唇开合,吐出一个个美好却轻飘飘的词汇。
直到孟灾自己都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干咳了一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余逝平静地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所有喧哗的泡沫:
“你妈妈刚才给我发消息了。”
“……”